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興三廢南少林長盛不衰的武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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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臺風來臨前夕，泉州古城的半個天空都堆積著厚厚的火燒云，它們猶如將熄未熄的焰火般時明時暗，清源山東麓的那座少林禪寺也因此蒙上幾分神秘的色彩——這座千年古寺，歷經風雨，幾經興廢，如今又浴火重生，其間蘊藏著太多與風火相關的傳奇。

我坐在寺內大雄寶殿前的老榕樹下，南來的風迎面吹著，卻吹不散盛夏的逼人暑氣。正在此時，一陣清淡的誦經聲從大殿里飄出，讓人心生幾分涼意。所謂“心靜自然涼”，何況有這輕柔的梵音足以濾掉許多煩躁。于是，我就這樣靜靜地坐著，任思緒隨那游絲般的梵音在風中彌漫開來，在時起時落的少林風中游走……

閩王王審知火燒南少林

少林之風已吹拂了千年，這陣風起于中原嵩山少林寺十三棍僧之一的智空和尚。唐初，十三棍僧勇救唐王，隋末軍閥、鄭國皇帝王世充姻親王仁則在一怒之下火燒嵩山少林寺，智空和尚避難泉州，隱居于清源山下。李世民當了皇帝后，便恩準智空在清源山余脈東岳山麓興建了少林寺，俗稱“泉州南少林”，與嵩山少林寺南北呼應。清代晉江人蔡永蒹在《西山雜志》中記載道：“十三僧之智空入閩，建少林寺于清源山麓，凡十三落，閩僧武派之始焉。”那時的泉州少林寺東至東岳山麓，西至東門護城河，墻高三丈，寺僧千人，隴田百頃，成為一處亦禪亦武的閩南重剎。北宋時南安人劉昌言有一句名詩“泉南到處少林風”，說的就是那個時侯的泉州武風浩蕩。時至今日，這少林風已歷幾度春秋，幾個輪回。

泉州少林寺崇尚“禪武精神”，這就使得少林風中透著濃郁的俠義與禪意，時而出世，時而入世，從而注定了它風雨多舛的命運。公元907年，唐室岌岌可危，朱溫趁機自立為帝，建立梁朝，揭開了五代十國的帷幕。時為福建觀察使的王審知也見風使舵，棄唐歸梁，這一舉動讓泉州少林寺的武僧們隱隱地感到正義不能伸張的壓抑與憤懣。于是，他們路見不平一聲吼，上演了一場“千僧技擊反王藩” 的悲壯故事。王審知歸梁后，對泉州少林寺實施報復，一把火焚毀了十三落禪院，當廢墟上最后一縷煙火慢慢褪去，清源山東麓成了一片焦土，泉南大地上的那陣少林風也就隨之沉寂了。

左右頁圖：泉州少林寺，又名“鎮國東禪寺”，俗稱“南少林”，始建于唐朝，興盛于兩宋，歷史上幾經興廢，史跡猶存。

左右頁圖：如今的泉州南少林，是上世紀90年代由華僑在原址上捐建的，寺內至今還保存有唐代的柱礎和墻體，還有兩株經歷千年興衰，依舊枝繁葉茂、亭亭如蓋的古榕。上圖為觀音閣。

武僧反抗元軍和“抗倭靖海”

這是泉州少林寺的第一次浴火，直到北宋，少林風才再度興起。太平興國六年（981年），不知哪位高僧又多方游說，朝廷同意詔修泉州少林寺。

一般來說，青燈伴古佛、只影聽禪音的清苦日子似乎是出家人的生活寫照，但如果泉州少林寺也是僅此而已，那么就平淡無奇了。實際上，少林武僧不僅講求慈悲，通過習武來修心，而且這修心的目的是為了“普渡眾生”。因此，當“眾生”處于生死劫難時，少林武僧挺身而出，救苦救難也就理所當然了。弘一法師駐錫泉州開元寺的時候，正好是抗日戰爭期間，他提出了“念佛不忘救國”的說法，說明大師雖一心念佛，卻也存有救國之念。這種“念佛不忘救國”的理念，其實很早就被泉州少林寺的武僧們用實際行動表達得淋漓盡致，尤其是表現在對異族入侵的抗爭上。

公元1276年初，南宋早已名存實亡，陸秀夫擁立年幼的端宗即位福州，以圖恢復宋室大業。當年十一月，元兵入閩，南宋幼主一行從福州坐船倉皇逃到泉州刺桐港的法石海邊。身為閩廣招撫使兼泉州“主市舶”的蒲壽庚，看到宋端宗一行的狼狽模樣，知道南宋氣數已盡，便采取“閉城不納”的策略，任由一群本該錦衣玉食的皇室遺少在北風凜冽的晉江上挨餓受凍。很快，元兵從浙江追殺到了泉州，端宗一行再次倉皇南逃，蒲壽庚與州司馬田真子獻城降元，把一座號稱“東方大港”的港市拱手送給了貫于騎馬打天下的元軍。

這一段歷史情節，對于奉宋為正朔的泉州少林武僧來說是難以接受的，于是他們想改寫劇本，反抗便成為他們最為直接也最為強烈的表達方式。對此，《西山雜志》曾記載道：“宋末，少林寺反蒲壽庚，千僧格斗元兵三萬，元唆都遣胡騎沖少林寺，寺僧被屠大半，而元兵三萬死，余數千矣。”這是泉州少林寺的再次浴火，劫后余生的部分武僧據說逃到了德化戴云山一帶的寺廟隱居。隨著少林寺廢墟上的灰燼熄滅，少林風又隨之平息了一百多年。

少林寺第二次重生是在明洪武十年（1377年），那是德化玄妙觀的一位叫法本的高僧勸募州官黃立中，并聯名上疏奏請朝廷敕修泉州少林寺，朝廷也同意了——聽說朱元璋對道觀格外青睞，沒想到這次對寺院也如此厚待。傳說法本就是宋末千僧抗元后逃至德化的少林寺武僧之一，已有一百三十歲的高齡。于是，這陣少林武風又從偏遠的山區吹向刺桐古城。

明嘉靖年間，倭寇屢屢騷擾閩浙沿海。那本是一個風平浪靜的秋日，一群倭寇偷偷地竄進泉州城東的烏嶼、潯美、莊任等十個小漁村，在村民還沒明白是什么回事，殺戮就已近尾聲，泉州城郊頓時血流成河，尸橫遍地。倭寇像幽靈般地離去后，上百名罹難者的遺體被人們集中掩埋在城東琯頭埔一處大古井里。這一天，就是農歷的八月廿八日，此后每年的這一天成為城東一帶“祭十班”的公祭日，即祭祀十個村莊的遇難者。這次劫難讓村民們明白了習武抵御外侮的重要性，于是民間開始掀起了一股習武之風，使少林武術在民間更加廣泛地流傳開來，這或許是少林之風吹得最為強勁的時期。

少林風不僅帶有禪意，更透有幾分“鐵肩擔道義”的錚錚俠氣，閩浙沿海“抗倭靖海”的斗爭，讓泉州少林寺的武僧又一次站在了歷史的風口浪尖。根據史書記載，泉州少林寺住持慧明禪師曾組織一支五百人的少林僧軍參與平寇，并屢建戰功，造就了泉州少林寺抗倭史上一段輝煌的傳奇，即著名的“五百羅漢靖海氛”的故事。不僅如此，為了平寇，南北少林切磋武藝，取長補短。抗倭英雄俞大猷曾到嵩山少林寺切磋劍術，他在其所著的《正氣堂集》中記載道：“予昔聞河南少林寺，有神傳長劍技。嘉靖辛酉歲（1561年），自北云中（山西）奉命南征，取道至寺。僧負其技之精者，皆出見呈之。”在抗倭戰爭中，許多抗倭英雄便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泉州河市人俞大猷、南安霞美人傅應嘉都曾讓倭寇聞風喪膽。

左右頁圖：右圖是少林寺方丈在傳授五祖拳。五祖拳由泉州近代武術家蔡玉鳴（1853～1910年）首創，綜合了白鶴拳、猴拳、羅漢拳、達尊拳和太祖拳的特點，是閩南一帶流行最廣的拳種。下圖分別是少林武僧習武、練習鐵頭倒立和鐵頭功。

左右頁圖：泉州南少林見證了不少武術奇才的誕生：清代乾隆年間，一代武林宗師洪熙官就曾來到南少林習武，拜至善禪師為師。他悟性極高，將南北少林武功貫通一氣，拳腳并用，練就了剛柔相濟、渾然天成的少林絕學，后在廣東佛山開館授徒，弟子中就有黃飛鴻等人。

反清復明慘遭兵燹

泉州少林寺第三次浴火是在清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的秋天。當時清兵入閩時，不少武僧紛紛加入鄭成功反清復明的隊伍，此舉一直讓清廷心存芥蒂。乾隆皇帝認為，在遙遠的閩南地區存在著一個武僧達千人，又素有反抗傳統的少林寺，長此以往將對清王朝的統治不利，弄不好恐怕再次點燃南方反清的烈火。于是，乾隆便借口閩粵兩省鬧得沸沸揚揚的“胡惠乾事件”，說是肅清武林紛爭，實是鏟除少林隱患，因此導致泉州少林寺再次難逃一劫。那是個臺風多發的季節，秋風中帶著幾分殺氣，震天動地的廝殺聲響徹東岳山麓，一場熊熊燃燒的烈火燒紅了泉州的半個天空，那片火焰與天邊的那堆火燒云融合成泉州最為凄美的黃昏。

少林寺遭劫后，很長時間內都無人敢提及往事，但人們仍然記得那片廢墟上曾經的輝煌。到了咸豐年間，有人在廢墟附近修建了一座小廟，并懸一塊“少林古地”的匾額，以紀念那座被焚毀的古寺。幸存的武僧或避禍于德化，或逃難到南安，或隱入鄉間還俗。于是，南少林之風在清源山下消失了，而少林武術卻流傳民間，且分支散葉。相傳泉州的五祖拳便是突出重圍的五位武僧所創，閩南地區流行一種“抬青獅”的習俗，民間每有節慶，必抬獅慶賀，耍獅人一般都功夫了得，獅子一律青色。在閩南語中“抬”是“殺”的意思，“抬青獅”便是“殺清兵”的諧音。據說，這種習俗還是南安一片寺一位叫了凡的僧人所創的，而這位僧人也是清兵火燒泉州少林寺的幸存者之一。可以說，把武術融入民間，把對清政府的仇怨融入娛樂，泉州南少林的武術也就這樣不顯山不露水地風行開來。

左右頁圖：北宋詩人劉昌言曾寫道：“遺跡清源興國建，泉南到處少林風”，詩中的“少林風”即是習武之風。宋元時期，泉州海外貿易發達，出海闖蕩危機四伏，習武便成了泉州人的常態。如今，這股“少林風”仍在閩南大地上生生不息。

少林武風長盛不衰

南少林寺歷經三興三廢，于1992年金秋又在清源山東麓重建，工地上出土了一批唐宋以來的石礎、石柱及石塔等石構建，印證了那段曾經輝煌的歷史。如今，這里己陸續建成了大雄寶殿、天王殿、演武堂、觀音閣、石牌樓、五觀堂等建筑，而如此的規模據說尚不及以前的十分之一。從遠處眺望，重建后的少林寺依山勢而起，錯落有致，蔚為大觀，重現了曾經“十進山門萬丈垣，百頃田園三嶺地”的閩南重剎雛形，為名城泉州那段輝煌的歷史文化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泉州自古文風浩蕩，武風興盛。每當夜幕降臨，明月當空，泉州人喜歡聚在一起喝酒、打拳、唱南音。“拳頭燒酒曲”成為泉州人豪爽、儒雅的極好寫照。那天，我站在少林寺演武堂前，一輪新月已上樹梢，晚風時而送來幾聲剛勁的 “霍霍呵呵”的習武聲，時而又飄來幾縷輕柔的“咿咿呀呀”的南音清唱，讓我感覺這悠久的閩南文化就在身邊流淌著。遠處大坪山上鄭成功雕像策馬揮手的雄姿，近處習武者龍騰虎躍的身影，又讓我感覺浩蕩的少林風在不停吹拂。是的，這是一陣吹拂千年的風，這是一陣帶著時代色彩的風，這是一陣經久不息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