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峰
女工在單位值班期間,遭遇歹徒暴力性侵,身心受到重創。公司為其申請工傷認定,人社局卻做出不予認定工傷的決定。于是,一場“民告官”訴訟由此展開,法院將如何判決?
25歲的唐理家住長沙市,面容姣好,性格外柔內剛,大學畢業時通過校園招聘會成為某國企的員工,已在公司配電間總機房工作兩年多。入職以來,唐理兢兢業業,在工作上認真負責,頗受領導和同事好評。
總機房實行三班四運轉工作制,24小時安排員工值守。2017年3月29日,輪到唐理和許倩上夜班,按照總機房內部的慣例,兩人一班,輪流值守,替換休息,這天的上半夜由唐理負責監控儀表,下半夜由許倩接替。凌晨1時30分左右,唐理沿著走廊去衛生間,經過步行樓梯處時,突然被人從身后緊緊抱住,然后被捂住嘴、勒住脖子拖至步行樓梯通道拐角處,隨即安全門也被歹徒用腳蹬上。
通道拐角處沒有照明燈,借著靠墻窗戶透進來的月光,唐理隱約看出劫持自己的是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臉上一副兇狠的神情。男子用整個身體禁錮住她,一手把她的嘴巴緊緊捂住,一手胡亂摸她的身體。唐理拼命掙扎,趁隙狠狠咬住對方的手指。被咬痛的男子放開手,轉而騎壓在唐理身上,對著她的頭面部以及身體砸下亂拳。“快來人啊,救命!”唐理終于發出了短促的呼救。不一會兒,樓梯及走廊上似乎傳來了腳步聲,男子遲疑數秒,站起身來迅速向樓下逃竄。
許倩睡意蒙眬中醒來后,欲上衛生間,見值班機房沒人,正心生疑惑,隱約聽見前方傳來呼救聲,她急忙趕往步行樓梯處,見平時打開的安全門緊閉,還聽到唐理的哭泣聲,她用力連推安全門,卻紋絲不動。于是,許倩返回總機房給公司門衛打了電話。兩名保安趕到現場時,見唐理衣衫凌亂,連連驚呼著“不要碰我”。許倩上前追問原委,唐理繼續哭泣不止,不肯回答。
在場的一名保安突然想起,10多分鐘前,緊靠公司大門的東邊圍墻處有過“撲通”一聲響動,當時他并未太在意。聯系眼前的情形,他恍然大悟,肯定是有人在公司對她侵擾后,翻越圍墻逃跑。于是,保安一邊打電話報警,一邊讓許倩將唐理攙回總機房休息。這期間,唐理始終恍恍惚惚,不讓人靠近自己,反復說著“不要碰我”,還出現了兩次小便失禁的情況。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第二天上午,公司派人和聞訊趕來的唐理父母陪同她前往醫院。
轄區派出所火速摸排調查,3月30日下午,抓獲嫌疑人金某。金某是住在公司附近居民區的無業人員。據其供述,3月29日夜,他潛入公司偷盜財物,一無所獲,正欲離開時,忽然發現女子的身影,遂臨時起意欲對女子性侵,因對方激烈反抗和呼救,沒有得逞。
事發后,唐父帶女兒在長沙市人民醫院就醫,及時處理了外傷。在派出所民警向唐理做詢問筆錄時,她很難回想起事發時的具體情形。之后,唐家父母發現,女兒持續多日處于緊張、恐懼、心神不寧、煩躁不安等消極情緒之中,家人再三開導,沒有效果。數天后,經某精神衛生中心初步診斷,唐理的狀況為創傷后心理應激障礙,醫生建議入院治療。一個月后,唐理心理應激障礙的情形消除,出院回家休養。醫生叮囑她按時服用指定藥物,并定期接受心理咨詢。
對此結果,唐理的父母難以接受,在公司總經理辦公室,他們老淚縱橫,不停哭訴:“我女兒還沒有結婚,就這么毀了呀!”公司領導對他們深表同情,表示會盡最大努力妥善處理此事。
公司每年按有關規定為職工繳納工傷保險,進入社會統籌的工傷保險基金。2017年5月10日,人力資源部門向當地人社局提交了關于唐理的工傷認定申請。人社局經過審核和研究,認為唐理不符合工作原因引起傷害的情形,于6月15日做出了不予認定工傷的決定。接到這個決定,唐理欲哭無淚,唐父怒氣沖沖找到公司領導:“明明是在上班過程中受的傷害,憑啥不認賬?”公司方面對唐家的遭遇表示愛莫能助,建議唐理“民告官”,讓人社局收回決定。于是,11月6日,唐理委托代理律師,向長沙市芙蓉區人民法院遞交了行政訴訟狀。
長沙市芙蓉區人民法院受理此案后組成合議庭,于2017年12月13日,第一次公開開庭審理。
在這次庭審中,公司作為第三人參加了訴訟。原被告雙方及第三人對唐理在上班期間遭受性侵的事實沒有任何異議。法庭上,唐理的代理律師與人社局重點圍繞遭受性侵傷害,是否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三項規定的“因履行工作職責”進行了激烈交鋒。
唐理起訴稱,自己在公司值班時遭遇暴力性侵,雖然對方并未得逞,但因為這起事件,自己的身心受到極大摧殘,根據《工傷保險條例》有關規定,應認定為工傷。而人社局做出不認定工傷的決定,事實不清、適用法律錯誤。
唐理的代理律師當庭出示了派出所的調查筆錄作為證據。代理律師認為,唐理所受傷害發生在工作場所、工作期間,也是工作原因所造成,完全符合認定工傷的構成條件,人社局不予認定工傷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
人社局辯稱,《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規定了職工認定工傷的七種情形,其中第一條規定,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因工作原因受到事故傷害的。第三條規定,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因履行工作職責受到暴力等意外傷害的。原告唐理在工作時間、工作場所遭受他人性侵,雖然屬實,但不是因履行工作職責受到的暴力傷害。事發時,唐理在去衛生間的途中,遭遇公司以外的人員侵害,顯然是因為公司內部管理疏漏,造成他人潛入工作場所,給公司員工的人身安全帶來隱患,應屬于工作范圍以外發生的意外事件,而不屬于工傷事故的范疇。同時,唐理的精神出現異常,是否與遭受暴力性侵有因果關系,無相關證據予以證明。故人社局做出的不認定工傷的決定,符合《工傷保險條例》有關規定,應當依法維持。此外,對于經受意外事故的員工,可能會因受驚嚇導致緊張、害怕等不適反應,但就一般人的日常經驗而言,因意外事故造成神經癥等疾病并非常態,對于唐理因受驚嚇而罹患疾病不具有可預見性,且該疾病經過醫療的改善和時間的推移,并非不可逆轉。與此同時,唐理被性侵至今未滿一年,尚未具備認定精神傷害等級的前提。因此,認定工傷的條件也不成熟。
唐理所在的工作單位在開庭時陳述意見稱,唐理入職時經過嚴格的體檢,工作兩年多,身心健康。事發當日,唐理正在公司總機房值班,遭受性侵的地點在工作場所之內,性侵事件發生的當天,唐理即出現了精神異常。事發后,公司領導和員工多人多次去看望唐理,對其安慰勸導,但她反應遲鈍,與事發之前判若兩人,足以表明她符合工傷認定的情形。
這次開庭,法院歸納出原被告的爭議焦點為,唐理遭受性侵傷害是否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三項規定的“因履行工作職責”。合議庭認為,現有的證據尚不足以證明唐理所受的精神傷害,與性侵事件有直接的因果關系。同時,精神殘疾是指各類精神障礙持續一年以上,仍然存在認知、情感和行為障礙,以致影響其日常生活和社會參與。鑒于唐理所受傷害臨近一年,從公平原則出發,要求原告方在2018年3月下旬前補充舉證,擇日開庭審理。
2018年4月12日,長沙市芙蓉區人民法院再次公開開庭審理此案。原告當庭向法院提交了兩份司法鑒定意見,包括認定唐理目前精神狀態的意見,唐理所受精神損害與性侵事件因果關系的鑒定。其中,精神醫學鑒定表明,唐理構成輕度精神傷殘,具體表現有:適應行為輕度障礙,自理能力比一般人差。雖能表達自己的情感,但體會他人情感的能力較差,僅能從事一般的工作,學習新事物的能力比一般人稍差,需要環境提供支持等。因果關系的鑒定意見則表明,唐理的創傷后應激精神障礙,與2017年3月29日發生的性侵事件有直接因果關系。
針對原告當庭出示的司法鑒定意見,人社局仍然辯稱,嫌疑人金某已由檢察院公訴,金某與唐理在工作上沒有交集,性侵犯和犯罪對象的選擇是隨機的,并未因工作矛盾產生有預謀的犯罪,因此金某對唐理的性侵與《工傷保險條例》中要求的“因履行工作職責”導致傷害并無關聯,是平行發生的事件,不存在因果關系,不屬于工傷。人社局還提出,唐理的受害結果系犯罪行為導致,與第三人即唐理所在公司管理不當存在直接關聯,唐理除通過向加害人金某提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外,還可向公司主張權利,完全可以獲得充分的經濟賠償。故不予認定其工傷,并不妨礙其根本利益的實現。
法院經過審理認為,《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規定,職工有以下情形的,應認定為工傷:在工作時間和工作場所內,因履行工作職責受到暴力意外傷害等。根據該規定進行工傷認定,應當考慮兩重因果關系,即履行工作職責與暴力等意外傷害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暴力等意外傷害行為與傷害結果、范圍之間的因果關系。
首先,從履行工作職責與暴力等意外傷害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看,2011年1月1日起施行的新《工傷保險條例》對履行工作職責的范圍作了兩處調整:一是擴大了上下班途中的工傷認定范圍,將上下班途中的機動車和非機動車事故傷害,以及城市軌道交通、客運輪渡、火車事故傷害納入工傷認定范圍,同時對事故作了“非本人主要責任”的限定; 二是根據《社會保險法》的規定,調整了不得認定工傷的范圍,刪除了職工因過失犯罪、違反治安管理行為導致事故傷害不得認定為工傷的規定,增加了職工因吸毒導致事故傷害不得認定為工傷的規定。據此可知,《工傷保險條例》對履行工作職責范圍進行寬泛解釋,其目的是充分保護勞動者的權益。
在日常工作中,勞動者“上衛生間”是其必要的、合理的生理需求,與勞動者的正常工作密不可分。本案中,唐理值班時在去衛生間的走道上,遭到金某暴力性侵,其受害地點屬于履行工作職責的合理活動范圍,可以認定為履行工作職責的延伸。因履行工作職責而實施的合理行為導致受傷,應當屬于“因履行工作職責受到暴力等意外傷害”的范疇。值班的時間為夜晚,值班的地點為配電間總機房,公司安保措施不到位,雖為金某實施性侵提供了條件,而金某實施性侵的時間、地點、對象系隨機選擇,也充分說明該行為并非因唐理與金某之間的個人恩怨而引發。也就是說,如果唐理沒有值班,就不會受到金某性侵傷害。因此,可以認定唐理受到金某性侵與她履行工作職責有因果關系。也因此,市人社局所辯稱“非履行職責受到傷害”的理由不能成立。
其次,從性侵行為與唐理所受傷害的結果、范圍之間因果關系看。精神疾病是指在各種因素的作用下造成的心理功能失調,而出現感知、思維、情感、行為、意志及智力等精神活動方面的異常。精神殘疾,是指各類精神障礙持續一年以上未痊愈,由于存在認知、情感和行為障礙,以致影響其日常生活和社會參與。原告在入職公司時,經過體檢,各項體征指標均為正常。公司提供的年度考評記錄表明,唐理平時工作表現良好,人際關系和諧,屬于心智健全的人格。從事件發生至今,唐理一直處于就醫過程中,其精神狀況和認知能力較以前明顯下降。司法鑒定意見也表明,唐理的傷害后果與2017年3月29日的性侵遭遇有直接的關系。
2018年4月12日,長沙市芙蓉區人民法院當庭宣判,人社局對唐理做出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書》,適用法律、法規錯誤,依法予以撤銷,被告在判決生效后60日內對公司關于唐理受傷害的工傷認定申請重新做出工傷認定決定。近日,長沙市某人社局向唐理的公司送達了《工傷認定決定書》,明確了唐理的工傷等級,根據規定,給予她相應的工傷保險待遇。
終于為自己討得了一個說法,如今的唐理,在家人的陪伴下,身心逐漸得到康復。
法官點評:
對涉及勞動者利益的工傷認定條款不能機械理解。
唐理遭遇性侵,是否符合《工傷保險條例》第十四條第(三)項規定的“因履行工作職責受到暴力等意外傷害”情形的問題,需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因履行工作職責受到暴力等意外傷害通常包括兩層含義:一是指職工受到暴力傷害系人為因素。不僅包括他人對職工履行職責的行為不滿而采取打擊報復措施,也包括他人針對該單位不特定對象所實施的暴力傷害。二是指職工受到傷害系非人為因素,多指職工因意外因素、客觀環境變化、自然災害等遭受人身傷害。對“履行工作職責”不能簡單機械地理解為僅限于勞動者所從事的本職崗位固定的工作,對于與本職崗位工作密切相關的事務,也可以視為“履行工作職責”。唐理在履行工作職責期間上衛生間,雖然是生理需要,但也是每個履行工作職責的勞動者的合理行為,因遭遇性侵所受傷害,與職工上下班途中遭遇交通事故應認定工傷是同樣的道理。
〔編輯:潘金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