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近年來,我國輔警、社保隊員等警務輔助人員配合民警執法活動的情況越來越多,同時警務輔助人員在執法現場受到犯罪嫌疑人人身侵害的情況也時有發生。但警務輔助人員受公安機關指派、在民警帶領下執勤或者執行相關任務,是否屬于執行公務,能否成為妨害公務罪的被侵害對象,在司法實務中一直存在爭議。本文從立法本意、輔助人員身份的界定、國外關于妨害警務輔助人員等多個方面進行分析。
關鍵詞 妨害公務 警務輔助人員 執法行為
作者簡介:陳玨亮,上海市寶山區人民檢察院檢察官助理。
中圖分類號:D631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8.10.024
一、問題的提出
關于警務輔助人員受公安機關指派、在人民警察帶領下執勤或者執行相關任務時,是否屬于執行公務,能否成為妨害公務罪的被侵害對象,在司法實務中一直存在爭議。
讓我們先來看幾個案例:
案例一:2018年某月,執勤民警及交管人員孔某對違反交通法規的犯罪嫌疑人彭某進行執法。期間,彭某為逃避處罰以拳擊的方式將交管人員孔某毆打致輕微傷,后公安機關對犯罪嫌疑人彭某以涉嫌妨害公務罪向檢察機關提請逮捕,后檢察機關做出存疑不逮捕的決定。
案例二:2017年某月,民警許某接到110指令后帶領四名社保隊員對犯罪嫌疑人馬某等人與他人酒后互毆行為進行執法。犯罪嫌疑人馬某抗拒執法并毆打四名社保隊員,致其分別構成輕傷、輕微傷等。后檢察機關以犯罪嫌疑人馬某涉嫌尋釁滋事罪對其批準逮捕并提起公訴。
案例三:2016年某月,協警劉某在協助民警維護機場候機樓出發層交通秩序時,遇犯罪嫌疑人陳某駕駛車輛非法載客,劉某催促陳某離開時遭陳某駕車拖行受傷,經鑒定構成輕傷。法院一審以陳某犯故意傷害罪定罪判刑,檢察院提起抗訴,二審法院以陳某犯妨害公務罪改判。
經比較,上述三起案例的相似之處在于,都是警務輔助人員在配合、協助民警執行公務過程中,遭抗拒執法。由于傷勢程度不同、案件定性不同,案件的處理結果也大相徑庭。而其中的爭議焦點,就在于警務輔助人員身份認定上。
案例一、案例二的觀點均認為,交管人員、社保隊員等警務輔助人員不具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身份,不能成為妨害公務罪的被侵害對象。應當視其傷勢程度不同,作尋釁滋事罪、故意傷害罪的出入罪處理。
案例三中一審法院的觀點同上,二審法院則持不同觀點,認為刑法意義上的國家機關工作人員應當從“公務”實質意義角度予以解釋,協警作為警務輔助人員,雖然不是在編民警,但是在民警的帶領下,可以協助維護道路交通秩序,勸阻糾正交通違法行為,這些行為均系履行社會公共管理職責,具有公務屬性。對于協警劉某應認定為國家機關工作人員。
二、探究妨害公務罪之立法本意
我國《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對妨害公務罪的構成要件做出規定,妨害公務罪的被侵害對象包括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人大代表、紅十字會工作人員、以及執行國家安全工作任務的人員。其中,民警屬于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范疇,對民警執法行為予以特別保護。
同時,我國《刑法》第九十三條對于國家工作人員的范疇作出規定,其中國有企、事業單位、人民團體中從事公務的人員和部分委派性質人員,以及其他依照法律從事公務的人員,以國家工作人員論。由此可見,對于準國家工作人員的認定,是以其依照法律從事公務的“公務說”為依據,而非僅依據其身份。類似的“公務論”還可見于全國人大常委2002年《關于刑法第九章瀆職罪主體適用問題的解釋》。
除刑法條文外,在司法實踐過程中,兩高以司法解釋、批復等形式對妨害公務罪的侵害對象作出擴充規定,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2000年4月最高檢《關于以暴力、威脅方法阻礙事業編制人員依法執行行政執法職務是否可對侵害人以妨害公務罪論處的批復》。該批復將妨害公務罪的被侵害對象擴展到了“國家機關中受委托從事行政執法活動的事業編制人員”。通過兩高司法解釋的形式被納入妨害公務罪的被侵害對象的還包括依法查處盜搶機動車的司法工作人員、依法行使鹽業管理職務的執法人員、礦山安全生產監督管理的人員、煙草專賣執法人員、草原監督檢查人員等。由此可見,妨害公務罪的被侵害對象并非單一的“唯身份論”,兩高在司法實踐過程中表現出的態度更傾向于“公務論”。
三、關于警務輔助人員身份的界定
近年來,我國刑事案件數量急劇上升,但與此相對應的是各地警力資源分配不均、正規警力不足,導致基層公安在執法過程中往往受到各種制約,執法活動難以順暢開展。為彌補警力不足,警務輔助人員隨之誕生,越來越多的聘用制、派遣制等非正式在編警務人員出現在執法現場,配合民警開展執法活動。然而,對于警務輔助人員的法律地位、執法權限等,遲遲沒有通過法律形式予以明確,導致警務輔助人員管理制度的缺失。
為解決這一問題,2016年11月,國務院辦公廳正式出臺《關于規范公安機關警務輔助人員管理工作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意味著我國警務輔助人員管理制度改革終于落地。《意見》第一條認可警務輔助人員在協助民警維護社會治安、打擊違法犯罪、開展行政管理和服務人民群眾等方面的積極作用,肯定其法律地位。同時,《意見》第四條也明確,警務輔助人員不具備執法主體資格,不能直接參與公安執法工作,應當在公安民警的指揮和監督下開展輔助性工作,其依法履職行為受法律保護,有關單位和個人應當予以配合,相關法律后果由公安機關承擔。《意見》第九條、第十條對于可配備警務輔助人員的執法范圍予以明確,涵蓋了治安巡邏、交通管理、制止犯罪、保護公共財產和人民財產安全等等。
由此可見,警務輔助人員不具備獨立執法權,只能在公安民警的指揮和監督下開展輔助性工作。其與公安機關的關系,可視為一種代理關系,在權限范圍內,警務輔助人員依法開展的輔助性工作應被認定為公安機關的法律行為。
四、筆者觀點
結合以上討論,筆者認為,對于警務輔助人員的依法履職行為,在特定條件下,可以認定其準國家工作人員身份,對于妨害警務輔助人員協助民警依法執行公務的行為,可以認定其構成妨害公務罪。
具體可從以下幾方面予以考量:
第一,需考量公務行為是否受到妨害。妨害公務罪設立于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章節下,從其立法意圖來看,公務行為是否受到妨害是該罪的考量重點。對此,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加以理解:
一方面,妨害公務罪的表現形式多樣,不僅可以表現為對公務主體進行身體傷害,例如毆打、拉扯等暴力方式,或者是毀壞名譽等言語威脅方式,也可以表現為對警用設備等進行毀損的方式。因此,針對公務主體人身安全的侵害并不是妨害公務罪的唯一表現形式,也不是妨害公務罪的唯一保障考量。
另一方面,妨害公務罪中的妨害行為必須是針對公務本身,而非針對其他。例如,因鄰里糾紛、個人恩怨等,對具有民警身份的人員實施毆打致其輕傷,并不會構成妨害公務罪,而應構成故意傷害罪。也就是說,如果行為未對公務本身造成干擾,則該行為并非妨害公務罪中的妨害行為。
因此,我們在判斷某一行為是否構成妨害公務罪,應當以公務行為是否實際受到妨害為首要考量,而非僅僅著眼于公務的執行主體是否受到侵害,只有這樣,才符合立法者設立妨害公務罪的初衷。
第二,從公務的執行主體來看,協助警察執行公務的警務輔助人員與警察具有“整體性”。
一方面,在執行公務過程中,警務輔助人員是按照公安機關的安排,在民警的帶領下進行的,與其沒有獨立執法權并不相沖突,警務輔助人員與民警一起執勤、處警,是一個整體的執行職務行為,其協助民警依法履職的行為應當受到法律的保護。
另一方面,警務輔助人員與民警執行的是同一項公務行為,雖然這項公務行為可以表現為多種形式,例如維持現場秩序、控制行為人等,但其各項內容都是公務行為的組成部分,其公務行為的整體性是不可分割的。如果認為妨害警務輔助人員就不是妨害公務,妨害民警才是妨害公務,就是機械地割裂了警務輔助人員與民警共同執行公務行為的整體性,否認了警務輔助人員的協助地位。
第三,對于警務輔助人員身份的認定應采用“公務說”,而非“身份說”。正如前文所論述的,無論是《刑法》第九十三條對于準國家工作人員身份的規定,還是兩高司法解釋、最高檢《關于以暴力、威脅方法阻礙事業編制人員依法執行行政執法職務是否可對侵害人以妨害公務罪論處的批復》,都表明了這樣一個立法態度,那就是,對于國家工作人員身份的認定,應以“公務說”為準,而“身份說”。那么,對于警務輔助人員的身份認定亦當如此。即在有民警在場、警務輔助人員協助民警依法執行公務的情況下,對警務輔助人員身份的認定,應當以其是否系執行公務為標桿,從而認定其是否具有國家工作人員的身份,不應否認警務輔助人員在特定條件下屬于刑法規定的“其他依照法律從事公務的人員”,屬于妨害公務罪侵害的對象。
第四,需考量警務輔助人員執法行為的輔助地位及其合法性。根據《意見》的規定,警務輔助人員本身不具備獨立的執法權,其執法行為屬于輔助性行為,只有在民警的帶領下,警務輔助人員的輔助執法行為才是合法的,受法律保護的行為。因此,在辦理針對警務輔助人員執法行為的妨害公務類案件中,尤其要注重考量警務輔助人員執法行為的合法性,是否是在民警的帶領下執行公務。對于脫離民警帶領,單獨執法的警務輔助人員,需進一步考量其執法行為是否已經違背了《意見》中關于警務輔助人員執法行為系輔助性行為的規定。
國內部分地區法院,也有因警務輔助人員執法行為缺乏獨立性,從而否定妨害公務罪的無罪判例。例如,在處理一起酒駕引起的交通事故中,交警大隊接110指令后,指派協警先行趕赴現場,協警在到達現場后,酒駕人員拒不配合,撕壞協警警服并毆打協警顏面部至其受傷。后法院裁判認為,協警作為輔助警力,不具備單獨執法權,必須在民警的帶領下開展工作。本案中,協警在民警不在場的情況下,先行執法,其執法行為并非輔助執法,因此,不認可該執法行為的合法性,從而否定了妨害公務罪的構成。同時,該法院也認可,對于協警在正式民警帶領下執法的,具有輔助執法權,如果暴力妨害其執法的,可以構成妨害公務罪。
此外,除了考量警務輔助人員執法輔助性以外,對于警務輔助人員公務行為的合法性也需要予以考量,要審查公務行為是否依法開展,執法行為有無超越權限或者違法行使。需參照《意見》第九條、第十條關于可配備警務輔助人員的執法范圍的規定,對于未納入可配備警務輔助人員執法范圍的警務輔助人員執法行為提高警惕。同時,我們還需要分辨執法行為系違法行為還是一般的瑕疵行為,不能單純因為執法過程有瑕疵就一概否認妨害公務行為。
綜上所述,辦理針對警務輔助人員的妨害公務案件時,要綜合考慮多方面因素,包括妨害行為的對象是否是執行公務的行為,警務輔助人員執法行為的輔助性、合法性,執法現場的特殊性等方面,努力做到精準司法。針對目前相關法律條文不能全面涵蓋、不及解決現實案件中碰到的各種具體、復雜的情況,我們在日常辦案中應該多從妨害公務罪的立法精神上去考慮相關法律條文的適用,盡量做到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既要嚴厲打擊各種犯罪活動,又要保障人權,以維護社會公平、正義。唯有如此,才能實現有效打擊妨害公務行為,保障人民警察及警務輔助人員的依法履職行為,從而更好地服務最廣大的人民群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