肖綱領?趙月月
于2016年出版的中文版《教育思想的演進》,由法國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教育社會學的鼻祖涂爾干先生所著。該作品是涂爾干“法國教育史”課程的講稿,最早于1904—1905年開設,后成為法國“大中學校教師資格考試”專業理論培訓課程。全書共27講,對自8世紀至19世紀法國教育的歷史脈絡作了詳盡論述。該書集中展示了涂爾干對如何正確看待教育史、中世紀時期的教育創新、巴黎大學的形成與國際特色、藝學院全膳宿制體系與中世紀大學的辯證法,以及伴隨文藝復興的教育變革等內容的洞見,于當前的教育改革發展不無啟發意義。
一、深究教育史有利于制衡與糾正人們對于時代的激情與偏見
涂爾干尤為強調反思對教育發展的作用。教育組織相對較為排斥變遷,更為保守和傳統,因為其功能在于將一些源遠流長的文化傳遞給新的一代。但保守不代表不需要改變,要想實現教育領域的與時俱進,不斷更新教育理念,必須依靠反思的力量。涂爾干認為,教育理論就是對關涉教育的事情進行有條理的反思,而有條理地運用反思,就相當于探索教育理論。反思是循規蹈矩的天譴和宿敵,反思可以使習慣不至于成為固執、刻板、儼然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他斷言“一旦限制反思在教育領域的角色,就注定使它限于停頓狀態”。可以說,對教育的反思是涂爾干高度重視的內容,也是貫穿該書的隱性理念。
由此可見,盡管教育領域相對較為保守,但合理的反思是必不可少的,否則原本保守的教育理論、教育內容、教學方法等,缺乏必要的創新,也就跟不上時代發展的步伐,尤其在當下這個社會轉型發展的關鍵期,加強反思,促進教育領域的合理變革,顯得重要而必要。
同時,涂爾干對于教育史頗為重視。他表示,“只有細致地研究過去,我們才能預想未來,理解現在。因此,教育史為教育理論的研究奠定了最堅實的基礎。”這是一種較為思辨的說法,為了使該結論有說服力,涂爾干繼續闡述道:“在我們每個人身上,都不同程度地蘊含著我們昨日所是的那個人。甚至在事物的本性當中,都可以說我們過去的那個人占據了主宰地位。因為一旦拿現在與過去的漫長時期相比,現在就必然顯得無足輕重,而我們正是由于過去的漫長,才呈現出今日的形式的。可以說,過去的自我的影響,如此根深蒂固,以致構成了我們身上無意識的部分。”從這些話可以推知,當下教育的發展現狀如何,未來又該如何發展,必須從教育歷史中去追尋而不至于盲目和迷失。
從更大的時空來講,當下就一定是當下嗎?當下就一定是最重要的嗎?我們所理解的當下就是正確的嗎?無疑,每個人都會有因自己的年齡、知識、思維和視野的局限而帶來的對于所處時代的激情與偏見,因而,歷史的考察將賦予我們感受力,從而制衡與糾正這類激情與偏見。這說明,尊重教育的發展歷程,重視對教育歷史的反思,對于當下及未來的教育改革而言,不僅重要,而且必要。
二、不可低估“黑暗”的中世紀在教育理論和實踐方面的創新
在法國歷史發展早期,基督教和修道院對于教育的興起與發展有重要作用。基督教和修道院需要“講道(講學)”,普通大眾要理解《圣經》,均要求講道者在知識、語言和邏輯等方面有一定積累。因而,早期學校由教會及修道院開辦,且在宗教場所附近。當然,這種胚胎期的教育有著矛盾的一面,即宗教成分與古典文明中的世俗成分之間的相互排斥性。以至于涂爾干總結道:“學校從其源起之時,自身就孕育著神圣與凡俗之間、世俗與宗教之間激烈的斗爭。”可以說,這種斗爭至今仍然是存在的,尤其在高等教育階段,盡管學校的世俗性不斷增強,但始終有其超越現實性的一面,因此高校如何兼顧神圣與世俗、精神與物質就成為重要的命題。
當然,相對來說,希臘和羅馬早期學校的形式還較為初級、分散,學生在各個導師家里,以各自的方式接受指導,導師之間彼此毫無關聯,缺乏溝通。這種極度分散之后,教育組織有了創新,出現了極度集中的趨勢。這種集中源于一種新的教育觀:強調學生共同、集體的道德生活對個人情感、思考方式和整個本性的影響。這也啟發我們,教育的目標必然需要特定的方式加以組織,從而產生持久而深刻的道德效應。就這樣,早期的會所逐漸因學生集中而最終發展為學院和大學,可見,人們常提到的“黑暗的中世紀”,實則對教育領域有著重要的貢獻。基于此,涂爾干對中世紀的評價并不像傳統中的那么消極,他認為這時真正意義上的學校才開始出現,在理論和實踐方面均有創新,是“全新文明的良種的孕育期”。
當然,這種集中的教育在歐洲得到大規模的發展,有兩大推動因素。一是愛爾蘭的僧侶和教會促進修道院的大規模發展,帶來了智識教育(如天文、辯證、詩律等)的發展;另一個是加洛林時期查理大帝開展的教育集中運動,包括創辦宮廷學校。于是在公元8世紀左右,形成了一整套學術體系的三個層級:底層是堂區學校,教授最基礎的內容;主教座堂學校和大修道院學校居中;頂層是專為精英階層預備的模范學校,即宮廷學校。整體來說,早期教育提供的是“百科全書式”教育,基于智慧的七根支柱的類比,教育被分為了“七藝”:文法、修辭和辯證法三科,重在教導心智及在思考和表達自己時所遵從的法則;幾何、算術、天文和音樂,面向真實世界。“七藝”教育,與今天較多省份實行的“理綜”和“文綜”學習,有某種內在的契合性。
在公元9—12世紀,無論是從學術的角度還是從教育的角度,都可以稱之為文法時期,因為文法的教授在學校課程體系中占據了壓倒性的優勢。這遭到了一定的批評,但涂爾干對其給予了較高的肯定,他認為“我們在處理詞語和語言的時候,也就是在以某種直接的方式處理思想”“如果文法真的消失了,就會在心智的教育上留下一處空白,一段相當嚴重的裂口”。這對于今天我們的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階段不無啟發意義,因為除了中文相關專業,大多數的專業課程中都缺乏文法內容,以致即使是碩士生,甚至博士生,“出手成章”都并不那么容易。
三、自然形成的巴黎大學的國際主義痕跡
超越了狹隘的民主性
學校為何會在巴黎聚集?因素有很多。從偶然因素來說,是因為在后來被稱為“巴黎學校”(隸屬于巴黎圣母院)的學校最開始有一些超越其他學校的光彩,才逐漸形成了支配性地位。從必然因素來說,一是當時社會上彌漫的思想焦慮和對知識的渴求;二是該校位居法國最中心,因獲得法律優越性,成為固定學術中心,于是知名教師聚集,以新的方式組織教育;三是神學家和哲學家阿伯拉爾對該校的發展作出的實質貢獻。這些導致了巴黎圣母院學校周圍學生云集,教師供不應求。因而,大量教師只好把授課地點移到私人府邸、居所,巴黎城島,乃至塞納河的橋上,私人學校開始出現。
這些私人學校的創辦,構成了一場真正的革命。一方面,這種公共活動帶來了教師法團盛極一時,使得活動本身獲得了極大的支持;另一方面,教師則受到教師法團的嚴格紀律約束,即就職禮(首次亮相,就任試講,博士學位的最初形式)和法團生活。而這也帶來了教會傳統權力與教師法團新生力量的決斗,因為按照傳統,誰要想開辦學校或就任教職,必須從圣母院主事那里獲得一份執教權,然后才能進行就職禮。
不得不提的是,基于精神和學術生活體現出的世界主義傾向,中世紀的學校均具有跨國和世界性特點,在巴黎大學拿到的博士學位被視為從整個教會拿到的博士學位,當時流行著這樣一個觀念:巴黎是整個基督教世界的精神首都,像巴黎大學那樣的學校是基督教世界所共有的。基于這種特性,涂爾干甚至指出:“制度性的學術生活在跨國的基礎上取得了繁榮,甚至在今天,如果不背叛它自身的根本屬性,它也不可能養成狹隘的民主性。其實,歐洲各大學幾乎都保留有這種古老的國際主義的痕跡。”可見,國內高校不能囿于一時一地,須打破地域、民族的藩籬,積極開展國際交流與合作,逐步走向世界文化與精神的中心。
中世紀大學,教育門檻并不高,聽課行列中有來自社會各個階層的學生,既有貴族,也有平民。也因此出現了一種學院的早期形式——慈善捐贈的會館,主要為那些家境貧寒的讀書子弟提供住宿與飲食條件。這么說,中世紀的學校早已在教育公平和“幼有所教”方面為現代教育樹立了典范。
早期的巴黎大學是各方面教師組成的一個法團,等其作為一個機構相對穩定時,學生和教師組建了四個獨立的群體,神學院、法學院、醫學院和藝學院。學術之外生活方面的事由同鄉會負責,院系則主要處理學術事務、組織教學。四個學院中,前三個為專業性學院,藝學院是進入其他三個學院的預科,相當于今天中學里的高級班。藝學院較其他三個學院具有特殊性和優越性。對于巴黎大學的形成,涂爾干認為是自然現象,一種環境之力的產物,是社會的自然產物,也許比其他任何機構都更好地表現了社會。
四、藝學院全膳宿制體系與中世紀大學的
辯證法不乏詬病之處
基于捐贈會館而來的是教育領域的重要變革——全膳宿制體系的建立。它既是學校,又是宿舍,與今天的寄宿制有差別,是兩種不同生活方式融合在一起,“四不像”帶來的問題是學院逐漸將學術教學活動從大學轉移到學院內部,學院成為巴黎大學附屬的學院;同時,為了實現自治,學院內部管理較為嚴苛,使得教育陷入了膳宿制隔離的狀態。
要在藝學院教學,需經過“執教權考試”,以確保教師候選人具備一定才干而被其他教師推薦;同時,博士學位候選人需進行公開辯論(即辯定),以證明自己適合第二階段學術生涯。這兩種考試,對今天挑選學術人才和教師仍然有啟發意義。藝學院的教育內容,主要是闡釋特定學科領域里的權威性著作,有“研讀課程就是讀一本書或聽一部書”的說法,這也為當下基礎教育領域的“經典研讀”以及社會提倡的“經典閱讀”做了注腳。
提到中世紀教學,不得不提辯證法。在中世紀,基于對權威性著作的學習,學生以被動或主動狀態進入書本,因而出現了“相安無事的辯證法”和“兵戎相見的辯證法”,“講解的辯證法”和“論辯的辯證法”的分類,與此相對的教學方法是講解和“究問(即論辯)”。但不管怎么說,邏輯在其中有著主導地位,而且文法也有一席之地。
在當時,論辯是學生學習的風格,甚至成為“眾學之王”,獲得了徹底的壟斷地位。學生們每個禮拜六都要開展論辯,由院長主持,學生輪流充當立論者與反對者。學生出現了吃飯、公開場合、私人場合等“無時無地不在論辯”的現象。這種論辯大行其道、用論辯輔助證明的現象,與當時科學還不發達,一些事情難以得到嚴格證明有關。
究竟該如何看待辯證法和論辯?在涂爾干看來,它們作為邏輯訓練的形式,存在一定的欠缺,他認為“對于人的心智來說,邏輯訓練本身不能構成一種完滿的教育……需要引導人從總體上去理解他的人性……世界的紛繁復雜,已經完全不能局限于純粹邏輯的狹小界限內”。其實,過于注重辯證法和論辯自然不宜,但就今天的教育來看,我們或許又走向了“不重視辯證法和論辯”的極端,不僅涂爾干提到“文藝復興時期,人們對經院哲學抱有敵意,嚴格邏輯訓練的關注未能予以維護”,就算從實際情況來看,今天學生們的邏輯推理水平也有待提升。
五、文藝復興帶來的教育虛無主義以及
多樣化教育體系的價值
文藝復興(這里指16世紀),是思想演講過程中的一段間斷,標志著與中世紀的斷裂,開啟了某種全新的東西。此時,歐洲社會進入了青春勃發的時期,對任何界限或束縛都無所顧忌。其代表人物之一是拉伯雷,他所有作品(包括《巨人傳》)的主導思想,就是厭憎一切管制或紀律的東西,或是為隨心所欲制造障礙的東西。
在拉伯雷那里,知識的價值在于知識本身,而不在于它可能產生的效果。知識的價值是內在固有的,是一種絕對的東西,是以其自身為目的,而不是達成其他目的的手段。在這一階段,知識的地位得到極大提升,一切以知識為中心,人們通過學識而充分地實現自己的自然本性,因為人們相信,只有占有真理帶來的歡欣,才是真正的、絕對的快樂。當然,涂爾干評價這種現象“存在知識過度的問題”。
另一位文藝復興時期的代表人物是伊拉斯謨。他認為要全面把握人類知識的總體,要求教師們廣聞博識,通曉人類知識的全域,因為“為了不讓每一個人都得去讀所有的東西,就得讓一個人去讀所有的東西” 。伊拉斯謨十分重視演講才能,他指出“演講才能第一”,關鍵在于操練和培養孩子使用詞語的能力。伊拉斯謨也十分強調對年輕人“品味”的培養。他認為,在偉大的文學作品中培養起來的品味,對于年輕人純正而典雅的寫作風格至關重要。從這里來看,鼓勵孩子閱讀名著并非沒有根據。
這是兩種教育思潮,一種要塑造一種百科全書式的才智之士,另一種則要塑造一種心智讓它能夠敏銳地感受到精美語言的魅力。其不良影響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者和學人在追求知識的過程中,逐漸陷入一種忘我的境界,而慢慢與現實世界脫離,因為無用的博學(或者說貴族教育、審美教育)在實踐中并不適用。這帶來了教育虛無主義和教育道德危機,導致16世紀中葉耶穌會法團的興起,以其免費教育和積極回應時代的品味與需要而廣受歡迎。
關于法國的教育體系,涂爾干認為,如果不考慮加洛林時代,主要經歷了三個階段,一個是經院哲學時期,從12世紀到14世紀,大學、院系、學院、學位、考試等得到發展;二是人文主義時期,從16世紀到18世紀,出現了文學課程體系;18世紀以后為第三個時期,開啟了學術史的新紀元,教育理論強調多樣化,其中現實主義理念興起,人們開始用歷史與科學來彌補文學學習,更具現實性,強調學術對于經濟、管理、政治等方面的關懷。
這一新的階段,以捷克教育家夸美紐斯現實主義教育理念為代表,認為“教育絕不能喪失對世俗生活和公民生活的關注”“教育的所有內容,都必須對此生乃至來世具有真正的用途”。伴隨而來的變化,一是科學而不是人文,逐漸成為法國教育的重心;二是19世紀課程體系開始走向多元化。這符合涂爾干的觀點,他認為“我們越是進步……社會職責越來越多樣化,由此導致職業和能力也是越來越多樣化,這就要求教育體系也具有多樣化” 。審視當下的教育實踐,多樣化仍然是得到遵循的重要理念。
在最后兩講“結論”中,有幾個重要的教育論點頗值得重視,總結起來主要有:一是教育的功能首先在于教育人,塑造人們身上攜帶的人性的種子。二是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聯系密切,自然科學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人類,而人文科學則是自然科學研究的必要準備。三是文法和語言的學習,構成所有教育的共同基礎。四是要培養通才,不對整體有一定了解,就不可能理解部分。五是教育應重點培養學生全面的理性能力。六是要理解人們對于現實的思考緩慢且漸進,并且始終不完善。七是全面發展的人應具備語言、科學和歷史三重修養。
總體來說,讀罷此書,感受到教育是復雜的,一些重要的教育觀點,如涂爾干在最后總結中提到的那些內容,在實踐時要么過度,要么缺失,沒有找到有效平衡。因而,我們既要對人性、對教育的本質和時代有清晰的認識,也要適時回望教育走過的歷程,看看當下的教育缺少了什么,有些內容是否因此失彼。在社會轉型發展期,教育領域被新技術、社會發展大潮影響的概率越來越高,越是需要對教育理論和教育實踐多一些反思,不走極端。“尊重歷史,注重反思”,對于教育領域的發展至關重要。
【肖綱領,上海出版傳媒研究院;趙月月,上海理工大學管理學院】
責任編輯 秦 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