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成
臉皮(組詩)
雨水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接連幾天的陰雨
高原的天氣仿佛一個易變的人
此刻還在燥熱無比
下一刻隨即陰冷不堪
我只得翻出秋衣換掉短袖
今天陰雨消退
太陽重新統治天空
來不及換短袖的我只能強忍酷熱
一場不大不小的雨
暫時緩解了土地的干渴
卻無法解除人們
內心的寒涼與燥熱
大海的苦澀只有大海自己知道
臉 皮
人人都有一張臉皮
但臉皮的厚薄有著天壤之別
有的臉皮吹彈可破
容不得半點風吹草動。有的臉皮
剝下來可以制成響鼓
掛在城樓,催動三軍征戰
就像同樣一個腦袋
有的豪氣干云,可上九天攬月
有的只能在地上匍匐爬行,蠅營狗茍
一般的臉皮會隨著內心的波瀾
風云變幻,有的則任爾東南西北風
巋然不動,水深莫測。有的臉皮
表面春風含笑
帳后則暗藏著無數刀斧手
殺機四伏。有的臉皮價值連城
賽過身家性命,有的一文不名
為了一點蠅頭小利
瞬間就可以撕破臉皮,六親不認
尊貴的臉皮,需要權勢奠基
及俗世的砂紙時刻打磨
光鮮照人。廉價的臉皮,見利忘義
一陣風就能吹落在地
遭萬人踩踏,最終隨風而逝
如今地球上的臟水、污水和苦水越來越多
越來越多的臟水、污水和苦水
都往大海里傾倒
但大海的消化力驚人
遠遠看去,只有吞咽臟水、污水和苦水的入海口
比較渾濁,越往深海里走就越清澈
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可是,如果你親自嘗一口海水
才知道,大海心里的苦澀,無人能及
一條河的拐彎處
河的走向注定了,她的命運
必須是曲折的。沒有一條河可以
一根腸子通到底,就像那種口無遮攔的人
一張嘴就泄露滿腹機密
一條河有無數的拐彎處。黃河有九曲十八彎
蕩氣回腸,也給人無限遐想和詩意
在一條河的拐彎處,魚蝦聚集
當然也泥沙囤積
摸魚的人總愛往河的拐彎處跑
漩渦在拐彎處,暗礁也總是在拐彎處
就像歹人喜歡躲在暗處,突然發動襲擊
令人防不勝防
河的拐彎處就是河的胳膊肘,既不會往外拐
也不會給人可乘之機。如若你想把一條河的拐彎處
強行拉直,河首先就將你
收編,成為河底的一粒細沙
兇 器
口齒鋒利的刀子,常常蒙受不白之冤
人們普遍認為
刀子都有可能成為殺人兇器
事實上,大多數刀子
大多數時候要么躺在刀鞘里修行
要么在為人類疲于奔命
佛說,萬物皆有可能
成為兇器。譬如
一塊普通的石頭,躺在地上
就是一塊不起眼的石頭
我們誰也不會將它放在眼里
直到某天,它突然跳將起來砸在某人的頭上
一下子成了殺人的兇器
因而備受世人矚目。一根木棍也是如此
一個平時被人稱為懦夫的人
如此。我們呼吸了億萬年的空氣
還是如此。對了,還有那些注射進人體
救死扶傷的藥水
吃進嬰兒肚里的奶粉
倒進鍋里的滾油
以及許許多多我們賴以為生
無比信賴的東西,起初誰也想不到它們會成為
謀財害命的兇器
會突然一夜之間變得面目猙獰
成為人們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無處不在的兇器,殺人于無形
越來越溫柔的夏天
山一樣巍峨的烏云
似乎要將大地壓垮
狂風橫掃,仿佛要掃除世間一切牛鬼蛇神
蕩滌出一個干干凈凈的世界
行人加快腳步
想找到一處可以躲避暴風雨的庇護所
樹們在風中搖擺不定
卻無處可逃。兒時揮之不去的心里陰影
暗示每一次暴風雨
都是末日降臨
但現在,地上的落葉尚未被風
清掃干凈,麻雀也還未飛到窩邊
螞蟻剛剛逃到洞口,頃刻間便又云開日出
一場經過無數次精心謀劃布局的大雨
被一陣毛毛細雨草草收場
整個夏天,我居然沒聽到幾聲
讓人肝膽俱裂的雷霆
鄉 野
往城外走,仿佛有一把篩子
越往村莊的深處,越往大地的深處
聲音越少。最后只剩下了
牛哞。雞鳴。狗吠
母親喚兒吃飯的聲音,以及農民
鋤地的聲音,對了
還有陽光跑過耳邊呼呼的聲音
在鄉野,一切都是安靜的
墳墓與活人的住房
互為比鄰,一般情況下井水不犯河水
更多的時候,是活人
將死人的墳墓一點點侵占
劈為種植糧食的土地。所以我看到的墳堆
大多破爛不堪,野草也落井下石
乘虛而入,將大地的一個個膿瘡
裝飾得看不出是山丘
還是那些孤魂野鬼的居所
好在我的腳步暫時是自由的
可以隨意亂走而無人干涉
好在我的目光可以無所顧忌地四處張望
而不被懷疑心懷叵測
在鄉野,一對相攜進城
頂著斜陽回家的老夫妻,讓我知道了
什么是貧寒的幸福
野地里焚燒的莊稼秸稈
讓我明白了,大地是如何
用自己的血肉,溫暖自己
喊 魂
一整夜,那個人都在我的夢中
亂來亂去。我的夢
是空曠的,比冬天的曠野都空
只有幾棵老樹,幾粒寒鴉
以及吹不盡的秋風
這些挾槍帶棒的秋風,不會為我們帶來什么
只會將我們人生的一半
越吹越遠,遠到像一個丟了魂的人
一個丟了魂的人,則如同村莊夜色里
那粒化不掉,也析不出的寒鴉
它的叫聲,嘶啞而蒼涼
像一張粗糲的紗布,反復打磨著
人們的聽覺。它在代替衰老的母親
為某個人喊魂,替一個人
找回丟失的魂魄。可是村野太空
空到無所依憑,空到像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只剩下了疼痛
和秋風一樣的呼吸
連一縷小小的幽魂,也難以附著
只好隨風飄走,如一只
斷線的風箏,不知將飄落于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