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常林破產記

江寒秋

從凈利潤高達4.2億元到破產重整，山東常林只用了一年多時間。這家位于臨沂臨沭的“中國機械工業百強”企業因為一場資金危機的爆發，光環頓失，其在財務、科研等領域的諸多疑點，也隨之浮出水面。

臨沭位于山東最東南的蘇魯交界處，因瀕臨沭河得名。官方數據顯示，2017年上半年，在臨沂九縣三區GDP排名中，臨沭縣GDP位列第十，總量為126.71億元。

這座人口并不算太多的縣級市，最出名的產業是化肥產業。在官方的表述中，化肥產業是該縣支柱產業之一，史丹利、金正大等中國化肥龍頭企業均誕生于此地，其廣告密布山東衛視，投放量常年位居前三，與藍翔技校一起成為山東的某種形象標簽。

另一項支柱產業是機械制造。山東常林便是這項支柱產業的龍頭企業，擁有全世界最大的手扶拖拉機生產基地，多次當選“中國機械工業百強”企業。

山東常林起步于抗戰時期的1943年，至今已有75年。它走過硝煙彌漫的戰爭年代，經歷了鑄劍為犁的上世紀50年代。此后，中國農業機械化的浪潮讓它完成了原始的技術、資金積累，在改革開放之前，這家企業是臨沭最大、最先進的企業。

市場經濟大潮來臨時，山東常林曾一度瀕臨破產，但在掌門人張義華的帶領下，終于扭虧為盈，并在改制之后成為全世界最大的手扶拖拉機制造基地。

如今，相似的命運又一次降臨到山東常林面前。

輝煌

1977年，臨沭縣曹莊鎮常林村女青年魏振芳在田間翻地時，發現了一顆重達158.786克拉的特大天然鉆石，她并沒有將這顆鉆石據為己有，而是獻給了國家。一位領導人由此將其命名為“常林鉆石”。山東常林掌門人張義華，在企業改制后，將公司命名為山東常林集團，意在將山東常林打造為一家“鉆石”般的企業。

在臨沭，常林是一家老牌企業。其前身最早可追溯到抗戰時期1943年的臨沭縣稻埝村鐵業小組，1943年2月，臨沭縣的10個鐵匠鋪共50多人加入了由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臨沭縣抗日民主政府古賀區稻埝鐵業組。這個小組的成立標志著常林集團的誕生。

建國后，這個簡陋的作坊演變為臨沭縣農機修造廠。1991年，臨沭縣農機廠更名為山東手扶拖拉機制造廠。1996年，山東手拖由國有企業改制為民營股份制企業。1997年，企業更名為山東常林機械集團股份有限公司。

現任董事長張義華，今年62歲，山東常林貫穿其職業生涯始終。1976年，他以“亦工亦農”的身份加入臨沭縣農機修造廠，歷任技術員、車間主任、廠長助理等職務。山東手扶拖拉機制造廠成立后，張義華任副廠長兼黨委副書記。1993年，任廠長兼黨委副書記，時年37歲。

也就是在這一年，山東常林遭遇了有史以來的第一次危機。曾任山東常林監事會主席的馬西連對當時景象記憶猶新：廠區大院里停滿了3000多臺手扶拖拉機，遠遠望去一片紅，但對常林人來說不啻為災難，產品大量積壓；工人大批放假，廠里只發給生活費，在廠區附近的菜市場里，賣菜的大多是廠里的工人；銀行貸款還不上，企業已經瀕臨倒閉破產的邊緣。

剛剛走馬上任的張義華為企業開出的藥方是：與通用機械廠聯手開發試制新產品，通過開發新產品來拓寬經營渠道。

這一針藥劑效果顯著，在此后的三年中，山東常林連續三年實現翻番。隨后，經過產權制度改革，山東常林迎來了快速發展期。2004年8月，第200萬臺“沭河”牌系列拖拉機和第150萬臺柴油機成功下線，這標志著全球最大的手扶拖拉機制造基地誕生，常林成為農業機械化生產市場的領跑者。

1999年，常林開始涉足工程機械行業，其振動壓路機銷量一度在全國名列前茅，液壓件備貨量在2002年底達到了1000套。2004年，常林與山推機械有限公司合作成立力士德工程機械股份有限公司，當年3月賣出了第一臺22噸挖掘機。

受益于全國城建浪潮與“四萬億刺激計劃”，本世紀前十年工程機械行業增長迅猛。以挖掘機為例，數據顯示，2006年至2010年全國挖掘機銷量每年都保持兩位數增長。2010年全國共賣出挖掘機17.93萬臺，同比上升76.5%，達到發展頂峰。

在業界景氣的帶動下，常林的發展也一路飄紅。2009年，常林集團成功入選“2009年中國機械工業百強企業”，排第73位。

在工程機械領域站穩腳跟后，山東常林希望順勢再邁上一個臺階。自2009年起，山東常林開始大規模借貸以擴張業務，高端工業元件尤其是液壓元件的研發成為其著重發力點。

2009年9月24日，常林集團投資26億元成立中川液壓，旨在研發、生產、銷售高端液壓主件；2010年，常林國際大酒店揭牌成立。2011年，常林集團的40萬噸高精密液壓鑄件、年產3萬臺液壓挖掘機兩個山東省重點建設項目進行了集中奠基。2012年1月，山東長和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成立，常林集團持股51%，公司法人代表由常林集團董事長張義華之子張東擔任。據中國工業報報道，長和科技項目的發展目標為生產高端汽車配件，項目投資額為6億元。

以上各項發生于2009年至2012年之間的投資合計約80億元，但還僅是對常林投資項目的不完全統計。根據天眼查數據顯示，僅2013年常林集團就對道依茨發動機有限公司、中川重工有限公司等12家公司進行投資，行業領域涉及工業、房地產、外貿，甚至包括一家溫泉企業。

2015年4月28日，帶領常林集團高速狂奔的張義華迎來了他的高光時刻，這一天，他走進北京人民大會堂，接受黨中央國務院最高規格的表彰，成為一名全國勞動模范。

值得一提的是，4月28日對于張義華來說，是一個極為特殊的日子。1976年的這一天，20歲的他成為山東臨沭縣農機修造廠一名“亦工亦農”制職工。

泡沫

也就是張義華當選全國勞模的2015年起，常林集團職工朱華（化名）開始嗅到了一絲“不妙”的氣息。“工資開始拖欠，社保也斷了很長時間，當時還不清楚公司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與這種景象相反的是，企業利潤連年攀升。2015年，山東常林納稅額超過7000萬元，位列該縣裝備制造業企業第一。

自2012年以來，中國工程機械行業在宏觀經濟不景氣的大環境，以及產能過剩的市場失衡局面下，經歷了連年下滑。包括三一、中聯、徐工、柳工等龍頭在內的同行企業，深受重創，業績大幅下滑，并出現虧損。

從相關財務數據看，當時的山東常林超脫于行業的整體低迷。在2012-2015年，該企業的營業收入從34.62億元一路飆升至60.26億元，凈利潤則從2.59億元增加至4.2億元。令人可疑的是，公司龍頭產品——力士德挖掘機2015年的銷量為778臺，三一重工則為4079臺。前者在行業中的占比微乎其微。

漂亮的財務數據無法遮掩常林財務危機的事實。大面積的工資拖欠、貨款拖欠從這一年開始蔓延。同樣在2015年，常林為彌補資金缺口已開始采取銀行貸款以外的“非常手段”。據《魯南商報》報道，2014年10月，常林集團發動一千多戶臨沭當地居民在常林集團“存款”，有居民兩年后前去“取款”時卻遭到推托。

2016年6月20日，《濟南日報》在頭版報道山東常林負面消息，消息顯示：濟南中院執行局法官在執行北銀金融租賃有限公司與山東常林機械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力士德工程機械股份有限公司、山東華墾化肥進出口有限公司、山東中川液壓有限公司、張義華、劉桂華融資租賃合同糾紛一案中，執行實施人員根據承辦法官的指令和申請人的具體申請，奔赴臨沭、郯城、北京等地，充分調查6名被執行人名下財產，并成功查封137套房產、48塊土地、25輛車、6個股權、85個商標、40個專利權。

當年9月，山東省濟寧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人民法院，依法扣劃力士德近189萬元，并在扣除執行費后，將這筆款項支付給原告、力士德的供貨商濟寧金康物資有限公司。

記者通過天眼查查詢該企業相關信息發現，從2014年4月到2018年5月，常林曾因買賣合同糾紛被起訴19次，因金融借款合同糾紛被起訴15次，因民間借貸糾紛被起訴13次。自2016年1月1日起，常林集團先后被各地法院執行判決結果21次，集團的法人代表張義華登上了全國法院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天眼查顯示，常林集團自身風險提示高達200條，周邊風險提示高達830條。

由于未能及時償還貸款利息，從2015年開始，多家銀行開始對山東常林斷貸。

泡沫破裂的一天終于來臨。2017年7月25日，山東省臨沭縣人民法院官網公告稱，該院受理山東常林機械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及控股關聯公司共5家的破產重整申請，并公開選任管理人。公告顯示，截至2016年10月31日，常林集團及關聯公司資產總額為44.29億元（評估后），負債總額為66.93億元（評估后），未抵押財產約3.4億元。

造假？

“如果企業前幾年真的盈利情況很好，怎么也得有些積蓄，不可能銀行一斷貸就緊張到這個程度，”接近山東常林的知情人士稱，在他看來，早年靠農機補貼，后來靠貸款和國家項目扶持資金。這就是山東常林的生存之道。

據不完全統計，2010-2015年，山東常林集團至少申報了30個項目。其中，獲得國家專款資助的項目至少13個，累計獲得國家專款支持資金近15億元，年均2.5億元。

在這些項目中，液壓技術是其中的重頭。金家民于2013年加入中川液壓，負責研發工作，后又調配至常林集團位于北京的高端裝備研究院，主攻常林集團的“十二五”項目——“50噸及以上挖掘機成套液壓系統研制和應用示范”。

重金投入之下，中川液壓很快便拿出了成果。2012年8月7日，一場名為“高端液壓元件新產品及產業化發布會”的會議在常林集團舉辦，與會專家對中川液壓拿出的兩款液壓軸向柱塞泵、一款回轉馬達、一款主閥進行評議。最后，中川液壓的高端液壓產品成功通過國家級鑒定。

據常林集團的新聞稿報道稱，時任中國液壓與氣動密封件工業協會理事長沙寶森在會上宣布：中川液壓的成就表明我國液壓產業發展已從測繪、仿制“跟風”階段，開始向掌握核心技術，進行自主創新階段邁進。他最后指出：“這是中國液壓史的‘八七會議。”

然而，媒體報道顯示，幾位曾任職常林集團的員工表示，中川液壓的一款液壓泵是模仿日本川崎設計的。常林集團原高管曹軍甚至直言，“這個泵是將日本川崎的泵的油漆涂掉，換上中川的標牌就通過了鑒定。”

曹軍表示，常林創辦中川液壓的想法不錯，因為當時工程機械市場好，液壓件短缺，并且液壓件的價格較高，如果能夠大規模國產確實是好事。但他同時表示，常林不具備科研條件，“有天時，但沒有地利人和”。

此外，山東常林還涉獵電動自行車、人造金剛石、汽車方向盤等行業，無一成功。

在山東常林的原有計劃中，除了力士德上市，主業為工程機械、農業機械駕駛室和各種車輛車身覆蓋件研發生產的長和科技，也曾計劃在2018年登陸A股市場。

力士德的上市之路已經夭折。根據證監會通報，截至2013年3月31日，擬申請深交所中小板上市的力士德工程機械，既未提交自查報告，也未提交終止或中止申請。兩個月后，力士德被終止審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