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稻葵
什么是“主義”?在現代學術話語體系中,“主義”一般指系統化的、能自圓其說的思想體系,如凱恩斯主義。在另一種語境下,“主義”也用來指一種極為簡單粗暴的行動方式,如恐怖主義。與第一種含義相比,第二類“主義”的思想邏輯往往較為混沌,但具有極強的操作性。按照上述第二類標準,當今一個“特朗普主義”已經橫空出世。它是一種在思想上極為荒唐,在行動上荒蠻無禮的執政方式。
第一,“美國第一”的單邊主義。“美國第一”本身并不能被詬病,因為任何國家的執政者乃至精英分子往往都會為自己國家的利益而謀劃。然而,特朗普所說的“美國第一”,是狹隘的、以短期利益為首要考量的短期主義和單邊主義,在現實中就是指一切都要從美國短期利益出發,不考慮其他國家的反應。但是事實上,如果其他國家對“美國第一”政策作出應有的回應,美國最終可能會受損而不是受益。具體說來,在“美國第一”政策的影響下,美國喪失了在國際上的公信力。一個具體的例子是德國、土耳其、荷蘭等國家正在考慮把自己的黃金儲備從美國聯邦儲備金庫調回本土。再比如說,基于“美國第一”的原則,特朗普四處伸手向日本、韓國、沙特和北約國家等盟友索取軍事保護費。在這種情況下,美國的傳統軍事盟友都開始重新評估是否仍要將美國視為可以長期依賴的盟友,重新評估是否要提高自己的軍事能力,甚至重新評估是否需要尋找新的戰略伙伴,比如中國。
第二,重商主義。這也是“美國第一”單邊主義的延續和集中體現。重商主義追求美國貿易逆差的減少,尋求保持貿易順差。在特朗普看來,貿易(尤其是貨物貿易)多多益善,逆差越小越好。這種重商主義原則的幼稚和愚蠢在經濟學思想史中早已被反復批判。對于美國這樣掌控著國際儲備貨幣等全球貿易與金融體系核心要素的國家而言,重商主義政策更可謂自斷其臂——美國貿易逆差的結果是美元盛行于全球,其背后的資本流入事實上彌補了國內儲蓄不足,一定水平的貿易逆差實際上支撐著美元的國際儲備貨幣地位,這是當前國際金融體系運轉的一個重要機制。所以,重商主義對美國自己的傷害可能遠大于其他國家。
第三,為達目的不顧底線,極盡野蠻、恐嚇、威脅之能事。特朗普對于政敵進行肆無忌憚地人身攻擊,對于媒體也進行毫無分寸的指責,這些做法已經突破了當代政治文明的底線。盡管這引發了美國國內民主黨人的極度反感,但為了贏得勝利,民主黨人也不得不采取一些極端方式備戰中期選舉。在國際上,這種以叢林法則為原則的霸道行徑不僅傷害了中國這樣的“潛在對手”,更傷害了其合作伙伴、盟友的感情。可以說,美國政治在特朗普的影響下回到了荒蠻時代,美國幾乎可以說陷入了內戰結束以來社會最為分裂的時期。麻省理工學院斯隆管理學院教授黃亞生最近撰文論述,美國近期的暴力事件表明社會正在進一步分裂,特朗普將恐懼和焦慮心理高度政治化,撕裂了美國的社會和政治,文明的沖突在美國已經發生。
特朗普主義給世界帶來的影響將是長遠的。
首先,它導致現有的以美國為中心的多邊主義世界體系、秩序開始瓦解,美國從“王道”變成“霸道”。操“王道”,美國曾經一直是游戲規則的制定者和維護者,而這是美國長遠利益之所在。耍“霸道”,如今美國對外政策唯利是圖,以己為尊,只要不符合自己的短期利益就大加批判甚至討伐,這是典型的霸王做法。
其次,特朗普主義使得其盟友們的心態發生變化。美國的盟友們都在考慮,支撐世界長期發展的貿易圈和朋友圈是否正在重組。歐盟國家對美國作為盟友的長期可靠性存疑,正在考慮發展自己獨立的外交、經貿和軍事存在。美國的軍事盟友日本在安倍首相的領導下正在加快實施國家“正常化”戰略。從戰略層面分析,安倍首相目標是擺脫美國的控制,包括軍事上的控制。這對于中國的利弊當然需要嚴謹分析,但美國在日本的軍事影響力大幅下降甚至消失并不一定是壞事,因為日本與中國綜合國力的對比已經發生了深刻變化。韓國作為美國的傳統盟友,目前正在自主、積極地緩和與朝鮮的關系。如果這一趨勢得以延續,則韓國對美國軍事存在的需求大概率將會降低而非升高。
最后,特朗普主義具有示范效應,很多國家如今都出現了走向極端的、民族主義的政見領袖。剛剛結束的巴西總統選舉就是一個例證。
面對特朗普主義的興起,中國事實上已經成為防御其負面影響的中流砥柱。中國明確地認識到,特朗普主義不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大潮流。正如習近平主席在博鰲論壇主旨演講中所言,當今世界“和平合作的潮流滾滾向前”,“開放融通的潮流滾滾向前”,“變革創新的潮流滾滾向前”。中國在堅定不移地落實開放舉措,在上海舉行的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就是一個例證。中國所描述的愿景是全球各國各民族進一步交往、交流的人類共同命運體。中國有自己的發展道路,并且會認真總結40年改革開放的經驗。這些經驗可以為其他國家提供借鑒,但中國絕不把自己的選擇強加給任何其他國家。
特朗普主義絕不是世界發展的潮流,相反,是世界發展的逆流,中國的應對之策就要抓住根本,直擊要害,按照中國傳統醫學的說法,必須正治,而不是以毒攻毒的反治,應該是“熱者寒之,燥者潤之,急者緩之,堅者軟之,強者瀉之”。具體而言,中國應采取三方面的措施。
第一,高舉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旗幟,推進新型全球化。針對特朗普主義“美國第一”的單邊主義、重商主義原則,中國強調人類休戚與共,強調各國交融、交流、互鑒。中國堅定地支持聯合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世界貿易組織等所代表的多邊主義國際體系,同時堅定不移地深化開放。
第二,積極打造自己的商貿圈、朋友圈、金融圈。在特朗普主義盛行的背景下,未來一段時間世界有可能出現進一步多極化的趨向。北美將是一個自然的貿易圈;歐洲是以德國、法國為核心的貿易圈,英國游離在其邊緣。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也將會逐步形成新的商貿圈。假以時日,這個商貿圈將逐步發揮作用,尤其是轉口貿易的作用——今后中國的一些企業能通過這個商貿圈將商品(或零件、設備)轉口出口到北美,以繞開美國在特朗普主義下針對中國設置的貿易壁壘。世界貿易是靈活的,中國可以通過一帶一路的商貿圈間接地與北美貿易圈進行經貿往來。
第三,積極、主動、耐心地以適當方式與美國進行溝通。中醫所說“急者緩之,堅者軟之,強者瀉之”,特朗普當前是著急的,表現出不可一世的強勢,我們當然不能一味低頭,但保持適當、合理的溝通也極其重要。通過溝通能夠部分化解特朗普的單邊行徑,減少不必要的沖突、損失。我們一定要認識到,美國政治不是鐵板一塊,一定要加強同美國國內與特朗普對立的、民主黨的、具有國際化思維的政治家們的溝通,同時一定要和美國的商界保持密切聯系,以便形成一個統一戰線抵御特朗普主義。
總之,特朗普主義已經形成,我們應該清醒地認識這個形勢。同時,中方事實上已經成為全球抵御特朗普主義這個世界逆流的中流砥柱,應當用合理的方法應對它給全球帶來的影響。這是提升中國國際領導力必須邁過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