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時空交織的命運交響曲
——評話劇《張謇》的悲劇精神

近年來傳記體戲劇活躍于中國舞臺上，在傳記體戲劇中，人物的性格和生活是其唯一的內(nèi)容，如何掂量傳記人物的生命厚度，用怎么樣的方式觸摸傳記人物的靈魂深度，則需要劇作家在得歷史三昧之后，在其戲劇觀關(guān)照下，將瑣碎素材加以裁剪，重新組合元素，譜寫屬于傳記人物的命運交響曲，而后由有才華的導演將之演奏于舞臺上。而話劇《張謇》（李明華導演、羅周編劇）就是這樣一部獨出心裁的史詩巨制，是一部用家國情懷書寫孤獨者壯舉的壯麗詩卷，有著不一般的分量。

話劇《張謇》無疑是一個悲劇，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為悲劇的性質(zhì)下了定義，“悲劇是對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它的媒介是經(jīng)過裝飾的語言，以不同的形式分別被用于劇的不同部分，它的摹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動，而不是敘述，通過引發(fā)憐憫和恐懼使這些情感得到疏泄。”而悲劇之所以成為悲劇，主要在于悲劇人物，而悲劇人物的選擇往往是特定。“希臘和現(xiàn)代的偉大悲劇都產(chǎn)生在時代得轉(zhuǎn)換之際：它的出現(xiàn)就象是從吞蝕一個時代的烈火中升騰起得火焰。”而“張謇”正是做成悲劇的一塊好料，“張謇”正是一個偉大的悲劇人物。胡適先生曾這樣評價：“張季直先生在近代中國史上是一個很偉大的失敗的英雄，這是誰都不能否認的。他獨立開辟了無數(shù)新路，做了三十年的開路先鋒，養(yǎng)活了幾百萬人，造福于一方，而影響及于全國。終于因為他開辟的路子太多，擔負的事業(yè)過于偉大，他不能不抱著許多未完的志愿而死。這樣的一個人是值得一部以至于許多部詳細傳記的。”

張謇究竟何許人也？張謇不是末路英雄項羽，他是晚清狀元，是著名的實業(yè)家，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歷史命運，是與中國的國運、是與多舛的時代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因此，只有將“張謇”置之于廣闊的社會背景、政治背景中，才能正確地理解張謇的個人命運與社會命運，他的悲劇精神才會以如此強烈的藝術(shù)形象震撼人心。

話劇《張謇》的結(jié)構(gòu)頗有特色，其在舞臺上并置了多重平行時空，將“張謇”置之于諸多社會空間中，在家國危機之中拉開了大幕。可以說，此劇的結(jié)構(gòu)完成了“張謇”悲劇精神的呈現(xiàn)。一開場，則是1922年張謇的七十壽宴，人生看似達到了巔峰時刻，但實質(zhì)上危機已現(xiàn)。直奉二系的賀禮官拔槍相斗，這一無厘頭小插曲折射出軍閥紛爭的年代，這也是“危機”的一個側(cè)面，直奉二系開戰(zhàn)，商路全斷，也斷了滯銷棉紗的東北銷售之路。朝代的更替、時代的動蕩或通過像這樣的小插曲、或通過點滴的回憶——一種近乎意識流的手法自然地勾勒出“張謇”的人生軌跡。山雨欲來風滿樓，壽宴還沒開席，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40多家鹽墾公司無一盈利、賠累不堪，大豫、大賚、大豐三家負債250萬元……于是有了“兩次”公開盤賬。第一次是在“張謇”的回憶時空，在噼噼啪啪的算珠聲中，某年舞臺后方的銀幕上數(shù)字閃爍、不斷增加，從滿清到民國，皇帝、總統(tǒng)、政客如走馬燈似的換，可張謇辦的大生兩處紗廠總共賺了16620173兩白銀，可他力排眾議，不想著尋錢生錢，卻想著用錢散財，想著通州應有劇場、醫(yī)院、圖書館，應有公共汽車，應改善育嬰堂、殘廢院甚至監(jiān)獄，他已經(jīng)辦了300多所學堂，仍憐憫學童在暴雨天氣在泥濘的馬路上步履艱難，決定將計劃中25方里設(shè)一所學堂改為每16方里，打算增加200多所學堂。第二次則是在當下——七十大壽第二天，銀幕上的數(shù)字依然閃爍，卻不斷銳減，大生三個紗廠共虧損15948724兩白銀，這些債亦不都是紗廠之債，也是公益之債、是南通乃至淮南地方之債……“張謇”眼見著起高樓、眼見著樓塌了，然而“張謇”在大生的重重危機中，仍然決定遵照承諾建設(shè)第三養(yǎng)老院，靠變賣壽禮、登報賣字湊錢……以一己之力竟然興建成功了。一邊要“亡”，一邊要“興”，這兩邊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戲至這里，讓我聯(lián)想起一個故事，王爾德童話里的“快樂王子”悲天憫人，為他的城市里男男女女所遭受的苦難、所遭遇的悲慘生活無法釋懷，央求小燕子把他的藍寶石眼睛、劍柄上的大紅寶石、身上貼著的純金葉子銜給貧窮的人們，冬天來臨，當“快樂王子”看見小燕子凍死在腳下，鉛心瞬間裂成兩半，可失去了裝飾的快樂王子卻被市民們嫌棄了，最后被工人們放在爐子里熔化了，鉛心扔在了垃圾堆上，春天來臨時，天使帶走了這座城市最美的兩樣東西——鉛心和小燕子的尸體，上帝復活了他們。

張謇所建造的“南通”像是“童話王國”、中國的“樂土”——“煙囪高聳，工廠井然，水陸運輸線四通八達，每一寸土地都得到耕種”，但是“張謇”卻不是童話中的“快樂王子”。當其散財為國為市為民之后，獨自承擔起其自謂的“張謇之債”，舊識日本實業(yè)家宮本弘之委托佐藤資助800萬元，張謇以“魚欲吞龍、鼠欲食虎”拒絕了。其翹首以盼美國福特公司放貸，但福特因中國年年戰(zhàn)爭拒絕放貸，在毫無出路之際，宮本又托佐藤前來主動放貸1000萬元、參股40%，但張謇卻選擇與四家國有銀行簽署“清資抵債協(xié)議”，寧愿“拆碎”大生，也不愿它落入日本之手。張謇“沒有因令人困惑的問題而引起的心智掙扎，也沒有對解脫的渴求。”戲至此，“張謇之悲劇”已經(jīng)刻畫得淋漓盡致了。

但編劇仍覺不夠，編劇羅周曾說過在這個戲里有兩條線索，一條是70歲往后發(fā)展的線，一條是70歲往前回溯的線。在我看來，其實并不盡然。這兩條線發(fā)展到“平行空間”這一層次，已不再只是交織了，這種“平行空間”升華了悲劇人物以及悲劇精神，恍惚間我似乎看到了《星際迷航》中青年斯波克在平行空間中遇見了老年斯波克。話劇《張謇》中，老年張謇在“平行空間”中兩次遇見了中年張謇。第一次是老年張謇似在幻境中徜徉于江邊，把伏欄準備自殺的中年張謇一把扯開，為錢煩神的兩人展開了對話，中年張謇應承辦紗廠整整4年了，既利國利民、抵制外貨，又可為鄉(xiāng)人開條生路，但錢卻無著落，老年張謇告訴中年張謇只要一直往前走，大生便可開車紡紗，在此后20多年將會開辦國內(nèi)諸多第一，如第一所私立師范學校、第一個商會、第一間漁業(yè)公司、第一所博物館、第一所民辦氣象臺、第一處警察學校、第一個醫(yī)學院、第一所戲劇學校……倚賴大生生活之人少說幾十萬，每年為地方興的利益將近千萬。但盡管如此，其人生仍是不幸的，因為70歲之時，當人頤養(yǎng)天年之時，大生垮了、欠了無數(shù)的債，榮譽名聲一一脫落，可謂人到暮年一無所有。中年張謇聞此語，發(fā)了三問，那些學校還在嗎？那些殘廢院、養(yǎng)老院、育嬰堂還在嗎？那些四通八達的全縣道路還在么？既然都在，怎能說“一無所有”？“何必悔？”“悔什么？”而第二次相遇，更是神奇。大雨傾盆，后臺一聲“鑾駕回京”，舞臺上一束光照在匍匐跪地的晚清官員身上，大雨如注般地淋著他的頭頂，中年張謇卻兀自站立一旁，如電影中的“特寫”鏡頭。只因雨中接駕這一幕，中年張謇辭官還鄉(xiāng)，而兩位張謇在這個時空再次相遇了。中年張謇說其平生之志未能實現(xiàn)者十之八九，問老年張謇可是個敗者？老年張謇答曰，“人道無路之處，我便篳路藍縷，要開條路出來?？v有萬般苦處，都是自找、該當自受，安之若素、甘之如飴！求仁得仁，三十年矣?！敝心陱堝绬柶渌文詈蜗耄夏陱堝来鹪弧爸袊笊?、大生之中國。”三十年的跌宕，三十年的奮斗，做官求作為不成，經(jīng)商求發(fā)達難為，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偉大孤獨感染了在場的觀眾，全場掌聲雷動。

這兩段可以視之為該劇的華彩段落，明知未來的悲劇結(jié)局，明知命運的走向，明知毀滅自己的困境所在，但仍然始終不渝、不改初衷，不問勝敗，忍辱負重，只求理想之實現(xiàn)，這也實現(xiàn)了張謇自身的超越，這怎能不讓人動容？這怎能不讓人的情感得到升華？這怎能讓歷史忘卻？聯(lián)系到當下急功近利之社會，此劇無疑具有強烈的指喻現(xiàn)實鋒芒。

正是在多重時空游刃有余地游走，話劇《張謇》在處理一些重大歷史事件時能達到“舉重若輕”的效果，最讓人深刻的是改朝換代“祭辮子”這一場。辛亥革命那年，張謇快60歲，革命軍到了通州，眾鄉(xiāng)紳惶惶不可終日時，他讓妻子為其梳理好辮子、系上了大生紡的白棉紗，“咔嚓”一聲，辮子斷了，這里又是一個“特寫”，一束冷冷的白光照在了辮子之上，似乎是在祭奠“狀元”稱號，也在祭奠一個逝去的王朝。

此外，話劇《張謇》“閑筆”運來嫻熟，有一筆不得不提及，那就是和尚這一筆。七十大壽宴席開始前，張謇在謙亭“遇見了”來隨喜的了然和尚，實則是在夢中相遇，但夢醒時仆人卻來相告外頭有個和尚送來了一份禮單，即偈詩一首：“一樹菩提滿眼花，霎時明滅入煙華。千絲萬縷剪難斷，興也在它敗亦它?！痹谧籼俚诙蜗胧召彺笊H，了然和尚又來了，此次則是在真實的當下展開了對話。和尚與偈詩使得此劇增添了一份神秘，一些禪意，叩問了命運，開辟了另一重境界。

話劇《張謇》的戲眼是“大生”危機，整個舞臺上流淌著朋克工業(yè)風格的詩意，舞臺上用金屬材料做成了一個巨大的斜坡，戲就在“斜坡”上展開了，“斜坡”具有明顯的象征意義：70歲的張謇看似走到人生的坡頂后一落千丈，然而他的精神就像“快樂王子”般始終矗立在頂峰關(guān)懷著一民、一養(yǎng)老院、一座城乃至這個國家。這種朋克工業(yè)風格的舞臺恍惚讓人回到了黃金工業(yè)年代，劇中有一場景發(fā)生在大生公司最為鼎盛的時期，張謇有意帶領(lǐng)眾鄉(xiāng)紳參觀，金屬“斜坡”有了一個變化，在機器的轟鳴聲中，舞臺上營造出千紗萬線狀似飛瀑的景象，這種風格是對張謇實業(yè)精神的致敬，亦是對黃金工業(yè)年代的致敬。

注釋:

1.[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著、陳中梅譯注：《詩學》，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20頁。

2.[德]卡爾·雅斯貝爾斯著、亦春譯：《悲劇的超越》，北京：工人出版社，第9頁。

3.胡適：《南通〈張季直先生傳記〉序》，《吳淞月刊》第4期，1930年。

4.[德]卡爾·雅斯貝爾斯著、亦春譯：《悲劇的超越》，北京：工人出版社，第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