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甜甜,簡圣宇
(揚州大學美術與設計學院,江蘇 揚州 255009)
藝術的發展往往是社會發展的產物,封建帝制下的君主政策直接影響文人階層的生活態度,繼而帶動社會風氣的轉變,在以男性為主導的封建社會,只有依靠男性思想上的引導,被社會所認可,女性繪畫才能有所發展,有所成就。這也是陳書名留畫史的一個客觀條件。
清朝,雖康熙、雍正、乾隆實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使經濟得到較大發展,商品經濟活躍,城市復興,但是與此同時,為了禁錮人們的思想也大興“文字獄”,使文人士大夫們的發展受到限制,他們紛紛寄情山水,通過書畫來抒發自身懷才不遇、壯志難酬之意。故家境殷實的文人階層精研詩畫,躬身禪悅,他們不僅重視自身的文化修養,也重視家眷的繪畫藝術教育,言傳身教,甚至延師授經,這使得出身文人世家的陳書少時便接受了良好的繪畫教育,為其日后名留畫史打下了牢固的基礎。
明中期,王陽明在批判繼承程朱理學的基礎上,提出了“致良知”的心學,其核心內容是“知行合一”“心外無物,心外無理”[1],它不同于禁錮思想的程朱理學,它帶來了觀念上的變革,思想上的解放。另外,呂坤批判“理學”和“禮學”,關心民情日用,注重經世致用,主張釋放壓抑的人性。文學家湯顯祖也在詩文中寫道:“天地孰為貴,乾坤只此生?!盵2]779明顯有尊重生命之意。這些反對扼殺人性,提倡尊重人權的思想,在清代依然盛行,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女性的個性解放,增強了女性的自我意識。這也使陳書增強了參與繪畫藝術的積極性。
清朝,由于城市經濟的繁榮發展,市民意識的崛起,資本主義萌芽的出現,再加上封建社會重農抑商的制度,有些富商巨賈為了附庸風雅,提升社會地位,紛紛收藏繪畫作品,這使書畫市場得到蓬勃發展,畫壇出現了雅俗共賞、婦孺同賞的新局面。當繪畫作品變成了可交易的商品,社會價值觀念也相應改變,社會風氣日益開放,文人畫家的創作不僅為了自娛或逸氣,還帶有更大的世俗傾向,即賣畫維持生計。這也在很大程度上拓寬了陳書繪畫作品傳播的渠道,使其作品被名家鑒藏,被畫史所載。
陳書,字南樓,號上元弟子,晚年號南樓老人,秀水(今浙江嘉興)人,生于順治十七年(1660年),卒于乾隆元年(1736年),享年77歲。海鹽錢綸光之妻,錢陳群之母,母以子貴,乾隆元年誥封太淑人[3]80。陳書有著比較全面的繪畫、詩詞才能,筆力老健,風神簡古,后家貧以賣畫維持生計。就表現題材而言,其花鳥畫有生氣,人物畫具傳神,山水畫有意境。就藝術形式而言,寫意、工筆、水墨、重彩均擅長。另著有《復庵吟稿》。
陳書的出生地——浙江嘉興,素稱江南書畫名藪,民風淳秀,好文而崇學,文人雅士聚集,風雅不絕。有清一代,嘉興書畫人才輩出,但又派系分立,各領風騷。山水畫有:吳履(與奚岡、黃易并稱“浙西三妙”)山水,造景幽異,筆墨疏淡簡遠;秀水張庚,山水氣韻深厚,有石谷之遺風;王概山水,學龔賢筆法,善作大幅畫作,筆墨沖淡,堪稱金陵諸家后起之秀。至于花鳥人物畫,人稱“薛荷花”的薛廷文,勾染精細,鮮妍有生趣;人稱仙筆的胡湄,擅長畫花鳥、蟲魚,也擅畫人物;畫風近似青藤的桐鄉金可埰,其花鳥人物,雋逸超群[4]。
嘉興濃厚的地域文化傳統給陳書的父家以深厚的文化積淀,陳書的曾祖是嘉靖戊戌進士,祖父是邑庠生,父親陳堯勛是“太學生,以善行著于鄉所,贈翰林院侍講學士”。陳家雖算不上殷實富貴之家,但陳父學識淵博,有著極高的文化修養,名家藏品豐富。出身世家的陳書無需勞作,久居閨閣,吟詩作賦,習文弄畫;又有家族藏品,自小摹習,深受熏陶,這無疑給陳書日后的繪畫創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陳書幼時便“沉靜寡言笑”,聰穎好學,展露出極好的繪畫天賦,“曾就外王父(陳書父)齋中見壁間名繪,取紙筆仿之,無不神肖”,但外王母恐損其閨儀,故“怒而撻焉”。后來有一天外王母夢神語曰:“我昨遣汝女筆,他日當以翰墨名天下,汝何得禁之?”“自是延師授經。歲余便通曉大義,曰:‘讀古人書當學古人耳?!巳∨沸⑿兄T事實圖于所居,室中躬效為之?!盵5]6自此,陳書在父家接受到了良好的繪畫教育。
陳書二十余歲(1680年左右)以繼室身份嫁與海鹽(今上海松江縣)人錢綸光為妻。陳錢兩家為世交,錢家也是文化世家,先祖中有不少仕宦文人,其中六世祖錢薇以進士起家,明代隆慶間贈太常寺卿,之后錢綸光的祖父、父親也均以博學為名。錢綸光(1655—1718),字珠淵,一字廉江,太學生,工文詩,擅書法,間寫佛像,性情淡泊,喜舞文弄墨,但不求出仕,自幼讀書習畫,跟隨父親結交不少知名文人雅士,并游歷名山大川,見識廣博。他不僅是陳書生活中的丈夫,更是陳書藝術中的知音。他與陳書喜文弄墨,品詩論畫,琴瑟和鳴。陳書每一畫畢,他便在畫面空白處執筆題詩,力求做到“畫中有詩,詩中有畫”,使畫面具備詩情畫意,文人氣息倍增。陳書夫婦合作之畫作非常多,其中陳書之子錢陳群曾把其中一幅《雜畫冊》進呈給乾隆皇帝,乾隆對他們夫妻合璧之作贊不絕口,并給畫冊中的每開畫頁,古木修篁、仙果珍禽、雜果、眠犬、春溪水族等各題詩一首。婚后陳書雖操持家務,養育子女,瑣事眾多,但由于丈夫的支持,她并沒荒棄繪畫。
總之,無論是在父家接受的繪畫藝術教育,還是夫家給予的理解支持,家庭環境方面都給陳書名留畫史提供了必要的基礎條件。
陳書少時便聰穎好學,在家庭文化的熏陶下更是無師自通,從“曾就外王父(陳書父)齋中見壁間名繪,取紙筆仿之,無不神肖”[5]中即可窺見。湯漱玉曾記:“善花鳥草蟲,筆力老健,風神簡古,翁鶴庵嘗嘆曰:用筆類白陽而遒逸過之,閑作觀自在音壯繆呂洞賓像,上舍家貧而好客,夫人典衣鬻飾以供,嘗賣畫以給粟米,雖屢空晏如也?!盵6]46從陳書賣畫維持全家生計,畫作受歡迎程度來看,陳書的繪畫作品在當時是有其藝術市場的,其繪畫有很高水準。
陳書早期的作品主要是花鳥畫,而且其花鳥畫頗有生氣?;B畫通常都是閨閣之中聊以自娛的產物,大都得益于父家學,我們暫沒找到史料記載陳書父家有擅畫者,故陳書的花鳥畫修養主要依靠臨摹父家的名家藏品而得,當然其父母也曾延師授經,給與指點。其花鳥畫主要收錄于清《石渠寶笈》,有《寫生冊》《荷花軸》《雜畫冊》《花草寫生卷》《畫花卉冊》《仿陳淳水仙卷》等。陳書的花鳥畫構圖精練,大都以折枝形式出現,筆墨成熟,花頭部分以淡墨白描,葉子部分則濃淡墨變化拉開關系,明顯繼承陳淳的小寫意花鳥畫風。清秦祖永曾評價:“南樓老人陳書,花鳥草蟲,風神遒逸,機趣天然,極其雅秀。余昔見畫冊十二幀,系寫各種花草。用筆用墨深得古人三昧,頗無脂粉之習?!盵7]58
此外,陳書的人物畫亦頗為傳神,其人物畫大都是對子孫的規誡和祈愿,其中長子錢陳群9歲時,患鼠瘡,藥石皆無效,陳書日夜祈求神靈保佑,病愈后,特恭敬畫下關帝圣像以答謝神靈。另康熙五十二年所畫《觀音出海像》,也是為了祈禱第二年錢陳群在鄉試中能高中,仕途暢通。由子陳群跋可知:作品橫八寸八分,淺設色,畫觀音大士坐磐石上,墨色淡雅,線條勾勒如行云流水,用斧劈皴出磐石堅硬之質感,款上元弟子,仿左門孫山人筆法,敬題行書:“萬里波濤萬里平,萬年自在萬年清。十方善信同瞻仰,無縫天衣一筆成?!盵8]548此外,清《石渠寶笈》中著錄有其明勸戒、著升沉類型的另兩件作品,一幅是《歷代帝王道統圖》,用以感激天恩,供帝王品鑒,一幅是《四子講德論圖》,用以頌揚高士,供兒孫自省。
在意境的構造方面,陳書山水畫也有一定的造詣。歷代女畫家留存的山水畫屈指可數,原因在于她們養在深閨,足不出戶。但陳書于1721年、1735年先后兩次被長子錢陳群迎養于京,路途中近距離領略了名山大川的壯闊景象,積累了不少創作靈感。其山水畫有《羅浮疊翠圖卷》《畫春山平遠圖卷》《仿王蒙夏日山居圖軸》《仿王蒙黃山云海圖卷》《看云對瀑圖軸》。陳書山水畫主要臨摹元末畫家王蒙的作品,構圖飽滿,滿而不塞,意境高遠,山石采用長條解索皴和細碎牛毛皴,干濕互用,苔點多用焦墨渴筆,順勢而下,畫面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展現出一派寧靜悠閑之象,令人心向往之。可以說,陳書具有全面的繪畫才能,也是位高產的女畫家,其作品在中國書畫史上也具有一定的美譽度。
乾隆皇帝的賞識,實為陳書得以畫史留名的關鍵。陳書的長子錢陳群出于政治交往目的不斷將其各類繪畫作品搜集、整理、編訂后送往宮城,從而得乾隆皇帝賞鑒,被典藏宮中,后又被錄入清朝皇家敕輯的《石渠寶笈》《秘殿朱林》,名留清史。據不完全統計,陳書是作品被清朝皇室收藏最多的女畫家,乾隆時期宮中收藏女畫家作品共計59件,而陳書作品就占24件。
陳書長子錢陳群,浙江嘉興人,字主敬,1702年以優貢生資格進入國子監,1714年中舉,1721年高中進士。他為人正直,為官清廉,處事沉穩,深得雍正和乾隆皇帝賞識,被委以重用,先后擔任順天學政、太仆寺卿、殿試閱卷官、刑部侍郎等。乾隆皇帝修養深厚,喜鑒詩畫,錢陳群為投帝王所好,同時展示博雅家風,在1743—1771年間不斷進呈自己的詩文和其母陳書的繪畫作品。
錢陳群進呈的陳書的第一幅畫作是《歷代帝王道統圖》,全冊繪上至五帝,下至唐宋的圣明帝王,共十六圖。乾隆皇帝大為贊賞,并御筆題簽“錢陳群所進伊母陳氏畫”,簽上有“乾隆御覽之寶”一璽,并收錄于《石渠寶笈》。自此之后,錢陳群不斷向宮中進呈其母陳書各類繪畫作品,其中花鳥畫10幅,山水畫11幅,人物畫3幅。乾隆皇帝對陳書繪畫的喜愛溢于言表,凡是陳書入藏宮中的作品,幾乎都有皇帝的御筆親題,乾隆皇帝曾分別為陳書《雜花冊》的每開作品題七言詩,其中一首為:“木芙蓉繼水芙蓉,一片秋蟬印晚風。蘆荻飄蕭下水鳥,來參異異與同同?!边€曾多次為陳書《長松圖》題跋,陳書大多數繪畫作品更是被珍藏在重華宮內,和宋范寬《溪山行旅圖》、明沈周《寫生花鳥圖》并排存放,其賞識之感可見一斑。

乾隆對陳書畫作的賞識和收藏行為代表了官方對陳書書畫作品的認可,之后,眾文人雅士紛紛對陳書繪畫作品給予關注。陳書作品被乾隆皇帝鑒藏之前,僅有張庚的《國朝畫征錄》,錢陳群的《誥封太淑人顯妣陳君行述》有載,而且筆墨重點在于贊揚陳書的芳范懿德。乾隆之后,記載陳書的著錄就比較多了,葛嗣浵《愛日吟廬書畫續錄》錄陳書作品2件,邵松年《古緣萃錄》錄1件,潘正煒《聽帆樓書畫記》錄2件,張大鏞《自怡悅齋書畫錄》錄3件。而宮廷收藏在一定程度上也帶動了私家的鑒藏風氣,葛嗣浵曾說:“……南樓筆墨亦蒙睿賞,人間珍如寶璧矣。”[9]130
可見,乾隆對陳書作品的賞識以及收藏對陳書名留畫史產生了雖緩慢但卻長遠的影響,不僅讓其本人和作品被更多著作所記載,也讓陳書逐漸擺脫“賢母賢妻”的歷史光環,還原其女性畫家之身份。
縱觀中國美術史,可謂是一個女畫家缺席的歷史,陳書被記載在冊也實屬難得,但正是眾多像陳書一樣付出艱辛努力的女畫家,才使歷史缺憾得到一定的彌補。作為有清一代具有相當代表性的女畫家,陳書能夠名留畫史,與其家庭環境,本身的繪畫才能,以及后來獲得宮廷鑒藏等幾個方面密不可分。在封建男性主流社會,陳書名留畫史雖離不開自己的努力,但更大程度上依賴于男性士大夫階層和宮廷統治階級的支持。也就是說,陳書雖然是作為女性畫家而得名,但實際上她依然缺乏典型的女性意識,這也是其所處時代女性畫家的共同問題。按照今日藝術思想史的衡量標準,判斷一位藝術家在藝術史上的地位,不僅要考量其本身的藝術造詣,而且需要依據其在推動和影響歷史變化乃至推動歷史進程方面起到何種作用[10]。而陳書雖然在“名留畫史”方面取得了重要的成績,但對于推動女性畫家在美術領域地位的提升方面仍顯不足,女性畫家在中國美術界的突圍,依然要遲至民國才得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