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錦程
摘 要:想象力溝通感性和知性,是《純粹理性批判中》的一個重要概念。然而,康德在兩個版本的先驗演繹中對想象力的論述不盡相同。通過考察想象力與綜合、統覺和范疇在先驗演繹兩個版本中的關系變化,指出想象力的性質從A版中作為一種相對獨立的能力轉變為B版中服從于知性的工具,而這種轉變內在地由整個先驗演繹的二分體系所決定。
關鍵詞:想象力;綜合;統覺;范疇
中圖分類號:B516.3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8)04-0060-03
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想象力聯結著感性和知性。康德引入想象力的目的是使范疇能夠先天運用于感性直觀的雜多,從而解決《純粹理性批判》的核心問題——“先天綜合判斷何以可能”。康德就范疇的先驗演繹寫了A和B兩個版本,A版(第一版)包括主觀演繹和客觀演繹兩部分,B版(第二版)刪去了主觀演繹,重寫了客觀演繹。一般認為,與A版的先驗演繹相比,B版的演繹具有更簡明、準確的論證。然而,有學者指出,在康德的先驗哲學中,想象力的定位卻是最成問題的[1]190。本文認為,在A版演繹中,康德關于想象力的論述存在多種解釋的空間,就整個先驗演繹的邏輯推進而言,B版確實更為連貫,卻沒能真正解決想象力的性質問題。
一、A版主觀演繹中的想象力
在A版的演繹中,康德劃分了主觀演繹和客觀演繹兩部分。康德在“預先的提醒”中說到,這樣做是為了“使讀者有更多的準備”,以便“在接下來的第三節中,再開始對知性的這些要素展開討論”[2]114。康蒲·斯密則指出,康德在A版中對主觀演繹的部分思考了最長時間[3]235。可見,主觀演繹是不可或缺的。
主觀演繹的任務是發現經驗之所以可能的依據,是一個從作為事實的經驗出發走向經驗的先天條件的過程。據此“預先的提醒”的前面三點和第三節“知識與一般對象的關系及先天認識這些對象的可能性”的A120段以后皆可劃入主觀演繹。從作為經驗的事實出發,康德依次闡述直觀中把握的綜合,想象中再生的綜合與概念中認定的綜合。康德說到,我們的表象“全都必須在時間中得到整理、結合和發生關系”[2]115,以此作為三重綜合的總說明。我們可以將之理解為,感性雜多首先在直觀中得到整理,其次通過想象中再生的綜合得到結合,最后在概念認知中獲得統一性,這是一個從模糊到清晰、從偶然到確定的過程[4]59。如果按照B版的解釋,三重綜合的順序恰恰與描述的相反,即想象中再生的綜合構成把握的條件,二者又都依賴于概念中認定的綜合。然而,基于A版主觀演繹的論述中,存在與之相對的另一種可能性,即認定的綜合雖然在邏輯上是知識的條件,卻可能并不必然構成直觀把握和想象中的再生的前提。換言之,想象力的綜合是一種獨立于認定的綜合的能力,認定的綜合不過是對想象力的綜合的限制。
在第三節A120~A124中,想象力作為一種獨立能力的可能性更為明顯。康德從范疇與直觀結合的過程入手,系統地說明了想象力的綜合的四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想象力把握的綜合。在A120注中,康德特別提到,想象力是知覺本身的一個必要成分。知覺是現象和意識的聯結,想象力就是這里的聯結,它承認了想象力可以獨立于范疇發揮聯結的作用,只是這種聯結尚不具有統一性。第二個層次,想象力再生的綜合。康德說,形成表象的真正原因是一種依據再生能力的想象力的綜合。然而,表象的再生必須有一個規則,這就是第三個層次——想象力的聯想。想象力的聯想決定了表象之間的聯結,但是,這樣一種依照規則的想象力的聯想還不是最終依據。于是,康德推進到最后的客觀根據:現象的親和性,其原理是統覺的統一性。
經驗對象的統一必然性的最終根據是統覺的統一性,然而貫穿經驗對象的認識過程的是想象力的綜合。“只要它在一切現象的雜多方面其目標是在對現象的綜合中的必然統一性,這種綜合也就可以稱之為想象力的先驗機能。”[2]129換言之,想象力的綜合可以作為一種獨立的能力存在,并不必然從屬于統覺的統一性原理。這種理解是可能的。在談到想象力的綜合與統覺的關系時,康德說:“它(統覺)必須被添加在純粹想象力之上,以便使后者的機能成為智性的。”[2]129
此外,想象力的綜合的統一性是由統覺賦予的,并不必然從屬于范疇。“這個統覺的號數上的統一性就先天的成了一切概念的基礎,正如空間和時間先天的成了感性直觀的基礎一樣。”[2]120統覺的統一是想象力的綜合的統一的必要條件,也是范疇(純粹知性概念)的統一性的必要條件,我們卻無法就此推出范疇的統一性是想象力的綜合的統一性的必要條件。
我們看到,在主觀演繹中,想象力作為一種獨立的綜合能力是可能的,只不過在建構知識的過程中要服從統覺的統一性原理。而且,康德在此論述想象力與綜合和統覺三者的關系時,有架空范疇的危險。康德引入想象力不過是為了證明范疇先天應用于直觀的可能性,但是在主觀演繹中,想象力卻獲得了更大的獨立性。這背離了康德引進想象力的初衷[3]258。
二、A版客觀演繹中的想象力
客觀演繹是從知性的最高統一,即“統覺的本源的綜合統一性”出發,推演出范疇在運用于一切可能經驗時的普遍必然性。在A版演繹中,客觀演繹包括“預先的提醒”的第四小節和第三節“知識與一般對象的關系及先天認識這些對象的可能性”的前半部分(A116~A119)。由于在A版演繹中,主觀演繹和客觀演繹混在了一起,加上在B版中康德對客觀演繹進行了更為清晰地闡述,A版的客觀演繹通常不受重視[4]91。其實,對A版客觀演繹進行分析是很有必要的,借此,我們可以發現康德對想象力的闡述發生了變化,具體表現在想象力的綜合與范疇的關系上。
在“對范疇作為先天知識的可能性的預先說明”這一節中,康德要證明范疇作為先天的認知形式是經驗的必要條件。經驗性的概念需要有某種先驗基礎,即范疇作為一般可能經驗的先天條件。范疇“無非是在一個可能經驗中的思維的諸條件,正如空間和時間包含有對同一經驗的直觀的諸條件一樣”[2]122,范疇的必然性則基于一種更為本源的關系,即“統覺的本源的必然統一”。康德將范疇描述為“對一個可能經驗的思維的諸條件”,意味著范疇先天擁有客觀有效性。那么,范疇是否先天地規范想象力的綜合呢?我們無法判斷,因為康德在此并沒有直接說明想象力與范疇的關系。因此,范疇與想象力的關系存在兩種可能:一是范疇先天地規范想象力的綜合,二是范疇并不先天地規范想象力的綜合,范疇的統一性是對想象力的綜合的限制。
然而,在第三節中,康德指出,“在知性中有純粹先天知識,它們對于一切可能現象而言包含有想象力的純粹綜合的必然統一性。這正是諸范疇,即各種純粹知性概念。”[2]127這里的范疇不再是純粹的思維形式。如果說在主觀演繹中,范疇有被架空的危險,在“對范疇作為先天知識的可能性的預先說明”中,范疇的概念還不明確,那么在此,范疇先天規范了想象力的純粹綜合,想象力的純粹綜合成了范疇與現象相關的工具,從屬于范疇。
兩個地方對范疇的不同描述,我們可以依據它們所處的不同位置來加以說明。第一個范疇的描述是作為“預先的準備”,康德在這一部分目的是追溯經驗的可能性的先天要素。正如標題所言,這只是對范疇“作為先天知識的可能經驗的預先說明”,康德證明范疇作為可能經驗的先天形式是先天有效的即可,并沒有考慮到“范疇應用于感性直觀是如何可能的?”問題。而到了第三節,康德的目的是把“預先的準備”中分別說明的先天要素“聯結起來在關聯中加以展示”,即說明“范疇應用于感性直觀是如何可能的?”問題。按照“預先的準備”中的描述,范疇與想象力的關系是模糊的,這個問題根本就無法得到闡明。因此,康德有必要把想象力的純粹綜合納入范疇來,一方面想象力綜合感性雜多,另一方面,想象力的純粹綜合從屬于范疇,這樣一來,“范疇應用于感性直觀是如何可能的?”問題就得到了證明。
從客觀演繹對范疇描述的變化中,我們發現康德從統覺開始說明范疇應用于感性直觀是如何可能的,想象力的純粹綜合必須被歸入范疇之下。否則,范疇的客觀實在性無法得到證明,將導致整個先驗演繹的失敗。在主觀演繹中,康德強調想象力的純粹綜合與統覺的關系,在客觀演繹中,康德轉而強調想象力的純粹綜合與范疇的關系,這就造成A版演繹中關于想象力的論述存在差別和自我沖突。
三、B版演繹中的想象力
在B版的演繹中,康德刪去主觀演繹,避免了兩種思路的沖突。但是,康德刪去主觀演繹的同時也刪去了對想象力的綜合的具體分析。在B版中,關于想象力的綜合的論述則只占很小的篇幅,康德稱之為“形象的綜合”,對此的論述集中在24~26小節。
正如A版一樣,康德是在考慮范疇如何運用于直觀時引入想象力的。不同的是,康德在此區分了兩種綜合——形象的綜合和智性的綜合。智性的綜合是一種純粹知性概念與一般直觀對象發生關系的綜合,通過智性的綜合,范疇與我們的直觀并沒有結合起來,無法證明范疇的客觀實在性。形象的綜合則是純粹知性概念對我們的感性直觀雜多的先天的必然的綜合,通過這種綜合,范疇的客觀實在性得到了證明。形象的綜合與智性的綜合都是先驗的綜合,兩種先驗綜合的區別在于是否包含想象力。智性的綜合與形象的綜合的區分具有重大意義。康德在此提出了一種更一般的綜合,該綜合直接指向一般直觀,不通過想象力就可以發生,這就把綜合的能力定位為知性所具有的能力。形象的綜合通過想象力的再生指向我們的感性直觀,不過是對智性的綜合的限制性應用。
具體地說,知性的任務是運用范疇把任何出現在它面前的雜多帶到統覺統一之下,而當知性把范疇運用到我們人類直觀的雜多時,它必須服從我們的感性直觀的時間形式。問題是,知性是如何將我們的直觀雜多轉換成單一的可能經驗呢?康德認為,知性通過想象力的作用做到這一點。“想象力是一種先天的規定感官的能力,并且,它依照范疇對直觀的綜合就必須是想象力的先驗綜合,這是知性對感性的作用,知性在我們可能有的直觀的對象上的最初應用(同時也是其他一切應用的基礎)。”[2]101在此,想象力的先驗綜合從屬于知性,想象力不過充當了知性范疇運用于我們的感性直觀的工具。
那么,想象力何以能成為溝通知性與我們的直觀雜多的工具呢?想象力既是感性的,又是知性的,因而可以溝通感性和知性這兩個原本不相關的能力[2]101。不過,我們發現,康德在此只是說明了想象力作為知性與我們的直觀雜多的中介是可能的,并沒有說明為什么這是可能的,康德沒有說清楚想象力的自身性質。
在26小節中,康德論述了一種經驗性的綜合——把握的綜合。把握的綜合離不開結合感性直觀的雜多的想象力的作用,而想象力按照其智性的綜合統一來說是依賴于知性的,按照領會的雜多性來說是依賴于感性的。康德得出“既然一切可能的知覺都依賴于把握的綜合,而把握的綜合本身,作為一種經驗性的綜合,又是依賴于先驗的綜合,因而是依賴于范疇的”[2]109。據此,純粹知性概念的普遍可能的經驗運用就得到了說明。在A版演繹中,為了說明范疇與直觀結合的過程,康德系統說明了想象力的綜合的四個層次,在此,康德通過“把握的綜合”就達到了目的。
四、結語
經過兩個版本的演繹的變化,康德大大縮小了想象力的功能。在A版演繹中,想象力可能成為一種獨立的認識能力,想象力的純粹綜合甚至可能是一種比知性范疇的綜合更廣泛的綜合[5]51。在B版演繹中,康德則明確表示,想象力的先驗綜合是從屬知性范疇的,是實現范疇與經驗溝通的工具。B版演繹保證了整個演繹的清晰性,但是,康德從想象力作為感性與知性的中介出發來描述想象力應當具有的功能,這種對想象力的“工具化”描述并沒有真正說清楚想象力的性質。
在先驗演繹中,康德不得已而引入想象力,引入想象力又無法對其做出準確說明,這種困境是由《純粹理性批判》的二分體系造成的。康德認為人類知識有且只有兩個來源——知性概念和感性直觀,排除了存在人類知識的第三種來源的可能性。然而,康德一開始就把知性概念與感性直觀對立起來,二者要共同構建人類的知識就需要中介。康德找到了想象力,但是,想象力是什么呢?A版整個演繹的混亂問題在B版中轉化為想象力自身性質的含混性問題。為了保證二分體系的一貫性,康德只能否認想象力作為人類知識的第三種來源,犧牲想象力作為一種獨立的認識能力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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