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吉成
想起會澤,我總會想起兩個字:遙遠。這當然是過去。過去從曲靖到會澤,只有一條公路可以通達,那就是經(jīng)宣威翻山越嶺繞道過去,一路的風景或許不錯,不過當車子碾過一道道懸崖邊沿,似乎總在走不到盡頭的盤山路上爬行時,那種遙遙遠遠的感覺就不是想象中那么美好了。三十年前我第一次去會澤就是這樣走的,一整天的時間就在破舊的客車里驚險而顛簸中度過。從早晨8點出發(fā),直到晚上天黑,才看見小城的燈火星星點點四處搖曳,好長好疲憊的旅程啊。后來又有了經(jīng)嵩明去會澤的高速公路,時間也要近四小時。而這次隨香港商報和曲靖市委宣傳部組織的著名作家采風活動去會澤,走的是宣曲和沾會高速公路,一個多小時就輕松抵達了。
我對會澤的深刻印象正是從路開始的。
云南由于地處偏僻,在古代歷史上,由內(nèi)地進入云南的官道不是很多,最早的是秦代修筑的起自四川宜賓,終于云南曲靖的五尺古道,也就是后來延伸到南亞的南方古絲綢之路,這是歷史上已知的第一條由官方修筑的進入云南的道路。另一條是元代開通的中原江準一帶與滇省之間相連的東行古道,再就是會澤、東川達京城的以銅運為主的京運古道了。會澤所以成為歷史文化名城,完全是因為其特殊的自然地理位置、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和發(fā)達的經(jīng)濟文化。自東漢開始,會澤、東川一帶就成為我國著名的銅都。那時候這里的銅稱“云銅”,用它鑄成的古錢幣,稱為“云寶”。這云銅云寶,遂使華夏大地兩千年的文明歷史多了千姿百態(tài),多了異彩紛呈。它熠熠的光彩,曾在相當長的年代照亮了王宮貴闕高大的門樓,也裝點了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這些銅當時運往京城專供寶源、寶泉兩局鑄幣,這南銅北運稱為“京運”。京運之銅一般是先集中于東川與會澤之間的娜姑,再陸運至昭通,轉(zhuǎn)往四川瀘州,沿長江東下?lián)P州,再順運河水陸兼行北上京師。這京運古道,運距之長,運量之大,持續(xù)時間之久都是古代史上罕見的,尤其是明清時期,滇銅成了明清帝國長期重要的經(jīng)濟支柱之一,成了皇宮貴族枕上總也做不完的金黃色斑瀾的夢。 由于利之所趨,一度時期,文武官將、富商大賈、販夫走卒、礦工匠人絡繹不絕地行走在這條古道上,這小小邊城曾出現(xiàn)了少見的興盛之景。一時間行會性的、家族性的、地方性的、宗教性的各種各樣的建筑物拔地而起,林立于城郊。并以此而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會館文化。
時間過了千年百年,現(xiàn)在是很難想象當年會澤作為銅都的樣子了,建于明清時代的一百多座會館至今也大部分成了歷史書中的幾行文字。不過從古至今仍然保留下來的萬壽宮、呂祖閣、孔廟、財神廟、大佛寺、赫神廟、天后宮等幾十座寺廟會館,還可以看出當年興盛的情景。尤其是列為省級保護文物的萬壽宮,這座穿斗抬梁混合歇山頂式建筑始于康熙五年,占地7546平方米,房屋共有四十四間,整體布局嚴謹,氣勢宏大,堪稱清代建筑精華。這座廟里還有造型別致的古戲臺,這是一座室內(nèi)劇場,我?guī)状稳タ垂艖蚺_,一般都選擇從一側的小門走進去,在昏暗的光線下,看到的盡是斑駁的墻面,當年那些濃墨重彩身著艷麗服飾的藝人們清脆婉轉(zhuǎn)唱戲的舞臺,早已凹凸不平。站在這里,想象當年那些達官貴人,富商大賈們看戲的神態(tài)是很有意思的,他們一般的生意人坐在與戲臺面對的院里,而那些有身份地位的富商們則會坐在二樓的包廂內(nèi),一邊喝茶,一邊聽戲,一邊調(diào)情。遠古的會澤,就為那一塊塊令人眩目的黃銅,讓多少江西以及其他地方的人在這里出盡風頭。一位朋友告訴我,當年在院內(nèi)的兩棵立柱之間還掛著一塊大匾,上面是曾做過宰相又是江西書法大家的嚴嵩手書的四個大字“南州冠冕”,這塊大匾是當年的商人們歷盡艱險從江西用馬馱來的。這塊匾直到解放初期還在,后來這里成為縣招待所時,被用來做了幾張吃飯的餐桌,這個故事很耐人尋味。就像這座會館的另一個名字萬壽宮一樣,其實,世界上沒永恒的東西,說萬壽的不一定就真的萬壽。
時代飛速發(fā)展,會澤也一樣,這座安靜祥和的古城變化可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古城之外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一片盛世繁榮之景。但我每次去會澤最想去的地方還是古城,而每次到古城,時間如果允許,我還會去看一眼唐繼堯的故居。它在古城一條小巷里,這是一套典型的大家旺族當時特有的四合大院民宅。精致的門樓,厚厚的土墻,青石鋪就的天井,正房廂房,內(nèi)院外院,影壁、墀頭、屋脊的裝飾都極考究。在云南近代史上,有幾樁是值得大書特書的歷史事件,這其中1915年底由云南發(fā)端的護國運動就是一件。這是云南各族人民在孫中山領導的舊民主主義革命中,積極反帝反封建斗爭的一次重大歷史事件,也是云南一段極其光榮的革命歷史。而這次護國運動正是由當時掌握云南軍政大權的唐繼堯以及蔡鍔、李烈鈞三人發(fā)起的。
唐繼堯是會澤鐘屏鎮(zhèn)人,鐘屏鎮(zhèn)即會澤城所在地。他六歲入私塾,十五歲舉秀才,十九歲赴日本留學,二十八歲做了云南都督府的軍政部、參謀部次長。之后還做過孫中山之下的軍政府元帥,與孫中山等七人共任過國會總裁。并治理云南長達十四個年頭。
在云南,關于唐繼堯的故事其實還有很多,就教育方面,我們知道的就有他捐資十萬創(chuàng)辦的東陸大學,創(chuàng)辦的全國第一所航空學校,創(chuàng)辦的軍醫(yī)學校、蠶桑學校、無線電學校等等。如今走進翠湖邊的云南大學,沿著高高的臺階走上去,目光所及的就是那幢高高聳立的“會澤園”。從護國運動而派生出來的紀念性建筑和街道更多,昆明的光復樓、民生街、民權街、正義路、護國路、護國門、護國橋、靖國路、靖國橋、靖國新村、靖國小學比比皆是。這些都和這位會澤人唐繼堯有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從第一次艱難地繞道來到會澤開始,我對這座文脈悠遠的古城就有了一種難舍的情懷。我喜歡古城鋪滿石板路的小巷小街,喜歡人們行走在小巷中緩緩地的腳步聲,喜歡街邊的小攤充滿塵世的感性氣息,喜歡稀中有骨、軟中含脆、香氣濃郁的小吃稀豆粉。特別是早晨和傍晚,走在小街上,溫暖的陽光下,總會有老人在老式舊屋的墻跟底下坐著閑談,樣子溫和而親切。
當然,在會澤古城,我更喜歡她安靜的夜晚。那時候走在會澤窄窄彎彎的巷道,這里沒有新城那邊熱鬧的場景,小巷黑黑的,很少碰到過往的行人。那些高高低低的青石板道常常讓我閃失。高大或低矮的門樓里昏黃的燈光自然不時漏出,會將小巷的某一個地方照得隱隱約約,古城的小巷是會澤的另一個世界,它幽靜之極。而這些地方,在百年前是笙歌曼舞,人影嘈雜的地方呢。再往前想,二千年前的三國時期,諸葛亮的南征大軍“五月渡滬,深入不毛”七擒孟獲,正是從當時屬于會澤的巧家一帶過滬水,也就是金沙江而達會澤,再到曲靖的。孟獲當時是曲靖大部族的首領,本來為迎戰(zhàn)諸葛亮,與盤踞建寧的另一大姓雍闿一起率部進踞永昌,卻沒想到情況出現(xiàn)了大的轉(zhuǎn)機,部隊剛走到楚雄一帶,與他同行的雍闿突然被當?shù)氐奶馗叨ǖ牟壳鶜ⅰ绍娀靵y之中,諸葛亮又乘機擊殺了太守高定。剩下孟獲勢單力薄,只好放棄進踞永昌的計劃,率領部眾回渡瀘水,由會澤向曲靖撤退。這才有了接下來讓后世演繹出的諸葛亮七擒孟獲的精彩故事。如此說來,諸葛亮和他的部隊也是到過會澤的,而那時的會澤已經(jīng)能冶煉白銅了,那是一種銅鎳合金。這項始于會澤的中國冶金史上的創(chuàng)新技術竟然比歐洲人進步了整整一千五百年。這位聰明過人的諸葛先生是否會在這些小巷中目睹過銀光閃閃的白銅呢?或許那時還沒有這曲曲折折的小巷。那時會澤也不叫會澤,叫堂瑯。分屬于昭通的朱提郡。唐初又設唐興縣,南詔時置東川府,元設東川路,明設東川府,置會澤縣是清代雍正年間的事,世事就這樣變化。然而,世事怎樣變遷,會澤始終是我心儀的好地方,山好水好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