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艷玲 王芳
經典作品是那種可以反復重讀的作品,當我們學會了精細、深入、舉一反三地閱讀,我們就能夠從中獲得寶貴的經驗,充分意識到這些作品全部的美和魅力,它們的個性和獨特性。鄭艷玲對喬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第一人稱敘述的得與失的探討,壽王菡對小說風俗書寫的分析都很好地把握了作品的個性。董云秋從凝視角度切入,對《包法利夫人》的重讀,也是饒有趣味的。卡森·麥卡勒斯《婚禮的成員》近年來引發了不少關注,曹慧和趙夢君兩位同學對這部作品中的兩個意象所做的分析,角度新穎,對于理解作品的女性成長主題以及作家的創作技巧都有一定的價值。
王 芳(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
摘要:第一人稱“我” 在《弗洛斯河上的磨坊》(以下簡稱《磨坊》)中的敘述有得也有失。一方面,“我”的敘述實現了作者的風俗書寫意圖,同時結合小說大部分的第三人稱敘述而呈現出一種含混的主題風格,即歷時主題、命運悲劇主題和性格悲劇主題的相互交織;另一方面,造成的小說結構不完整和“我”極易被讀者忽視這兩大缺陷也是十分明顯的。
關鍵詞:第一人稱“我” 由來 得與失
一部小說就是一部敘述,為了在敘述時控制和影響讀者,作家必須使用各種技巧。在各種技巧里面,就包含了人稱這一敘述視角的使用。艾布拉姆斯《文學術語詞典》中指出,第一人稱是拉丁詞匯,原指古代劇場中演員們所戴的面具。從這個詞衍生出“劇中人”物這一術語,用來指代在劇中出演角色的一系列演員,最后派生出英文單詞“人”——某一特殊的個人。在近代文學的探討里,“第一人稱”常用于指在一首敘事詩或一部小說里講述故事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或一首抒情詩里的說話人。a
喬治·愛略特《磨坊》開篇有一個第一人稱敘述者“我”,但這個“我”卻并沒有貫穿始終,“我”在《磨坊》里就像是一個局外人,從未卷入故事之中。這是一種十分有特色的敘述方式,但歷來對《磨坊》的研究卻罕有論述,因此,筆者打算對這部作品中的這種敘述做一些簡單的探討,分析一下它的得與失。
一、第一人稱“我”在敘述上的得
首先,“我”的敘述完成了作者寫作意圖的實現。
美國文學批評家韋恩·布斯曾說:“作家的判斷總是存在的,對那些知道怎樣發現這種判斷的人來講,它的痕跡總是明顯的……縱使作家可以在一定范圍內選擇他的偽裝,他絕不可能使自己消失。” b細讀文本,我們會發現文中的風俗書寫是貫穿始終的,比如多德森和塔利弗家族的傳統、流行的衣帽發式等。喬治·愛略特有意將這部小說寫成一部風俗史。那么在小說里活動著的人物,包括主人公麥琪,都只能被放置在第二層的位置上。在這一層之上,小說需要一個全知敘事的最高層敘述者。而第一人稱“我”既沒有個人特征,也沒有進入人物的活動中,并且“我”的視線是橫亙在讀者和事件之間的,這完全符合作者寫作意圖的需要。第一人稱 “我”的敘述實現了喬治·愛略特借以一個史家的眼光對圣奧格鎮這一地方的風土人情、歷史及將來的演變作 一個整體的考察,以把這部小說寫成一部風俗史的目的。
其次,“我”的敘述造成一種時間上的含混,凸顯了小說的歷時主題。聯系小說中“我”描述的所有時間片段來看,我們發現,敘述者“我”在時間上糾纏不清。“我”力圖超越時間,好像置身于時間之中,又好像置身于時間之外,又仿佛時時刻刻在以一種超越的眼光在看一整個時間段。比如第一章“道爾考特磨坊門外”的兩段描寫:
我沿著河岸散步,傾聽低微寧靜的水聲,如同在傾聽一個慈祥的聾子發出來的聲音。這時候,在我看來,這條小河就像是我的活伴侶。我還記得那些枝條垂到河里的大柳樹,我還記得那座石橋。c
望著柔嫩的青苔,望著漲滿水的小河和茁壯的草,我不禁愛上了水,而且羨慕那些在絹柳叢里的白鴨子,它們把頭深深地埋在水里,忘了它們在岸上的那副傻相。d
在英文版的《磨坊》里,這兩段話使用的都是一般現在時的時態,但卻是在描述不同的時間段。我們仔細閱讀會發現:“低微寧靜的水聲”轉至“漲滿水的小河”。換言之,小河的水原來不是滿的,現在卻漲滿了水。那么,這里顯示的就是兩個不同的時間段,且在這兩個時間里,小河的水深是不同的。對此,我們自然而然就會產生一個疑惑:到底哪一個場景是現在發生的?這種時間上的含混體現了一種時間的變遷,即歷時性。
還有一個細節是關于塔利弗太太的扇形帽子:
我可想不出扇形帽子是在多少年以前流行的——那些帽子一定又快要流行了。在塔利弗太太將近四十歲的時候,這種帽子在圣奧格是算新式的,是件時髦的東西。e
第一人稱“我”是直接進行評論的。這里顯示的時間也是比較含混的,我們只知道一個時間,就是“塔利弗太太將近四十歲的時候”,但她將近四十歲的時候具體是哪一年,我們卻無從得知。同時,“在多少年以前流行的”“一定又快要流行了”,體現了一種時間循環的傾向。
扇形帽子是風俗史的體現之一,看似穩定、平面、靜態的風俗,實際上是在悄悄地發生變化的。而從“我”評論扇形帽子的這句話里,我們可以看到,風俗已經面臨著一種逐漸蔓延開來的新式經濟的沖擊,顯得脆弱而易碎。這也是歷時主題的體現之一。
最后,在“我”的宏觀視野下,小說呈現出一種命運悲劇主題。
縱觀整部小說,我們會發現一個比較有意思的現象:小說里整體描寫弗洛斯河的地方是比較少的,主要集中在小說的第一章,而這恰恰是以第一人稱“我”的敘述視角來寫的。河流是一個經典的隱喻,它象征著“生命的河流”。喬治·艾略特在描寫她小說的男女主人公湯姆和麥琪時,則是講述了他們從出生到死亡的整個故事。我們不難發現,她是把一個人的一生當成一條河流來寫的。那么這個第一人稱敘述者就有一種全局的眼光,他看到的是人的整個一生。在小說的第一章里,敘述者“我”只是說了一個夢,但其實整個故事在“我”眼里是已經完成了的。跟隨這種超然的全局的眼光,我們會忍不住對小說中人物的命運發出一種慨嘆,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同時還會產生這樣一種感覺:人就像螻蟻一樣,一直在做無謂的掙扎。我們從中體會到人的渺小和生命的脆弱。這樣一種超越時間的宏觀視角就體現了一種命運悲劇主題。
如果換作是第三人稱的敘述,我們就不會產生這樣一種感覺。第三人稱被詹姆斯稱之為“反映者”,是高度擦亮的鏡子,用以折射復雜的心理體驗。f若跟隨第三人稱的敘述,我們會更注意人物的性格,這會使得小說更像是一個性格悲劇。
關于第一人稱“我”在敘述上的得,總體來看,除了實現作者的寫作意圖外,就是形成了一種含混的主題風格。因為小說的主體部分是以第三人稱視角寫成的,深入展示了人物的性格,深入到了性格悲劇層面;同時從最高層敘述者“我”的宏觀視野來看,又像是一個命運悲劇。此外,通過“我”的敘述還造成了一種時間上的含混,凸顯了小說的歷時主題。或許,在那種追求形式美的人看來,這是一種缺陷,但就我們人本身的復雜性而言,這種含混的主題風格也不失為作品的一大特色。
二、第一人稱“我”在敘述上的失
此前,我們談到“我”在敘述上的得,但客觀而言,這個第一人稱敘述者在小說中的缺點也是非常明顯的。
首先,“我”在敘述上的丟失,造成了小說整體結構上的不完整。在正式講述麥琪的故事之前,第一人稱敘述者“我”是一直存在的:“啊,我的胳膊果真麻木了,我剛才是把胳膊肘壓在椅子的扶手上,夢見我站在道爾考特磨坊門前的橋上,它就像好多年前的二月里的一個下午一樣。在我打盹以前,我正要把我夢見的那個下午,塔利弗夫婦倆坐在左邊會客室里熊熊的爐火邊所談的話講給您聽。”g但到小說的結尾,這個“我”就完全消失了,結束于第三人稱的敘述:“他們至死不分離。”h關于“我”在敘述上的丟失,不管是作者真的忘了“我”的存在,還是一種刻意的安排,就小說的藝術形式而言,造成結構上的不完整這一缺陷是不可否認的。
其次,第一人稱“我”在閱讀中容易被讀者忽視。20世紀英國小說家福特·馬多克斯·福特曾說:“你必須永遠關注著你的讀者。這就包括了全部的技巧。”i顯然,喬治·艾略特是沒有充分考慮到讀者的閱讀感受的。因為敘述者“我”在小說中所占的篇幅非常少,而且忽隱忽現,到最后直接消失了,那么它本身及它所具有的價值就極易被讀者忽視。同時,也可能會有一部分讀者關注到這個第一人稱敘述者“我”的丟失,隨之產生疑問,卻得不到答案。
就小說結構和讀者閱讀角度而言,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在小說中的缺點是非常明顯的。
總而言之,完美的作品是不存在的。在喬治·艾略特的《磨坊》里,第一人稱敘述視角的使用是一大亮點,也是一大缺陷。“我”并沒有貫穿始終,造成了小說結構的不完整,同時在閱讀中極易被讀者忽視。但“我”的敘述又出色地完成了作者寫作意圖的實現,形成的含混主題風格也使作品本身變得更加富有內涵。因此,在認同第一人稱“我”在敘述上存在缺陷的基礎之上,其在敘述上的得(上接第58頁)是值得肯定的。
[美]M.H.艾布拉姆斯 :《文學術語詞典》(中英對照),吳松江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435頁。
⑥⑨ [美]韋恩·布斯:《小說修辭學》(復印版),付禮軍譯,廣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3頁,第160頁,第95頁。
④⑤⑦⑧ [英]喬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祝慶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3頁,第4頁,第6頁,第5頁,第475頁。
參考文獻:
[1]M.H.艾布拉姆斯. 文學術語詞典(中英對照)[M]. 吳松江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9.
[2]韋恩·布斯. 小說修辭學(復印版)[M]. 付禮軍譯,廣西:桂林人民出版社,1987.
[3]喬治·艾略特.弗洛斯河上的磨坊[M].祝慶英譯. 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
作者:鄭艷玲,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本科生;王芳,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荷馬史詩研究和英國小說研究。
作者:鄭艷玲,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本科生;王芳,紹興文理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荷馬史詩研究和英國小說研究。
編輯:趙紅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