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學校招生,并沒有全國統考。求學者或是拿著自己讀中學的成績,或是拿著參加會考的成績,前往心儀的大學提交申請。潘際鑾同時被兩所大學錄取了,他選擇了西南聯大。
學校不會開除學生,實在讀不下去的,往往會自行離開。西南聯大自成立后,共招生8000余人,只有3800名最終得到了畢業證書。即使不算上其中因參軍、戰亂離散等原因離開的學生,也稱得上是寬進嚴出。
西南聯大的學生,喜歡跨系、跨院地去旁聽自己感興趣的課程。老師也同樣喜歡互相旁聽,時不時還要進行一些“學術對話”。
“無論是制度,還是校風,西南聯大的輝煌,現在都無法再復制了。”潘際鑾搖著頭向記者感慨。
一邊講著課,教授一邊還需艱難地維持生計。
著名核物理學家、“兩彈一星”研制工程重要骨干趙忠堯,在西南聯大教實驗物理學。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楊振寧和李政道,都曾是趙先生的學生。時局最艱難時,趙忠堯自己做起了肥皂。
他買回油和堿,放在一個大汽油桶里燒制。成型后的肥皂,在昆明郊區的一處院子里曬干后,被他用自行車推出去,賣給化工廠,這才養活得起一家老小。每一天,趙忠堯都得等肥皂交了貨,才回到家中開始備第二天的課。
抗日戰爭結束后,趙忠堯前往美國,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進行核物理方面的研究。數年后他歸國,從美國帶回了一批原子核能物理實驗器材。那是他用打工掙的錢和節約的錢,自己購買的。我國第一臺質子靜電加速器,就是基于他帶回來的這些材料,最終裝配完成的。
理科教授趙忠堯做肥皂,文科教授聞一多制印。
從北平逃難出來時,聞一多沒帶什么細軟。在昆明住得久了,生計艱難,聞一多只好憑著刻圖章“增加一些收入”。朱自清同聞一多交情好,將自己保存的一瓶印油送給了聞一多。
學校里的許多教授,都幫著聞一多打起了廣告。著名古典文學研究專家浦江清教授起草了一篇《聞一多教授金石潤例》。梅貽琦、朱自清、沈從文、蔣夢麟等11位教授一起簽了名。
簽名的教授當中,不乏平時與聞一多針鋒相對、意見不合的。當時的西南聯大,教授之間即使對政治和社會的意見相左,對于對方的學問,往往也會有“相當的尊重”。
“這就是君子之風,即使不同意你的意見,也不打算讓你餓死、活不下去。”張曼菱總結。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潘際鑾還記得在母校門口茶棚讀書的場景。
宿舍里沒法上自習,圖書館也很小,只有不到300個位子,而在校的學生卻有兩三千人。學生走出了校門,走到學校附近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兩旁,一眼望過去,都是當地百姓開設的茶棚。
潘際鑾拿起筆,隨手在一張報紙上畫了起來,畫的是記憶中那些茶棚的樣子。
每天清晨,這些沿街的茶棚將門板一扇一扇打開,一塊小小的空間就圈了出來,能“擺得下三四張桌子”。一壺茶只要5分錢,能喝一整天,幾條街上的茶棚里,坐滿了自習的學生。
汪曾祺寫過一篇文章,專門回憶讀西南聯大時昆明的茶館,他在茶館里,寫出了文學生涯中最初的幾篇小說。
李政道是1944年轉入西南聯大就學的。對昆明的茶館,他的印象同樣很深。“他們(昆明的人民)基本上沒什么本錢,但是對大學生是特別保護的,所以我對云南的人民非常感謝。”李政道在接受張曼菱的采訪時說。
西南聯大的學人,另外還有一個共同的記憶,便是“跑警報”。
當戰火向著西南邊陲蔓延,昆明時不時會遭到日軍的轟炸,日本飛機飛得很低,從人群頭頂上飛過去,并不扔炸彈,偏要故意朝著人群,用機槍掃射。
為了避開日軍騷擾的時間,西南聯大不得不改了上課時間,提前1小時上課,每節課改成40分鐘,爭取在日軍飛機飛來之前把上午的課上完。等飛機“往越南那邊”飛走了,師生再趕回來,繼續下午的課。
關于“跑警報”最有趣的典故,大概是文史大師劉文典與沈從文斗嘴,劉文典問對方:“我跑警報是為了保存《莊子》,你跑是為了什么?”
一向浪漫的吳宓,就算是記述跑警報這種事,也不乏浪漫筆觸。他在日記中寫道:“是為少男少女提供愛情絕佳之機會。”
據楊振寧向張曼菱回憶,有一陣子,師生幾乎天天跑警報。大家都跑到西北邊的山上,每人發兩個饅頭和一個云南大頭菜,一直等到警報解除了才回去。學生在山上等得無聊,偶爾還要打打橋牌,以至于“橋牌都挺熟的”。
畢業近70年,潘際鑾可以在學生名冊中翻找到自己的名字,也可以飛快地對記者背出自己當初的學號——33687。
當初在西南聯大,許多學生都對潘際鑾的學號有印象。那陣子,學校張貼成績單時,并不印著名姓,只印著學號和分數。33687這個學號總是在前幾名里,漸漸地,有些人記住了,這個就是潘際鑾。
這個學號,也印在潘際鑾的學生注冊卡片上,旁邊還貼著一張照片。當年16歲的他臉頰飽滿,中山裝的扣子一直扣到了下巴。這位中國焊接第一人看著自己的舊照片,似是回憶母校,也似是回憶自己的青春。
張曼菱對西南聯大的“情結”,則起源于父輩的講述。她并沒能親歷西南聯大的輝煌,但她的父親,卻是在青春正盛之時,目睹了那一群西南聯大學人的言行舉止。
張曼菱用了將近20年的時間,用書和影像,梳理著這些關于西南聯大的碎片般的記憶。她把她的梳理和采訪,稱作“搶救式”的。她想要在這些記憶的主人故去之前,將它們留存下來。
“西南聯大的學子,有很多人沒有那么知名,但他們也同樣做出過很多貢獻。”張曼菱將自己的采訪經歷,稱為“邂逅歷史”。
每隔一段時間,西南聯大北京校友會,將回憶文章等打印成會刊,裝訂成冊,發給老校友。會刊用蠟紙做封皮,上面印著西南聯大倒三角形的校徽,以及會刊的期數。
許多老校友陸續去世了,家人并不把這些老人珍藏的會刊當回事,有的扔了,有的扎成捆賣了廢紙。張曼菱感到心痛,這些文獻都是寶貴的歷史資料。有老校友寫了《八百學子從軍記》,卻找不到出版社出版。
有人回憶自己如何逃課、湊學分,擠在窗戶下面旁聽受歡迎的教授的課。甚至有汪曾祺當初的同窗,回憶這位后來的文學家,如何留著長長的頭發,穿一件“破的藍布長衫”,只扣兩個扣子,趿拉著一雙不跟腳的布鞋,抽著煙,一臉頹廢,每日在校舍中晃進晃出,像足了“舊知識分子的派頭”。
這些飽盛了回憶的會刊,也填滿了潘際鑾辦公室里的半層書架。一張西南聯大校舍的舊照片,被他擺在書架上最醒目的地方。
即使在畢業超過半個世紀之后,這些昔日的西南聯大學子,提及在昆明的求學生活,依然會滔滔不絕。面對張曼菱的采訪鏡頭,李政道講了3個多小時,楊振寧講了4個多小時。
張曼菱還曾前往臺灣,拜訪過9位新中國成立后沒能留在大陸的老校友。
當張曼菱來到其中一位家中的時候,那位年事已高的老校友穿上了旗袍,打理了頭發,化了精致的妝,十分鄭重其事地接待了她。這使得張曼菱知道,對方是多么重視與她的這次見面。
老人家談起自己在西南聯大的青蔥歲月,又談起在臺灣的生活,話里話外,隱約浸著些遠離故地的傷感。張曼菱從那位老校友家中離開時,老人站在窗邊,隔著柵欄,遠遠地目送她。
當時,張曼菱心中隱隱就有預感,這或許便是她最后一次見到這位老人了。
(摘自2018年6月12日中青在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