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瑾
(蘭州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30)
馬塞爾·馬爾丹曾將電影評價為時間藝術,電影藝術是帶有流動特質的影像,在流動過程中,時間獲得了具象化的表現。而在一些先鋒性的電影作品中,制作者有意通過風格化手段來使得時間消解,以此來傳達個人的哲思或營造區別于其他影片的審美體驗。本文將時間按照胡塞爾的理論分為客體時間和內在時間,客觀時間是人通過客觀事物運動所把握的一個物理時間,而內在時間則是人內在的心理感知過程,并引入了海德格爾關于先行的概念,旨在討論電影如何通過鏡頭語言與情節敘事來建構或取消先行的存在,進而再看先行如何使時間在電影中綿延與中斷。
人類歷史中留住和凝固時間的欲望一直存在,人們通過各種手段來試圖把握時間:從雕塑、畫像到電影中都有這種嘗試所留下的痕跡。巴贊也曾將電影創作與制造木乃伊進行對比,可以說電影是人類最接近時間把握的藝術之一。接下來通過先行來看客體時間與內在時間如何存在于電影之中。
在海德格爾早期的文章《時間概念》中,可以看到他后來在《存在與時間》中構建的生存論時間觀的雛形。在這篇文章中,海德格爾認為此在可以“真實地生存著,只要他把自己保持在這種先行中”,而這種先行又是“本己的此在的本真的和唯一的將來”,也就是說,只有在先行中,才能把握此在,而在極端的情況下能夠把握到的此在便是時間本身。海德格爾進一步說明“時間的基本現象是將來”,只有當此在保持在先行中時,此在和過去的時間方才存在。最具備決斷性的先行是死亡的先行,因為死亡是無法避免的,這就使此在得以把握最本真的存在,同時也在某一層面上把握了時間的存在。因此,死亡的先行使此在得以完整。
在影像中,現在與過去的關系是無可置疑的存在,但在關注現在與過去的同時,我們也不應忽視先行的重要性,一部電影有其固定的時長,即便是先鋒電影也無法擺脫固定片長的限制,在一部常規的劇情電影中,觀眾被即將發生的“將來”所吸引,在觀影過程中,這個“將來”的存在使得正在進行的和已經過去的時間得以存在,并為當下此在的可能性給出了時間。即便當電影結束,銀幕時間結束,先行依舊存在于觀眾的內在時間之中,時間依舊可以被把握。因此,先行在電影中的必然存在是客觀時間和內在時間得以存在的重要因素之一。下文將具體分析鏡頭語言與敘事方式是如何通過展現空間中的運動來建構電影中的先行,并由此獲得客觀時間與內在時間的存在。
在電影中,客觀時間體現為波德維爾所提出的銀幕時間,以及故事時間和情節時間三者。胡塞爾認為對客觀時間的測量是通過比較事物在空間中的運動來實現的,電影中的鏡頭語言和敘事方式能夠組織安排空間中的運動,并由此來傳達客觀時間。
首先看鏡頭語言所建構的客觀時間,蒙太奇鏡頭將片段化的鏡頭連接在一起,造成一種“時間性省略”,但不會影響到觀影流暢性,這是因為鏡頭圍繞具體的人物和事件展開,僅保留代表性的片段來進行敘事。觀眾通過生理機能與心理補償來補充畫面之間的空隙,使其運動起來,在法國導演克里斯·馬克1967年導演的《堤》中,采用了大部分的照片來構建鏡頭內容,完全靜止的圖片之間依舊存在關聯,配合旁白的說明展現了一個帶有序列性的時間線。
長鏡頭則是自身帶有時間一致性的鏡頭語言。長鏡頭中,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時間間隔被拉大,同時空間被縮短,先行在這樣一種時間連續中幾乎不被察覺地被表現出來。在希區柯克的《奪魂索》中,類似戲劇的場面調度使得運動發生在一個封閉空間之中,且銀幕時間和現實時間一致。缺乏跳躍性的時間和缺乏延展性的空間共同創造了貼合現實的時間感,這時的時間是一種潛在的存在。
其次是敘事方式所建構出來的電影中的客觀時間,表現在電影中便是情節時間。敘事通過時間的安排獲得表達意義,所以說時間關系是構成敘事的重要因素。敘事時間中存在先行和過去,即便是錯置的敘述次序也會在影片整體上形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時間,這需要借助一定的手段來構建,比如變形鏡頭或提示性道具。有些影片甚至會有意遺漏關于時間的重要信息來誘導觀眾,以此營造特別的敘事效果,如《記憶碎片》中就以階段性倒敘的方式模糊了時間間隔,而這種情況下的時間線依舊是清晰的,因為電影最終提供了相關信息來補足觀眾頭腦中的時間序列。
內在時間是觀眾從實際存在的客體身上所把握到的時間性,內在時間中所延續的內容是意識,意識流自身就具有時間,且需要通過時間來聯系整理意識之中的一切內容。觀眾在意識中可以形成一個時間先后的概念,由此建立內在時間,內在時間因觀眾的感知差異而各有特質。
首先是觀眾對正常或錯置的鏡頭語言及敘事時間的理解。在鏡頭語言中,蒙太奇鏡頭極大程度上滿足了觀眾對于先行的期待,情節在鏡頭快速的跳接之中得到發展。早期默片電影考慮到觀眾的理解能力,其劇情發展對于現代觀眾而言是較為緩慢的,而在現代電影中快速剪輯已成常態。在快速剪輯中,觀眾對于時間的體驗是快于現實時間的,在觀影過程中,觀眾可以在短短幾秒內跨越數年,并由此獲得超越真實的視覺快感。此外還有將短時間內事件的發生速度放慢,使觀眾觀察運動細節,比如在1999年的《黑客帝國》中,展現了著名的“子彈時間”,觀眾可以清楚地看到子彈劃過空氣時的狀態,在這種體驗中,時間感處于一個近乎凝滯的狀態。
電影中的長鏡頭拉長期待,當長鏡頭的時長超過鏡頭畫面所傳達的意義時,觀眾或許會感到厭倦乏味,又或許會對畫面本身產生思考,并對接下來情節的發展產生期待。在這樣一個長鏡頭中,先行的存在被淡化,觀眾在意識中形成與現實時間相近的內在時間。此外還有以慢拍快放的方式來表現一個長鏡頭中所發生的情節,這種拍攝方式通常被用來表現時間的流逝,比如在1972年的《發條橙》中,有一段表現阿歷克斯與兩個女孩狂歡的鏡頭,制作者將拍攝速度降到了每秒2格,再以正常的每秒24格的速度播放,這樣就將動作加快了12倍,觀眾在觀賞這個片段時,所獲得的時間感是類似于快速剪輯的,但在這種鏡頭中時間的流動又具有流暢性。
傳統的線性敘事與觀眾在現實生活中的體驗是吻合的,因此在理解方面,線性敘事是比較容易把握的一種方式。先行與過去、當下共同在觀眾腦海中建構出一個完整的時間概念。而在觀看一些錯置敘事的電影時,現代觀眾由于在腦海中已形成了一定的觀影認知,得以較快地把握電影敘事,并在腦海中形成具有先行的時間線。錯置的敘事方式豐富了電影表達,也使得觀眾獲得了新穎的觀影體驗。
20世紀,現代主義文化思潮蓬勃發展,而戰后的存在主義更是對文學和電影等各個領域產生了深遠影響,在一些先鋒電影中,制作者以非常規的影像表達模糊了敘事意義和主題內涵,同時將表現重心放置于當下或過去,而有意缺失先行,接下來以《去年在馬里昂巴德》為例分析客觀時間與內在時間如何在電影中消解。
阿侖·雷乃在1961年拍攝了《去年在馬里昂巴德》,該片復雜的結構和混亂的場面調度為觀眾的理解造成了極大的困難,在鏡頭語言和敘事方式的風格化運用中,該片消解了客觀時間在影像中的存在。
首先來看鏡頭語言的運用,在《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中,多次采用重復剪輯來營造夢幻的似曾相識感,有一場戲是鏡頭兩次平移拍攝同一組人,這兩組相似鏡頭使得觀眾無法辨別先后次序,以此表現多個鏡頭并存于人物的意識之中,它們是一種類似平行空間的多種可能性的演變。這種表現意識的重復剪輯使得片段之間的連續性難以維系,先行被具有其他可能性的“此在”打斷。而失去了先行的時間也無法被把握,故而影片于重復剪輯之中消解了時間的存在。
影片中有大量長鏡頭,長鏡頭中混亂的空間運動使時間消解,主要表現為人物運動的方位混亂。在影片的一個平移鏡頭中,A的丈夫從左側方向靜靠在墻上出畫,卻又迅速從右側運動入畫:他走到桌前加入賓客的桌牌游戲中。這個角色是否存在于一個連續的時間段之中難以判斷,同時也無法判斷下一刻的他會在何處。人物在一個長鏡頭中出現在兩個位置,運動連續性被這種自相矛盾的調度破壞。在這種長鏡頭中,運動因其自身的矛盾而無法承載時間的流動,進而無法帶來時間感。
其次看情節時間安排。片中有多處閃回,但閃回缺少時間信息的提示,穿著黑衣的女主人公在門前沉思,突然插入她穿著白衣在另一堵門前的鏡頭,這個閃回片段時間過短且又缺乏提示信息。接下來的閃回鏡頭通過人物的服裝變化和對白造成了大量的認知困難。當X邀請A去觀賞旅館裝飾時,下一秒插入了兩人跳舞的鏡頭,女人身上服裝的變化暗示這其中的時間變化,但是通過他們的對話我們知道兩人還是處于當下的情景之中,服裝的暗示反而使閃回畫面難以辨別,時間順序在閃回與現實的混亂之中被消解,觀眾無法辨別影像所展現的是當下還是過去,因而無法確立客觀時間中先行的存在。
影片《去年在馬里昂巴德》中混亂的電影結構致使觀眾很難進行期待或回憶等思維情感的運動,意識內部所具有的時間性處于一個“懸置”的狀態。于是觀眾對于時間感的認知不再是客體化的,而成為帶有主觀色彩的多種可能性。
首先是鏡頭語言的使用對內在時間所造成的消解,“觀眾對影像空間變化的感知過程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分離與整合”,這種感覺是由鏡頭內的停頓帶來的,在影片開始部分,幾個在交談的人會突然進入靜止的狀態,停頓片刻后再次恢復原狀。空間中的連續運動被打斷,而運動所承載的時間也仿佛被凝固,進而被消解。觀眾只能將其看作是制作者對于人類意識的一種實驗性表達,而無法對其進行帶有共性的認同和區分,時間感在這種體驗中被徹底消解。
其次,影片特殊的敘事方式使得觀眾無法將對現實世界的認識投射到觀影過程中,故事的發展出現了多種可能性,且這種安排不像《羅拉快跑》那樣將多個有始有終的故事線平行并置,在本片中,各個故事線是交錯且互相矛盾的,于是,內在時間意識中一系列的“視覺場”無法在故事線中有序排列,意識內容之間交錯重疊。片中人物記憶的偏差甚至可以扭轉死亡:女人A與丈夫同處一室,丈夫或許是因為她的不忠而開槍,但之后A再次回到現實。在這種矛盾的劇情發展中,連死亡這一極端的先行也被消解了,影片將存在定格于當下,投射于觀眾頭腦中的時間連續性被瓦解,敘事時間也不再為觀眾所理解。片中的一句臺詞很好地體現出這種斷裂感:“開了頭的句子懸在半空,仿佛被冰封,隨后大概從同一處,或別處繼續下去。”
總之,電影能夠通過鏡頭語言和情節敘事來為觀眾建構客觀時間和內在時間,從另一方面來看,制作者也可以出于特別的表達需要來消解時間在電影中的存在。對觀眾而言,后者也是一種獨特的審美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