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個他人無法碰觸的世界,它藏于心底,有時不可捉摸,有時又露于人前。它在你心中可能沒有一些人那么重要,那卻不可能抹殺它的存在。
電影《海上鋼琴師》和《螢火之森》所為我們展現的正是這樣不為外人所了解的世界。那些故事中的主人公離我們那么遠,以至于我們只能透過他人的目光看到他們。他們游走于世界的邊緣,被拋棄而不能為自己的同類所知、所認同,甚至長期與人隔絕,卻有著與我們相通的向往自由與愛的心靈——這正是托納多雷的《海上鋼琴師》與綠川幸的《螢火之森》的主人公共同的狀態。1900不存在于戶籍上,他沒有國籍、沒有父母、沒有出生證明,他一直活在與移民局的對抗中,而阿金則是被拋棄后以極為脆弱的形體存在的近似幽靈的人類,既非妖怪也非人類,除了僅有的知己(《海上鋼琴師》中是麥克斯,《螢火之森》中是竹川螢)之外,他們不能為外人所理解、所感知,以至于他們被認為總是在拒絕他人或被他人拒絕。他們的心中都有一個不能被外界觸碰的只屬于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對他們來說異常重要,是用以維系他們生命的東西——這對于1900來說是他的音樂,是那艘每年五次往返于歐洲和美洲之間的船。而對于阿金來說,則是他所在的生長著各種各樣妖怪的異世界的森林。森林中的山神和妖怪寬容地接受了阿金,將他作為伙伴一樣來撫養,而他也囿于這樣的恩情中,既不離開森林,也不愿成佛。只有這片森林是屬于他的,而本來應該屬于身為人類的他的一切,都在他出生之時就被切斷了聯系,對于他來說,人類世界是異于他的世界的另一個世界。而我們,就如同一個偷窺者,從他人的講述中瞥見他們精彩人生的一瞬。
《海上鋼琴師》講述了天才鋼琴師1900傳奇的一生。1900出生在海上,他被親生父母拋棄,被煤工丹尼爾收養,因其是在新世紀第一天被撿到的,所以丹尼爾給他起了個名字叫1900。二十七年來,1900從來沒有下過船,從來沒有到過陸地。如果我們用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學來分析,他幼年時即被父母拋棄,童年之時撫養他的丹尼爾又因為緊急事故而去世。遭遇了重大變故的1900,從此缺乏對他人的信任感,很難與其他人建立親密的關系——除了麥克斯。所以當麥克斯終于找到躲在即將炸毀的船上的他時,他才會對麥克斯說:“沒有人會掛念我。除了你。只有你知道我在這里?!?900由于具有著天才的音樂才華,開始了他鋼琴師的生涯。長大后的1900因戰勝了號稱爵士樂發明者的杰利而聲名遠揚,他遇到了心動的女孩,但卻因為他的羞澀而錯過了與女孩進一步發展的機會,只能看著心愛的姑娘漸漸遠去。因為愛情的失落,1900將他畢生的第一張唱片——也是唯一的一張毀掉了。1900決心靠岸,卻在離岸邊只有幾步的地方折回。多年之后,兩次世界大戰結束,麥克斯從當鋪老板那里得知了弗吉尼亞號要被炸毀的消息,他試圖找出1900并帶他離開即將被炸毀的船,卻遭到了拒絕。最終天才鋼琴家與弗吉尼亞號同歸于盡。
“陸地是艘太大的船”,對于1900來說,大海就是他的家鄉,船上每次都有那么多的乘客,他從不同的人那里聽來不同地域的見聞,學會不同的語言,他時常神游到世界各地——坐著火車或者汽車,所有人都離他那么近,而所有人又都離他那么遠。他們可以在一起歡樂地唱歌跳舞,他們欣賞他的音樂天賦,但是卻沒有人懂得1900心中真實的想法。生在船上,長在船上的1900是自由的,這種自由是精神意義上的,他可以從任何一處尋找靈感,也可以暢想任何事情,不管什么規則、爵士或者戰爭。然而這種自由又是非常脆弱的,他不得不在移民局的壓力下東躲西藏,那震耳欲聾的“America!”,那強烈地對于財富、對于聲望的渴望,對于1900來說,顯得那么飄渺可笑,卻足以將他所有的聽眾吸引走。他看透世態人情,卻無法找出任何一點屬于自己的立錐之地——“那個世界好重,壓在我身上。你甚至不知道它在哪里結束,你難道從來不為自己生活在無窮選擇里而害怕得快崩演掉嗎?”在影片最后部分,1900這樣對他的朋友說道:“在那延綿不斷的城市中,我能看到一切,就是看不到盡頭?!?,“使我停下的,不是我所見,而是我所未見”?,F實容不下一個自由的夢想,岸上的文明對于1900來說太過復雜,那無盡頭的城市,那可怕的未知,都讓他顫抖。只有弗吉尼亞號,只有那里才是他的故鄉,那是他得以逃離陸地、遠離世俗紛擾的樂土。所以,當弗吉尼亞號被炸毀的時候,他選擇了和它一起迎接被毀滅的命運。
而在《螢火之森》中,阿金是被父母拋棄在森林中的棄嬰,他在森林中不斷哭泣,山神憐憫他,故而用法術幻化出了他的形體,使他成為了幽靈一般的存在。為了看起來更像妖怪,他的妖怪朋友們還送了他一個面具。然而這法術幻化成的身體異常脆弱,一旦被真正的人類所觸碰,就會灰飛煙滅。所以阿金一直非常懼怕人類、懼怕他人,他不愿意靠近任何人,也不愿讓任何人靠近自己。當阿金與螢初遇時,阿金一直會用棒子打情不自禁就會撲向他的螢。螢就像是驀然闖入阿金生活的搗亂者,但是似乎阿金又很享受這種突如其來的打亂。也許在他的心中,早就期盼有這么一種力量來打破自己的僵局——那時的他還不能勇敢地面對自己,面對自己的心。每當夏天來臨,阿金都會在老地方等著螢,螢也總是會如約而至。夏天對于日本人來說是回憶的季節,對于阿金和螢來說,每一個夏天都會強化兩人之間的羈絆。螢開始期盼夏天,期盼和阿金在一起的日子。隨著時間的流逝,阿金和螢之間的感情越來越深。但是阿金是無法觸碰的,感情越深就越想去觸摸對方,這對于螢來說是痛苦的,尤其是當她已經不再是一個小女孩,并已經不分夏天、秋天地想念阿金的時候。當螢從樹上掉下來的時候,阿金本來是想去接住螢的,卻在中途停住了,縮回了手。這個時候的阿金仍然無法說服自己去觸碰人類,仍然沒有勇氣去面對自己的消失。他毫無疑問地愛著螢,但是螢與他所在的卻不是同一個世界。螢讓阿金答應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觸碰她,然而說著說著卻哭了。然而就是這樣的阿金,卻為了一個扶起一個跌倒小孩子而消失了。
無論是1900還是阿金,某種意義上都是拒絕他人碰觸的。他們內心都強烈地拒絕他人,拒絕融入。1900拒絕下船,對于魚店女孩的愛亦無法抹消他對陸地文明深深的恐懼。而對于阿金來說,這種拒絕體現于拒絕與人類身體的接觸,拒絕對于人類的愛。對于身體消失的懼怕或許并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他不想觸碰人類,他缺乏對于自己人類身份的認同以及對于人類世界的認可。幼年被拋棄的經歷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中,他不敢信任人類,更不愿與人類親密。他的身份是尷尬的,他是妖怪世界中不屬于妖怪的人類,同時又是人類世界中不屬于人類的妖怪,他是這兩個世界邊緣地帶的漂泊者——盡管電影中將前種矛盾大大簡化了。在這里,螢是一個意外的闖入者。人類的成長是令人驚異的。當螢漸漸長大,兩人之間的友情漸漸轉化為了愛情。如阿金所說“怎么覺得像個女人了?!遍L大的螢是那么渴望能夠像觸碰一個正常人一樣觸碰阿金,但是理智卻告訴她這是不允許的,因為一旦被她觸碰阿金就會消失。而阿金也因為對于螢的愛而想要觸碰螢。阿金邀請螢參加妖怪們的夏日祭,螢半開玩笑地說又想要撲過去怎么辦,而這時阿金的回答卻是:“那就撲過來吧?!贝丝蹋瑢Π⒔饋碚f對于螢的愛已經超越了他自身存在的意義,他想要擁抱螢,而不想孤單地以這種脆弱的形式永遠漂泊在山神的森林,不想待螢老死之時面對兩人的生離死別。他終于能夠正視自己的存在,明白存在并非最重要的,孤單的心終于找到了可以歸宿的地點。
《海上鋼琴師》與《螢火之森》都選擇了回憶與現實互相穿插的方式加以敘述,這從敘事層面來說,可以使得事件的截取更加靈活,也帶有更多的溫暖的、主觀的色彩。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兩部影片所表達的亦是對現代文明的一種批判,只不過前者更加明顯而已。1900對于唱片刻錄所持的反對態度,阿金所屬于的生長著不同妖怪的山神之森,都充滿了原始的、反工業文明的色彩。兩個敘述者——麥克斯和螢,分別是1900的摯友和阿金的朋友加戀人,只是前者的視角更有些世俗看超凡者的意味。與1900決心不再下船不同,麥克斯最終選擇了回歸陸地,卻在現實中潦倒到要賣掉自己曾經最最珍愛的小號?,F實是殘酷的,很難想象下船之后的1900是否還會像在船上時那么快樂,又是否會被現實的污濁與卑微砸的頭破血流。麥克斯是一個很有人情味的朋友,但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他并不能完全理解1900,他只能給予他一點可憐的溫暖。與麥克斯相比,螢卻是在不自知的情況下融化了阿金心中的堅冰,使他重拾了對于人類的愛,也直接導致了他的毀滅。倘若是遇到螢之前的阿金,是絕不會主動伸手去攙扶將要跌倒的小孩子的,然而恰恰是螢改變了他,是對螢的愛融化了他心中對于人類的厭惡與仇恨,讓他不自覺地做出了這個舉動。然而即使沒有這件事情,阿金也終會擁抱螢,因為在他的心中,愛已經戰勝了存在。在兩部影片中,主人公在末尾處都被毀滅了。雖然兩人都是微笑著迎接自己的毀滅,但1900始終未能從自己的世界中走出,他選擇了自由與堅守,以最堅決的態度拒絕融入岸上文明,與他賴以生存的弗吉尼亞號一同毀滅;而阿金則在螢的影響下重拾了對于人類世界的愛,選擇了融入人類世界,最終釋放了自己,“得到了人類的懷抱”,在愛人的懷抱中消失。
從這里,我們可以窺見西方民族與東方民族的一點異同。從1900身上,我們看到的更多的是對秩序、對規定、對世俗權威的叛逆,對于個人精神的凸顯;而在阿金身上,我們更多看到的則是悵惘,對于被集體拋棄、不能融入集體的一種深深的哀傷。1900不愿下船固然是與他的生長的環境密切相關的,他的桀驁不馴的性格似乎也是天生,但是更重要的是,1900不下船是自己選擇的,是他主動拋棄了陸地上的文明,而阿金的不能觸碰則在相當程度上是強制的,他想要愛人類卻不能。西方民族對于個人獨立之意志、自由之精神的崇尚,東方民族個人對集體的依戀,由此可見一斑。但兩人都有著一顆善良溫柔的心,否則1900就不會在麥克斯暈船之時主動出現幫助他適應船上的生活,否則阿金便不會在螢迷路的時候出現并把她帶出森林。1900并非厭惡人類,他甚至渴望與人類的交流(從他在電話薄中隨機抽取號碼給人打電話聊天可以看出),卻厭惡人世的名利與虛名,他想要的只是淡泊的、自由的生活,但是他所追求的一切卻被戰爭損毀,被同類損毀。陸地上的文明被1900所厭惡著,但是他的生活卻又無法完全與陸地上文明隔開——這既包括他的鋼琴他的音樂,也包括他賴以生存的弗吉尼亞號,一旦這些不再被陸地上的文明所需要,便不可避免地走向終結。而對于阿金來說,也是矛盾的:阿金是想愛人類的,然而這愛卻是被禁錮的——從客觀上說,愛的代價是消失,若是不想消失,就要遠離人類;從主觀上說,人類造成了他的痛苦,他的死亡,他無法使自己從幼年的陰影中走出。在影片的結尾,創作者們將影片的主題上升到了宗教的高度——《海上鋼琴師》中1900向麥克斯調侃自己死后到了天堂的情形,而《螢火之森》中山神之森的妖怪們則在感謝螢的引導使得阿金終于重獲人類之愛,成佛而去。只不過,《海上鋼琴師》將鋒芒指向了對于戰爭的批判,而《螢火之森》則將矛頭指向了阿金與螢之間的愛情。上帝的鋼琴不是人類所能彈奏的,當1900在馬上就要炸毀的船上空手彈出一個個音符時,我們似乎聽到了一聲久遠的嘆息。沒有一艘如弗吉尼亞號的船可以躲藏的我們,又該如何彈奏上帝擺在我們面前的琴鍵?
1900說,他生于海上,卻從未聽到大海的怒吼。這似乎正如他的一生,生而自由,也因而不懂得自由的含義。只有在失去自由之后,在受到了陸地文明的沖擊之后,才明白自由的真正價值與可貴。托納多雷華麗靈巧的運動鏡頭優美流暢,不同于綠川幸所擅用的固定鏡頭的細膩溫婉,恰如同大海的波濤,于無聲無息之中,讓我們感受到了1900心中低沉的怒吼。《螢火之森》中靜謐、充滿神秘色彩的森林已經在不知何時離我們遠去,逝去的文明終將逝去,不管它是美好的抑或是不堪的,工業文明的時代來臨,人類在物質上的進步是千百年來所僅見的,然而人類對于自身終極價值的追尋,卻未必比千年之前的人們進步多少。這難道不是人們對于人類終極價值、對于人類文明的一種思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