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神閉上了眼

李 瑾

懷念自己，就是寬恕萬物

今日大雪，大地需要的白色還沒有來

人間需要的水分也沒有來，我和萬物

站在各自的深處

分別承擔著孤零零的那一部分

這個時候，似乎只有一只鳥是寬恕的

它安靜地飛過天際線，將一對金黃的

翅膀留在黎明前

萬物多么可悲啊

我們沒有翅膀，卻有比麻雀還要大的

羽毛。這個早晨來的太突然，我看見

自己被緩緩照亮，又被按倒在塵埃里

樓梯前，一些想法晚于軀體

冬天將所有人都留在空白里，當然

其中一部分將回到

自己的身體。風呼呼地吹著

風經過的事物都是屬于神的。北方

比我想象的要空闊，一棵柏樹橫在

那里，它的不幸都與眾不同

我也是與眾不同的

包括內心不肯凋零的畏懼。茫然中

總有人陷入塵世不能自拔，而暮色

卻始終說服不了誰。我自然

也沒辦法勸阻自己，樓梯前，我的

每一次晃動都是不甘和艱辛

都是對自己內心的重新理解和分配

我的選擇是一種不完美

總有一些白天留給夜晚，一些人走向

陌生的懷抱，咖啡半醒著，面包店里

一扇虛掩的門

等著幾只偶然路過的貓

車站前，行人高高低低，一次性將

故事講完，將我耳機里的音樂浪費掉

總有一些夜晚漸漸白頭，一些人回來

臉上停著風，馬路剛走了，銀杏下面

一個流浪的人

把自己和路燈疊在一起

微風中，蘋果還有呼吸，兩排牙印

比雨細膩，比半途而廢的生活要妖嬈

我對時間的追憶懷揣著愛情，對即將

結冰的水，選擇的是喝下而不是逃離

修自行車的人

紅綠燈下，一個修車的老人兼配鑰匙

他把家里的人修上馬路

又把馬路上的配回家里。在這個冬天

他借寒風取暖，又借一把氣筒給自己

打幾下氣。十字路口前

埋伏著一場大雪，一把

釘子埋伏在這個善良的老人心里

大雪遲遲不來，修車的

這個老人遲遲配不出打開自己的鑰匙

白話《戰國策》

一

時間是大地的思想。假如某日

我們坐在晚飯前

一條河流在碗筷里露出了真身

我們該怎樣定義白骨、糧食和

劣跡斑斑的夕陽

夕陽是一種折磨

當我們合上山川，一縷冷光在

河床上蹦來蹦去，它將會告訴

我們時間的奧義：我們不過是

時間背負的累贅

我們的存在即是不存在

我們的永恒即是一瞬間

假如某日

我們坐在晚飯前，會被

一條河流將和夕陽一起吞噬著

二

把很多國家擲向蝴蝶的倒影里

將是殘酷的，國家會收起翅膀

蝴蝶也會

唯有倒影沉浸在無限中

在地圖里，我看不清自己的臉

我的臉收起翅膀停靠在精確里

無限和精確不是矛盾的

我也不是

我和死亡就活在無限和精確內

把很多國家擲向蝴蝶的倒影里

將是殘酷的

公元前某某年

國家一無所有，我只剩下自己

三

蘇秦不能把自己從內心中剝離

出來。蘇秦是個想象

疆域也是

但疆域過度地屈服于悲劇

現在，假如病床之上躺著你我

床單算是地圖還是實際的疆域

悲劇并非憑空而來

悲劇來自于將想象付諸于事實

這么說吧

六國或者一國都是悲劇的繼續

四

我該如何理解孟嘗和信陵之事

秦攻長平時

我在同一分鐘喝著咖啡

一個蘋果正安靜地落在光陰里

所有的戰爭都是徒勞的，愛恨

也不過如是

多么絕望啊，站在邯鄲城中間

一個學步的人走了

商賈卻擺上燒烤攤，一具尸身

在炭火上盲目地對著自己呻吟

在戰國末期，我會死去，當然

也會醒來，我將在靜物里醒來

在動態里死去，一只鷹

捉住我，像摟著個初生的嬰兒

五

我猜測，吳王夫差一定撫摸過

鳥紋壺

鳥感到了青銅劍的顫栗，編鐘

響起來，壺身刻紋以后放棄了

自己的真實面目

現在，這些地下文物都出土了

悲傷也出土了

所有想要掩飾的終究遮蔽不住

我希望所有的鳥都不住在壺身

我希望所有的青銅都棄劍而去

我希望我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

不舍得難過

不舍得喜悅

我希望我所有的希望保持中立

六

一個胡同是一部編年史。中午

我沿密雨拐入咸陽

張儀和白起都在一個橫切面上

他們在密謀些什么？密雨之中

光陰執著于自己的

流逝，卻對身外事物渾然不覺

此刻，冢中枯骨都有通靈能力

都在風聲鶴唳里面完成了知覺

世界是遼闊的

但又窄于一段悲傷

我在胡同里面看到了歷史及其

虛掩的門和窗。那些雨落下來

加深了潮濕的罪惡

門和窗被夜晚關上

剩下一盞枯燈將光鎖在自身里

黃昏，神閉上了眼

在寒冬，黃昏比中午溫暖，風近一些

落葉留出的空曠

將全部交給春天。有些雨雪久候不至

只不過是還沒有學會欺騙。你要懂得

關于人世，亂石

正以棱角懷疑誰，河流在窗口頓了頓

把自己送出兩岸，所謂的命運只不過

是個死者。有人

祭拜，有人學會放棄，在泥土里等待

一棵單腿站立的蒺藜。當然，有時候

人是略微快樂的

比如夜晚沉沒時，光和它的方向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