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玲
[內容提要] 本研究以問卷調查結果為基礎,對韓國民眾的對華、對美認知進行了量化比較,發現目前韓國人“親美疏中”的立場非常明顯,相比之下中韓關系的社會基礎較為薄弱?!坝H美疏中”具體表現為“聯美棄中”“信美疑中”“重美輕中”和“愛美嫌中”。“親美疏中”的心態長期存在,在“薩德摩擦”中進一步加劇?!袄鋺鹚季S”“民族主義”“中國威脅論”都影響著韓國人在中美之間的立場選擇。目前,朝鮮半島局勢紛繁復雜,我們應該看清韓國人在中美之間的基本心態,把握目前中韓關系發展中的機遇和風險。長期來看,我們應該在深化政治、經濟合作的同時推動中韓社會共同發展,夯實中韓互信的社會基礎。
過去一段時間里,中韓關系曾因為“薩德(末段高空區域防御系統) ”入韓滑入低谷,這是中韓建交20多年來第一次遭遇來自安全領域的“硬摩擦”,也是韓國“均衡外交”路線的一次震動。文在寅當選韓國總統后,積極釋放改善中韓關系的愿望,中韓關系進入“后薩德時期”。站在“后薩德時期”的起點觀察中韓關系有很多維度。本文關注韓國民眾的對華認知,并且以韓國民眾的對美認知作為參照?!八_德”入韓前后,韓國社會就中美兩國的影響力進行了充分討論,這是觀察韓國民眾在中美之間立場的一個好時機。本文以民意調查結果為基礎,分析韓國民眾在中美間“選邊”的復雜心態,觀察目前文在寅政府對華、對美外交的民意基礎,思考中韓關系發展所面臨的長短期問題。
自冷戰結束以來,韓國外交的一個重要思路就是追求“均衡外交”以增強國際影響力。全球范圍內的冷戰甫一落幕,盧泰愚就提出“北方外交”概念,發展與中俄兩國的關系。金泳三在此基礎上提出“四強協調外交”,同時借力于美、日、中、俄。金大中以“四強外交”為基礎,得以提出對朝“陽光政策”。盧武鉉政府時期,中韓貿易額超過了中美貿易額,韓國成為典型的“經濟拉中國、安全靠美國”的國家。在此背景下,盧武鉉提出“均衡者”外交論。李明博當選總統之初,曾提出“韓美價值觀同盟”,但很快遭到國內輿論“親美疏華”的批判。此后上臺的樸槿惠,在引入“薩德”之前也非常重視中韓關系。從進步派盧武鉉到保守派李明博、樸槿惠,再到進步派文在寅,他們的外交理念雖然存在較大差異,但都秉持“中等強國外交”的理念,并因此而強調“多元均衡”。也就是說,無論國內外局勢如何變化,追求“均衡”的路線在韓國已經持續了近30年,有著廣泛的社會認同基礎。[注]參見王少普:“韓國的平衡外交及其面臨的挑戰”,《人民論壇·學術前沿》,2016年第10期,第6~11頁。
在韓國的“均衡”戰略中,中美是重要的兩極,但這并不意味著中美對于韓國而言同樣重要。韓美同盟是安保層面的高水平合作,中韓戰略合作伙伴更多是經濟社會層面的低水平合作。一旦韓美關系與韓中關系之間出現張力,就會看到韓國社會內部圍繞如何權衡兩對關系而產生分歧。面對韓美同盟,韓國既擔心被 “牽連”,成為中美分歧中美國的馬前卒;同時又擔心 “被拋棄”,從而失去與朝鮮對抗的安全基石。面對這一矛盾,進步派傾向于在維持韓美軍事同盟的同時,積極發展與中國、朝鮮以及周邊國家、區域組織的關系,以提高韓國的自主能力。保守派傾向于強化和擴大韓美同盟來提升韓國的國際地位,同時刺激中國強化中韓關系的積極性。[注]參見楊魯慧、趙偉寧:“韓美不對稱同盟及其對韓國外交的影響”,《社會科學》,2014年第2期,第13頁?!八_德”入韓前后,韓國社會針對韓美、韓中這兩對關系的意義以及進步與保守路線的利弊進行了充分討論。通過觀察分析2016至2017年一系列輿論調查的結果,可以發現韓國民眾在中美兩國之間的立場選擇、信任偏向、合作偏重和情感偏好呈現出以下特點。
第一,在中美之間的戰略立場選擇是有限的“聯美棄中”。從2016到2017年,多個機構進行的多次民調結果都顯示,韓國人中“薩德”入韓贊成者的比例高于反對者。[注]參見劉天聰:“‘薩德’部署的韓國因素”,《現代國際關系》,2017年第4期,第10~11頁。在“薩德”入韓問題上,韓國民眾的選擇是“聯美棄中”。分析這段時間韓國政府以及社會關于“薩德”入韓的討論可發現,“薩德”向韓國人提供了有限的心理安全感。從技術上看,軍事專家對于“薩德”有效性的評價不同,但大致都認為“薩德”是相對有效的防衛系統。從戰略上看,保守傾向的輿論主張接受“薩德”、強化韓美同盟以應對高漲的朝核安全威脅;進步傾向的輿論則認為“薩德”會把東北亞帶入新冷戰格局,是“特洛伊木馬”[注]參見[韓]高峰?。骸皳p失限制與抑制:韓半島裝備薩德的理論、現實意義”,《韓國政治研究》,2017年第3號,第334頁。。普通民眾無法對“薩德”的技術和戰略效果作出正確判斷,但在朝鮮安全威脅達到頂點時,韓國政府強調“薩德”是僅有的應對方案[注]樸槿惠在2016年8月15日韓國“光復節”發言中稱:“‘薩德’是自衛權”,“政治界如果有替代方案請出示”。見http://www.nocutnews.co.kr/news/4639415.(上網時間:2018年8月16日)。結果是自朝鮮2016年第4次核試驗以來,韓國社會自始至終圍繞“薩德”入韓爭論不休,支持者與反對者的比例起伏不定,但支持的聲音或多或少高于反對聲音。這些民調結果反過來又被政府作為“薩德合法性”的重要來源。選擇“薩德”馬上要付出的代價是中韓關系倒退。中韓關系倒退對韓國的負面影響是多方面的,但韓國社會的憂慮集中在中韓經濟合作退步這一問題上。自2016年下半年以來,“薩德”摩擦使得兩國民心疏離,導致“韓流”在中國遇冷、中國赴韓游客大量減少、韓國企業在中國市場上遭遇困難。韓國的很多機構對于中韓關系驟冷帶來的經濟損失進行了預測。例如大韓貿易投資振興公社在2017年1月發布的《2016年對華出口評價與2017年展望》報告指出,2016 年1 月至11 月,韓國對華出口貿易同比減少10.9%。 2017年5月,韓國現代經濟研究院發布的報告稱, 2017年韓國GDP增長將因部署“薩德”而降低大約0.5個百分點。概言之,在韓國人眼中,“薩德”入韓是在安全危機與中韓經濟合作受損二者之間作出的選擇,是有限的“聯美棄中”。
同一時期的調查結果顯示,韓國人雖然在“薩德”入韓問題上選擇了“聯美棄中”,但也沒有放棄均衡路線。筆者于2017年10月進行的一項面向普通韓國人的問卷調查結果顯示,如果“聯美”的代價進一步增大至“與中為敵”,那么多數韓國民眾更愿意放棄“韓美同盟”而選擇“中立”。[注]該調查的調查問卷在2009年社科基金青年項目“韓國人心目中的中國形象”研究課題組所設計的問卷基礎上進行了部分調整。該調查委托韓國專業咨詢公司“Nice Research”具體實施完成。該調查的調查對象為居住在韓國的17周歲以上韓國人。該調查以韓國統計廳公布的性別、年齡、居住區域分布為依據,通過多級分層隨機抽樣的方法選取調查樣本,有效樣本數量為1047份。社科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亞太社會文化研究”創新課題組通過電話回訪方式對調查質量進行了驗證。該問卷假設“中美發生軍事沖突”,調查結果顯示,選擇“中立”的韓國人占52.7%,是主流,選擇“支持美國”的比例為39.2%。如果來自朝鮮的安全威脅消失,那么近六成韓國人會放棄韓美同盟而獨立于中美之間。[注]上述問卷調查顯示,假設“朝鮮半島統一”,認為“駐韓美軍應該撤離”的被訪者占58.8%,認為“美軍應該留在朝鮮半島”的被訪者占34.3%,表示“不知所措”的韓國人占7%。總之,多數韓國民眾沒有放棄均衡路線,他們對韓美軍事同盟、中韓戰略合作伙伴關系持功利主義的態度。當外部壓力發生變化,他們會對韓國的利益得失進行計算,以調整在兩對關系之間的位置。但值得關注的是,韓國被訪者中也存在積極的“韓美同盟支持者”。無論在“中美發生軍事沖突”這種超高壓力下,還是“朝鮮半島實現統一”這種零壓力下,有超過1/3的韓國人始終選擇忠實于韓美同盟。也就是說,在這次“薩德”入韓的過程中,有三成以上的韓國人因為擁護韓美軍事同盟而接受“薩德”;有三四成韓國人反對“薩德”入韓,他們的考慮是多樣的,認為“薩德”入韓的損失大于利益、認為“薩德”危害環境等等;有大約兩成韓國人認為“薩德”入韓的安全收益大于經濟損失,把“薩德”當作權宜之計。關于“薩德”入韓利害得失的計算結果是決定韓國社會在“薩德”問題上立場選擇的關鍵因素。而“薩德”入韓的得與失存在于人們的觀念之中,在看似理性的計算中,韓國人對于朝鮮、美國、中國的認識和情感偏向起著重要作用。
第二,對中美的信任感的比較是有限的“信美疑中”。對于安全與危險的判斷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行為體之間的相互認知。在普通人無法對具體的技術和戰略問題作出專業判斷的情況下,韓國民眾之所以在“薩德”入韓問題上選擇“聯美棄中”,根本原因是韓國在安全問題上對美國有一定的信任,對中國卻充滿懷疑。筆者在2017年10月的問卷調查中通過兩個問項測試了韓國人在安全與統一問題上對于中美兩國的信任感,分別是“中國/美國是否有助于解決朝核問題?”和“中國/美國是否支持朝鮮半島統一?”調查結果顯示,在“去朝核”以及“統一”這兩個攸關朝鮮半島命運的問題上,相信美國的韓國人數量不到一半,但相信中國的韓國人數量明顯更少。[注]認為“美國有助于解決朝核問題”的被訪者占41.2%,而認為“中國有助于解決朝核問題”的被訪者占11.3%。認為“美國支持朝鮮半島統一”的被訪者占27.1%,而認為“中國支持朝鮮半島統一”的被訪者占7.1%。首爾大學2017年3月進行的“統一意識調查”[注]首爾大學“和平統一研究所”從2007年開始,委托專業咨詢公司“韓國蓋勒普”每年1次針對居住在韓國的17周歲以上韓國人進行“統一意識調查”。該調查以韓國統計廳公布的性別、年齡、居住區域分布為依據,通過多級分層隨機抽樣的方法選取調查樣本,有效樣本數量為1200份。中也有問項問:“中美兩國是否愿意看到朝鮮半島統一”?調查結果再次確認了韓國人對美信任感與對華信任感之間的巨大差距。[注]該調查結果顯示,認為“美國樂見朝鮮半島統一”的被訪者占40.2%,而認為“中國樂見朝鮮半島統一”的占14.7%。
韓國人不僅在“朝核”和“統一”問題上不信任中國,而且對于中韓關系的敵友定位也很模糊。首爾大學2017年3月進行的“統一意識調查”要求被訪者在美、中、日、俄、朝五國中選擇一個“威脅半島安全”的國家。調查結果顯示,中國被選中的比例雖然遠遠低于朝鮮,但遠遠高于美國。[注]62.4%的被訪者選擇朝鮮,23%的被訪者選擇中國,選擇美國的只占5%。韓國人對于中韓關系的定位徘徊在警戒、競爭與合作之間,但警戒與競爭的心態遠多于合作。[注]該調查要求在“警戒對象”“競爭對象”“合作對象”和“敵對國”中對中國進行定義。調查結果顯示,38.3%的被訪者認為中國是“警戒對象”、31%的被訪者認為中國是“競爭對象”,27.5%的被訪者認為中國是“合作對象”,3.2%的被訪者認為中國是“敵國”。韓國人對于韓美關系的定位卻非常清晰,絕大多數韓國人認為美國是合作對象[注]調查結果顯示,持這一認識的韓國人占79.5%。。上述調查還要求被訪者猜想朝韓戰爭時中美兩國的反應。結果顯示,大部分韓國人相信美國會支援韓國,同時近半數韓國人認為中國會支援朝鮮。[注]調查結果顯示,66.5%的被訪者認為“美國會支援韓國”,而52.4%的被訪者認為“中國會支援朝鮮”。筆者于2017年10月進行的調查結果也表明絕大多數韓國人認為中國的軍事力量對韓國構成威脅。[注]調查結果顯示,認為“中國的軍事力量對韓國而言構成威脅”的被訪者占80.5%。綜上所述,在安保問題上,美韓與中朝對立的冷戰思維在韓國人心目中根深蒂固。
第三,對經濟合作關系的評價是“重美輕中”。中韓關系的引擎是經濟合作。對于韓國人而言,發展中韓關系最重要的意義在于分享中國經濟發展紅利。自2004年起,中國超過美國成為韓國第一大貿易伙伴。自2015年開始,受全球經濟環境以及中國發展方式轉變的影響,中韓兩國的雙邊貿易額有所下降,但中國依然是韓國最大的貿易伙伴和最大的貿易順差來源國。韓國產業通商資源部發布的數據顯示,中國大陸地區在2016年韓國的總出口額和進口額中分別占25.1%和21.4%,而美國在韓國總出口額和進口額中分別占13.4%和10.6%。也就是說,2016年韓中貿易額是韓美貿易額的1.93倍,韓國對華出口額是對美出口額的1.87倍。
但與韓美經濟合作相比,韓國人對韓中經濟合作重要度的評價并不高。2017年10月的調查把韓日經濟合作的重要度設定為50分,要求被訪者在0到100分之間對韓美、韓中經濟合作的重要度進行打分。調查結果顯示,韓中經濟合作重要度平均得分為62.5分,雖然明顯高于日本,但略低于韓美經濟合作重要度。整體看,被訪者對于韓美經濟合作重要度的評分約為韓中經濟合作重要度的1.1倍。對比韓美、韓中貿易的實際規模,可以說韓國民眾高估韓美經濟合作的重要性,而低估韓中經濟合作的重要性。
第四,在中美之間的情感偏向是“愛美嫌中”。中韓兩國擁有相似的傳統文化,建交以來人文交流規模增長迅速,“人文相親”經常被稱作中韓關系的一大亮點。但是,無論是價值觀認同、好感度還是文化影響力,如果把美國和中國進行對比,會發現韓國人明顯“愛美嫌中”。
韓國人在意識形態上認可美國,對中國則持有偏見。在韓國人心目中,美國社會遠遠比中國社會更加“自由開放”,也更加“公平公正”。[注]2017年10月的調查結果顯示,只有5.1%的被訪者認為中國社會“自由開放”,而64.3%的被訪者認為美國“自由開放”。只有4.9%的被訪者認為中國社會“公平公正”,而25.7%的被訪者認為美國“公平公正”。實際上普通韓國人很難了解中美兩國的社會制度,被訪者對于兩國社會制度的評價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們對于兩國制度的偏見以及帶有情感偏向的想象。
2017年10月的調查對韓國人的對美和對中好感度進行了比較。問卷把對日好感度定為50分,要求被訪者以日本為參照,在0到100分之間給美國和中國打分。調查結果顯示,七成韓國人的對美好感度高于對日好感度,而近半數韓國人的對華好感度低于對日好感度,僅有27%的韓國人較之日本更喜歡中國。整體看,被訪者的對美好感度評分之和約為對華好感度的1.55倍。首爾大學2016年的“統一意識調查”也要求被訪者在美、中、日、朝、俄五國中選擇“最親近”的國家。調查結果同樣顯示,選擇美國的占大多數,對美親近人群數量約為對華親近人群數量的13.5倍。[注]該調查結果顯示,選擇美國的占72.9%,選擇日本的占8.6%,選擇中國的占5.4%。
但中韓之間的人員交流規模遠遠大于韓美之間的人員交流規模。2017年10月的調查結果顯示,有近半數韓國人都有訪問中國的經歷,而有美國訪問經歷的被訪者僅占28.7%。也就是說,中韓之間的生活距離遠遠比韓美要短。但是,有赴美留學經歷的韓國人卻多于來華留學經歷者。不僅如此,赴美韓國留學生的學歷水平高于來華韓國留學生。以碩博士生為例,赴美留學生約為來華留學生的2.1倍。中韓建交以來,“漢語熱”在韓國長盛不衰,但目前韓國人的英語能力仍然遠遠高于漢語能力,約為漢語能力的2.7倍。[注]筆者于2017年10月進行的調查求被訪者對自己的漢語/英語水平在0到100分之間進行評分。調查結果顯示,英語學習普及率為92.7%,中文學習普及率為56.9%;能夠在工作中熟練應用英語的高級英語能力者占9.4%,而擁有高級漢語能力的被訪者僅占2.9%。英語/漢語能力總分為所有被訪者英語/漢語能力分數相加之和。因此,中韓之間的地理距離雖然更近,但應該認識到韓國人學習美國文化的熱情仍然高于學習中國文化的熱情,而且高學歷人才更多地選擇赴美而不是來華。韓國人雖然經常來華,但更認可美國文化。
“薩德”入韓前后針對韓國民眾進行的一系列民意調查說明,韓國存在著“親美疏中”的心態。那么“親美疏中”是因為中韓“薩德摩擦”而出現的短期現象還是長期現象?其發展趨勢如何?影響韓國人對華對美認知的主要因素有哪些?
第一,“薩德摩擦”是短期因素,長期保守化是長期因素。韓國多個機構對韓國人的對美和對華認識進行了長期跟蹤調查。分析這些調查結果,可見“薩德摩擦”前后韓國人的對華認知變得更加負面,因此目前韓國人的對華負面認知的高漲帶有階段性特征。與此同時,可以發現在過去的10年里,韓國人的對美好感與信任非常穩定,一直大大高于對華的好感和信任,因此“親美疏華”是一個長期現象。不僅如此,分析不同年齡層的對華與對美態度,可發現年輕人“親美”的特征更加明顯,因此“親美疏華”具有長期持續的可能。
首先,“薩德摩擦”前后,韓國人的對華認知短期內迅速惡化。比較首爾大學“統一意識調查”的調查結果,可以發現2017年被訪者對中國的敵對意識明顯上升。[注]對話敵對意識的增強表現在以下幾方面:認為中國是韓國“警戒對象”的被訪者比例比2016年增長了10.8%;假設“朝鮮半島發生戰爭”,被訪者中認為“中國會支援朝鮮”的被訪者比例增加了7.9%,認為“中國在中、美、日、朝、俄5國中對朝鮮半島安全威脅最大”的被訪者增長了6.2%。2016年到2017年,圍繞“薩德”入韓的爭議在韓國媒體上不斷發酵,中國不斷通過官方和民間渠道表示反對“薩德”入韓,闡述了“薩德”入韓對于中國乃至東北亞地區安全的危害。對此,樸槿惠等政治保守派和保守媒體稱“中國干涉韓國內政”,并指責中國沒有積極阻止朝鮮發展核武器。這種輿論激化了韓國人對中國的失望和怨恨情緒。隨著韓國一意孤行推動“薩德”部署,中國社會內部也出現了“反韓”情緒。兩國間民族主義情緒互相強化,在韓國的民意調查中就出現了對華好感迅速下滑、敵意迅速上升的現象。如果對韓國峨山政策研究院在2017年1月和3月分別進行的兩次“對華對美好感度”調查結果,可以發現在民族主義對抗達到頂峰的這段時間里,韓國人的對華認知迅速惡化。[注]該調查要求被訪者在0到10分之間對中國好感度、美國好感度進行評分,2017年1月的調查顯示中國好感度為4.31分,3月下滑至3.21分。這兩次調查中,“美國好感度”得分沒有顯著變化。[注]峨山政策研究院:“韓半島薩德(THAAD)設置與韓國人對周邊國認知的激變”,http://www.asaninst.org/contents/%ED%95%9C%EB%B0%98%EB%8F%84-%EC%82%AC%EB%93%9Cthaad-%EB%B0%B0%EC%B9%98%EC%99%80-%EA%B8%89%EB%B3%80%ED%95%98%EB%8A%94-%ED%95%9C%EA%B5%AD%EC%9D%B8%EC%9D%98-%EC%A3%BC%EB%B3%80%EA%B5%AD-%EC%9D%B8/.(上網時間:2018年8月16日)“薩德摩擦”引發的民族主義對抗雖然是階段性的,但“薩德”入韓嚴重損害了中國民眾對韓國的信任,對中韓關系的影響難以短期內消失。對于很多韓國人而言,他們出于功利主義的考量而選擇“薩德”雖然是被動的,但人的行為與情感之間存在趨同的趨勢,這種選擇會強化他們的“親美”意識。
其次,遠在“薩德摩擦”之前,“親美疏華”的現象自2004年左右就已經出現。韓國學者鄭載浩整理了韓國各種機構和媒體面向普通韓國人進行的相關調查結果,指出2004年到2010年的22個調查都證明韓國民眾“親美疏華”。在這22次調查中,只有4次調查結果顯示韓國民眾相比韓美關系更重視韓中關系,或者相比美國更喜歡中國。[注][韓]鄭載浩:《中國的崛起與朝鮮半島的未來》,首爾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58~359頁。從2007年開始,首爾大學的“統一意識調查”連續調查了韓國民眾對美、中、日、俄、朝五國的親近感。調查結果顯示,從2007年到2017年,在上述五個國家中,選擇“美國”為最親近國家的被訪者比例始終最高,在60%至80%之間,而選擇“中國”為最親近國家的比例在大多數年份里都低于10%。[注]首爾大學統一和平研究院,《統一意識調查》相應年度報告,http://tongil.snu.ac.kr/.(上網時間:2018年8月16日)
再次,相比其他年齡層,目前20多歲的年輕人更加傾向于“親美疏中”。筆者對2017年10月的調查結果進行了統計分析,發現韓國人的“美國好感度”隨著年齡層增長大致呈現出“兩頭高、中間低”的現象,也就是說年輕人和老人的對美好感度最高。與此同時,年輕人的對華好感度又低于其他所有人群。首爾大學和平統一研究所也通過持續的調查研究發現20多歲的年輕人自2010年以來呈現出明顯的親美傾向,同時這一人群也是對朝鮮認識最為負面的。和平統一研究所的報告將這一現象表述為年輕人的保守化,并認為這一趨勢與他們的成長背景有關。在他們成長過程中,來自朝鮮的威脅不斷加劇,他們對朝鮮的厭惡和恐懼感多于同胞之愛,對美依賴感較強。“統一意識調查”的結果顯示,2013年以后,29歲以下年輕人的冷戰思維越來越明顯,認為朝鮮和中國威脅朝鮮半島安全的比例反而超過了60歲以上韓國人。綜上所述,近10年來,在外交路線上,韓國社會里“年輕人偏進步、年長者偏保守”的結構發生了變化,如今的年輕人“懼朝而親美”,并且“親美疏中”。韓國目前面臨的國內外環境如果持續下去,那么隨著世代更替,韓國社會有可能整體走向“親美疏中”。
第二,影響韓國人對華對美認知的深層次因素是冷戰思維、民族主義與“中國威脅論”。結合發生在中韓之間以及朝鮮半島上的具體事件來分析韓國人對華、對美認知的變化過程,可見冷戰思維、民族主義以及“中國威脅論”是促使韓國人“親美疏中”的三個重要因素。這三種因素產生的背景不同,但經常相互強化,共同起作用。
首先,朝鮮半島是“冷戰活化石”,韓國社會存在冷戰思維,這是韓國人“親美疏中”的根本原因。朝韓關系緊張時,冷戰思維更加突出。中韓建交初期,韓國人對于中國的認識曾經非常積極。從1997年到2003年的數次調查結果都顯示,相比美國,韓國人更希望與中國建立親密的雙邊關系。2005年是轉折點,從這一年開始,韓國人對中親近感迅速下降,低于對美親近感,而且此后一直未能恢復到2004年之前的水平。[注][韓]鄭載浩:《中國的崛起與朝鮮半島的未來》,首爾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58~359頁。而2005年正是朝鮮核開發取得迅速進展、并宣稱擁有核武器的時候。朝鮮核危機導致冷戰思維強化,應該是這一次韓國人對華對美認知發生反轉的重要原因。韓國人“親美疏中”心態的第二次強化發生在2010年。這一年,朝鮮半島接連發生了“天安艦事件”和“延坪島事件”,韓國媒體認為在這兩個事件中中國袒護朝鮮。首爾大學的“統一意識調查”結果顯示,這一年在美、中、日、俄、朝五國中,感到中國最親近的被訪者比例降至最低點。此后一直到2014年,也就是樸槿惠政府前期中韓關系迅速升溫時,這一比例才漸漸回升。然而“薩德摩擦”再次強化了韓美同盟和冷戰思維,2017年韓國人的對華好感度再次跌到冰點。[注]首爾大學統一和平研究院,《統一意識調查》相應年度報告。
其次,韓國社會有較強烈的帶有“敵對排他”性質的民族主義。民族主義時而指向美國時而指向中國,是民間關系中非常重要的擾亂因素。例如,2003年韓國兩名女學生被駐韓美軍裝甲車撞死,引發了大規模的反美“燭光游行”,進步派總統候選人盧武鉉發表了著名的“反美又如何”的言論,韓國社會出現了一波影響廣泛的反美民族主義浪潮。這一年韓國人的對美好感度明顯下降,低于對華好感度。2005年,中韓歷史學界圍繞高句麗歷史歸屬問題產生的“高句麗歷史爭端”在韓國社會廣泛發酵,被韓國媒體以及保守派政治人物進行了政治化的解讀。這些輿論稱中國是有計劃地為恢復古代東北亞地區的“霸權”地位而做準備,從而刺激了韓國人的對華民族主義情緒。2005年和2006年,韓國人的“對華好感度”走入低谷。[注][韓]鄭載浩:《中國的崛起與朝鮮半島的未來》,第358~359頁。2008年,中韓之間的一系列歷史文化紛爭和互聯網惡帖事件導致中國社會內部出現了“嫌韓流”,反過來刺激了韓國人的對華民族主義情緒。與此同時,韓國人因為反對從美國進口牛肉再次進行反美“燭光游行”。因此,韓國人的對美與對華認知在這一年都明顯下降。[注]首爾大學統一和平研究院,《統一意識調查》相應年度報告,http://tongil.snu.ac.kr/.(上網時間:2018年8月16日)
再次,“中國威脅論”也是影響韓國人對華認知的重要因素。“中國威脅論”與“對華民族主義”緊密相關,但又不盡相同。在韓國社會里,除了有源自冷戰思維的“中國安保威脅論”,政治、經濟、文化領域里都存在中國威脅論。在“高句麗歷史爭端”的過程中,一些韓國人認為中國試圖恢復古代的宗藩秩序,這就是“中國政治威脅論”的一個表現。韓國人擔心隨著中國影響力繼續增長,韓國會在中韓關系中越來越弱勢。在經濟方面主要存在兩種“中國威脅論”:一種擔心是,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中韓企業在國際市場上將越來越多地成為競爭對手;還有一種聲音則擔心韓國對華經濟依賴度過高。也正是應和這種思維,近年來韓國企業和政府都熱衷于開辟東南亞等新的經濟合作區域。在文化領域里,韓國對中國的輸出遠遠大于輸入,但近年來隨著中國資本進入韓國文化娛樂產業,擔心韓國文化產業被中國資本掌控,擔心韓國文化因此失去民族特色的聲音也開始出現。[注][韓]韓相萬:“中國的文化資本戰略”,《京鄉新聞》,http://news.khan.co.kr/kh_news/khan_art_view.html?artid=201805172051035&code=990100.(上網時間:2018年8月16日)每當中韓關系產生波動,“中國威脅論”的聲音就會放大。即便中韓關系發展順利,“中國威脅論”在韓國社會里也一直存在。中韓建交初期,韓國民眾對華認知一度非常積極,隨著中國的發展,對中國的情感整體趨勢走向負面,這與“中國威脅論”的不斷增長密不可分?!爸袊{論”的根源是韓國社會對華不信任,隨著中國的發展而悄無聲息地不斷積累。
中韓關系在過去的26年里取得了長足發展。但應該清醒地認識到,如果與韓美關系進行比較,中韓關系的弱點不僅存在于軍事領域,也表現為缺少民間互信,中韓關系的社會基礎遠沒有韓美關系牢固。目前來看,朝鮮半島局勢錯綜復雜,周邊各國力量牽涉其中,外力的互動又影響到韓國國內不同政治派別的力量角逐。這時更需要充分了解韓國社會的對美對華認識,作為中國對韓外交的參考。長遠來看,今天站在“后薩德時期”的出發點上,需要認真反思過去出現的問題,進一步夯實中韓關系的社會基礎,以期待兩國關系健康發展的未來。
第一,從韓國民意出發看中韓關系、中美關系的近期發展。中韓關系的發展目前既面臨機遇也存在風險。中韓關系站在“后薩德時期”的起點上,恢復與發展是基本趨勢。從客觀需求來看,中韓關系對兩國的重要性毋庸贅述,無論是督促朝鮮全面棄核、簽署和平協定還是在東北亞地區尋求與朝鮮共同進行經濟開發的突破口,中國的參與都是必需的。文在寅作為進步陣營的代表,也更注重在中美之間尋求均衡以提高本民族在朝鮮半島問題上的自主能力。從韓國民意來看,韓美同盟雖然隨著“薩德”入韓強化,但大部分韓國人仍希望在中美之間尋求平衡。中韓關系在“薩德摩擦”中觸底后,恢復和發展中韓關系是韓國的民心所向。目前朝鮮半島迎來了走向和平的重大契機,中韓如果能夠進行積極合作,將成為重建中韓關系互信的良好契機。
但對中韓關系快速改善也不可盲目樂觀。以文在寅為代表的進步派雖然追求“均衡外交”,但目前韓國的社會心態傾向于“聯美棄中”“信美疑中”“重美輕中”“親美疏中”。在這樣的氛圍中,文在寅的外交政策很容易遭到保守派的批評和掣肘。中韓關系甚至朝韓關系改善的進程一旦出現波折,保守派批評政府、批評中國的聲音會馬上浮出水面。2016年12月底文在寅訪華時,占據韓國輿論主流的保守媒體就曾對此進行了諸多具有強烈民族主義色彩的報道,大大激化了韓國人的對華民族主義情緒。每當朝鮮在棄核問題上出現倒退,美國與韓國的保守輿論也無一例外將其歸咎于中國。對華民族主義是破壞中韓合作的重要因素,而目前是中韓兩國民族主義情緒的高漲期。中國方面,“薩德”入韓帶給中國人的失望情緒短期內難以平復。文在寅訪華雖然一定程度上緩和了中國社會的對韓負面情緒,但2018年初又發生了韓國海警發400多發子彈警告中國漁民的事件,在此后的平昌冬奧會上,韓國裁判的判罰又引發了中國民眾的不滿。韓國方面,朝韓和解的良好勢頭使得韓國人的民族主義情緒空前高漲。文在寅政府出于推動朝韓合作的需求,還可能鼓動這種民族主義情緒。在中韓兩國的民族主義情緒同時高漲的情況下,要警惕二者之間發生碰撞。
韓美關系在未來一段時間里進一步強化的可能性很大。目前美國握有朝鮮半島和平進程的鑰匙,文在寅政府急于推動朝鮮半島和平進程,而韓國民眾在朝核問題上對美國持有較高的信任和期待,保守派更不會掣肘政府聯美的步伐。因此,這一輪朝鮮半島問題磋商,無論進程順利與否,韓美關系受到損害的可能性較小,走向緊密合作的可能性較大。當然,在朝韓和解、民族主義高漲的情況下,如果韓美合作出現大的分歧,對美民族主義也有可能再次出現。但就目前的民意基礎來看,出現對華負面認識的風險比出現對美負面認知的可能性更大。
第二,夯實中韓關系的社會基礎。在“薩德摩擦”中,中韓關系中“安?;バ拧迸c“社會互信”同為軟肋的弱點顯露無疑。朝韓關系是影響中韓關系發展的重要因素,但冷戰格局不隨中國的意志而改變。從發展中韓關系的角度來看,相比之下,我們更應該著力于夯實中韓關系的社會基礎。經濟合作一定程度上受兩國產業發展結構的影響,需要遵循其客觀發展規律。相比之下,中國目前更易發揮主觀能動性,積極尋找推動兩國社會共同發展的領域。追求兩國社會文化共同發展,作為 “后薩德時期”中韓關系發展的著力點。
一是要認識到“以利相交,利盡而散”, 只有“以心相交”才能“成其久遠”。中韓戰略合作伙伴關系的重點是經濟合作,與韓美軍事同盟相比具有天然的脆弱性,更需要堅實的民間認同來彌補。如果中韓之間有堅實的社會互信,那么安全與政治領域的分歧能夠找到更多的緩沖和協商平臺。如果中韓之間社會互信脆弱,那么安全與政治領域的分歧難以找到緩沖帶,很容易擴大到包括經濟在內的其他領域?;仡欀许n關系的發展過程,每當兩國在政治、經濟領域里出現摩擦,都會引發民間的民族主義對抗。雖然兩國政府每次都能夠迅速協商解決爭議,但民間感情一旦受到傷害,其縫合卻需要更長的時間。站在中韓關系“后薩德時期”的起點上,我們應該吸取教訓,建立起獨立于政治和經濟領域的高層次、制度化的人文交流機制。二是重視韓國社會動態。在中韓以往的經濟合作中,韓方的參與者主要是財閥企業。今后應該在中韓合作中關注韓國社會的發展需求,例如關心年輕人的失業和中小企業發展等問題,以贏得更多的正面輿論,贏得韓國年輕人對中國的關注和好感,阻止韓國社會日益“保守親美化”的發展趨勢。三是切實做好人文交流工作。中韓之間的人文交流規模雖然龐大,但質量卻比韓美人文交流低。要積極努力在中韓人文交流中做好“人”的工作,有意識地吸引更多的優秀青年、具有輿論影響力的人物參與到中韓人文交流當中,逐漸消除韓國人對于中國的偏見。四是推動文化融合。中韓建交以來,以“韓流”為代表的兩國的文化交流成為中韓關系的亮點?!八_德摩擦”出現之前,中國資本正快速流入韓國文化產業,中韓兩國的文化產業合作出現了融合趨勢。文化產業的這種融合有利于促進兩國社會文化的融合與同化。目前中韓關系將要迎來新的發展期,我們應該鼓勵兩國文化產業繼續合作,這是于無形中消除藩籬、取得認同的理想路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