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星

9月17日下午,臺風“山竹”過后,金燦燦的陽光灑滿珠三角上空,前一天的風急雨大,頃刻間蕩然無存,似乎這一切從未發生。
但東莞市鳳崗鎮一家塑膠廠里,總經理陳曉的辦公室拉著窗簾,遮擋住源自窗外的強光,也因此留下滿室的陰暗和他陰郁的表情。
“嫌貧愛富,落井下石,雪上加霜”……隨著話題展開,原本客套、隨和的陳曉,說起銀行就來了氣,“過去10多年,多家銀行追著我要借錢給我,現在,我倒追他們,沒一個理我。”
近五年,陳曉確實沒能從銀行獲得一分錢的新貸款。相反,早前他從銀行貸到的款項被逐年收回,不再放款,這使他的企業運轉日趨困難。
曾在這家企業待了十多年的董祖孟,對此很有感觸。他說,“這家工廠輝煌時是在2003-2004年,
那會,廠里有2000多號人,2014年我離開時,只有800人了。現在,這家工廠只剩200多人了。”
“不容樂觀,”陳曉說,十年前,公司營業額6000多萬元,但十年來,營業額一降再降,目前營業額只有2000多萬元,利潤也被攤得更薄,“處于等待和續命的狀態”。浸淫塑膠行業26年的陳曉不認為這行業沒前景,但沒有了資金,一切都只是空談。
在陳曉背后,站著一長溜和他一樣的中小企業主。
董祖孟是廣西玉林人,20年前,他從廣西一個縣供銷社辭職后,就來到東莞。他一直在企業上班,目前是廣東鼎泰機器人科技有限公司財務副理,平時企業和銀行對接的業務,主要由他負責。
和陳曉的暴脾氣不一樣,董祖孟更能平心靜氣,他對銀行多表示“理解”,因為銀行信貸經理、支行行長其實也想促成企業的貸款。“銀行靠什么吃飯?就是靠存貸比率差來吃飯。”董祖孟說,“能放不放的情況,可能性很少。不放貸,銀行吃什么?”
但銀行系統的風險把控能力很強,也很謹慎,至于能否成功放貸,也不是銀行行長或信貸經理說了算,而是風險控制師說了算。
“銀行風控師并不是一個人,有好幾個人。”董祖孟說,風控師有一票否決的權力,而風控師的簽字也要承擔相應風險責任,所以公司貸款業務中,銀行行長、信貸經理是需要接受風控師一系列質詢的。
中小企業貸款的難點還在哪?
董祖孟在鳳崗、沙田、厚街等地的多家企業待過,他深諳癥結所在。向《南風窗》記者分析時,董祖孟說,影響銀行放貸的最大因素是宏觀政策和事實上的“所有制不平等”,這對中小企業,特別是民營企業形成了擠壓效應。
2014年以來,金融機構主要把錢投向國企和融資平臺。根據央行公布數據,從存量信貸占比看,2016年國有企業占54%的企業貸款份額、民企占比34%,有20個百分點的懸殊。但從增量信貸看,2016年國有企業占據78%的新增企業貸款,新增貸款達6.9萬億元,而民企新增貸款僅為1.5萬億元,只占新增貸款的17%,兩者相差61個百分點。
數據差異的背后,是中小企業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困境。“國企有國家信譽背書,銀行也更愿給國企放貸。”董祖孟說,他以前在供銷社上班時,供銷社的抵押物都用完了,但還可以從銀行貸到款。特別是股份制銀行出現以前,銀行和國企的關系更為密切。
銀行是否放貸,受宏觀經濟影響大。經濟形勢好,一生產就容易賣出去,企業資金回流快,企業也不缺資金。這時,多家銀行信貸經理會追著企業老板,希望老板向他們所在銀行借款。但一旦經濟下行,銀行收緊銀根,正是企業需要銀行救急的時候,銀行不但惜貸,還會催著企業還舊賬。
當然,銀行也有自身的管理和要求,在經濟下行時,銀行需要加強風險把控能力,而惜貸、回收則是銀行在此時的主要做法,因為“落袋為安”依舊是防控風險的首要準則。
“借款用途,還款來源”是銀行放貸前需要嚴控把關的兩個信息。當下,很多處于艱難中的中小企業正面臨轉型升級的壓力。但對于企業轉型的未來,不僅銀行看不清,就算是浸淫行業多年的企業主,也沒有十足把握。
在經濟下行時,銀行需要加強風險把控能力,而惜貸、回收則是銀行在此時的主要做法,因為“落袋為安”依舊是防控風險的首要準則。
這時,看不清行業未來和企業前景的銀行,不可能盲目給企業借款,因此,“惜貸”就成為企業轉型遇到的常態。
那么,哪些企業更容易從銀行獲得貸款?
除前述提及的國企和國有融資平臺外,銀行對企業有自己的一套評估體系和客戶篩選標準。
9月15日,一名不愿具名的國有銀行東莞厚街支行行長告訴《南風窗》記者,銀行是否給企業放貸,確實存在一些偏好。
這種偏好,首先體現在客戶群體的篩選上。教育、醫療等不受宏觀政策影響的行業,是銀行最樂意放貸的。
“畢竟,經濟再怎么不好,教育和醫療都是需要的。”這位銀行行長告訴記者,比如新開辦一家幼兒園或其他民辦學校,以及公私合營的醫院等,不需要抵押物,銀行也會放貸。因為,教育等部門會嚴格把關老板的辦學資質和辦學能力,這無疑幫銀行把了“第一道關口”。
飲食受宏觀政策和環境的影響也比較小,且資金回籠快,但并不受銀行青睞,主要因為“飲食行業更新太快,沒穩定和可期的未來”。制造業可以成為銀行關照的對象,但主要是那些具有高新技術的企業,特別是納入地方政府扶持清單的企業,才更有機會獲得銀行的貸款。
有了機會,但最終是否獲得銀行貸款,還需經過銀行評估。這些進入政府扶持清單的企業,盡管經過了政府的一輪篩選,但各銀行還是會對這些企業有自己的一套內部評估體系。當然,同一家企業,在不同的銀行評估中,所獲得的分值也不一樣。
至于銀行評估的內容,基本上差不多。據前述行長透露,首先看行業。看這家企業所從事的這個行業有沒有前景,比如陳曉所從事的是塑膠行業,過去發展很紅火,銀行容易放貸,但現在,這個行業不被銀行看好了,因此就逐步收回貸款了。
其次是要看這家企業在這個行業中所處的位置。如果這家企業屬于行業的前幾位,銀行也容易給對方放貸。
再次看這家企業的合作伙伴。比如這家企業的合作伙伴是步步高、華為或是南方電網等,銀行也樂意放貸,這其實是通過其業務網絡來考察企業的發展前景和還款能力。但如果這家企業主營業務的合作伙伴是一家正面臨困境的企業,銀行也會表現得保守或提前收回貸款,畢竟“唇亡齒寒”。
此外,企業老板和主要股東的嗜好,也影響到銀行是否放貸,如果企業老板有涉毒、涉賭、涉黃等不良嗜好,不利于其獲得貸款。
除前述因素外,最終決定銀行是否放貸的核心是:這家需要貸款的企業是否有抵押物?“哪怕是高新的制造業,但大環境決定了,沒有抵押物,我們通常也不會放貸。”這位行長說,現在銀行基本形成一種共識,那就是“找上門要錢的,一般不是什么好企業,只有自己去找、去開拓的,才可能是優質客戶。”
以前述這家國有銀行厚街支行的業務來看,每年東莞分行給這家支行的任務是:給8家企業放貸,放貸金額8000萬元。
放貸過程中,除偏好教育、醫療等行業外,各銀行信貸經理對納入政府扶持清單的企業,也展開激烈的角逐。
目前,中國人民銀行規定的貸款基準利率是4.35(一年以內,含一年)至4.9(五年以上),各國有和商業銀行可以在此基礎上有一定幅度調整,通常情況下,根據貸款年限以及抵押物的情況,需要支付的利率是不一樣的,但從銀行獲得的貸款,融資成本通常在7%左右。
對這個成本,無論是受訪行長,還是董祖孟,都坦言“這個融資成本不高”。
9月4日,央行和工商聯召開一場民營企業和小微企業金融服務座談會。參會人員規格很高,不僅有中國人民銀行行長易綱,副行長潘功勝、朱鶴新,還有四大行和光大集團的董事長,中信銀行董事長,郵儲、交行、浦發、華夏、民生等銀行的行長。
座談會持續三個半小時。參會企業反映,今年融資難度加大,授信總額度縮減,且貸款利率普遍上浮,民營企業面臨資金短缺問題。會上,91科技集團董事長許澤瑋直言:“不是所謂的融資難、融資貴,現在的狀況是很多中小企業根本貸不到錢!”
許澤瑋的說法并不完全準確,中小企業從金融機構獲得的金融資源占比還有30%。但的確,絕大多數中小企業無法從銀行融到資,進而導致企業主求助于民間借貸機構,由此才引發了融資成本高的問題。
無法從銀行拿到貸款的中小企業,通常通過民間借貸方式來滿足資金需要。最近幾年,雨后春筍般涌現的小額貸款公司,能否成為企業獲得融資的重要渠道?
“不可能!”合富金融策略發展部總監徐北告訴《南風窗》記者,由于小貸公司自身的融資成本較高,其行業利率是銀行的三倍左右,高達15%~18%,而很多制造業的利潤根本無法支撐這么高的利率,除非是特殊情形下,企業需要“過橋”幾天或個把月。
絕大多數中小企業無法從銀行融到資,進而導致企業主求助于民間借貸機構,由此才引發了融資成本高的問題。
董祖孟如今所在的廣東鼎泰機器人科技有限公司近兩年發展得不錯:2016年,公司營業額2000多萬元,到2017年,營業額增長170%,達6300萬元。這家企業也在今年被納入東莞市“倍增計劃”的企業。
像這樣被納入倍增計劃企業的,厚街鎮有10家。它們也因此不存在融資難問題,因為各大銀行搶著給他們放貸。但在融資訴求上,近期,他們也向東莞市人大提出了“希望提高企業信用額度或針對抵押貸款出臺優惠政策”的建議。
對這個建議,董祖孟解釋說,他們公司現在貸款2000多萬元,都是拿老板房產去抵押的,如果能提高企業信用額度,就不一樣了。
信用貸款不需要抵押物,而且政府貼息等優惠政策(通常是貼息30%~50%),主要是針對那些獲得信用貸款的企業。抵押貸款的企業,則沒有機會享受到這些貼息的優惠政策。
通常,國有企業或上市公司才有機會獲得信用貸款,絕大多中小企業很難爭取到信用貸款。“因為審核非常嚴格,即便爭取到了,所得金額也比較少,這對于企業的發展無異于杯水車薪。”董祖孟說。
問題還在于,企業急需發展資金和銀行所能配給的金額,通常有個錯配的時間差。
以董祖孟所在的這家公司為例,銀行所能給予的貸款金額,通常只有公司營業額的1/3。比如2016年,這家公司營業額2000多萬元,銀行據此放貸就是600多萬元,但這時,企業瞄準市場機遇,需要貸款的資金是2000多萬元,但這個額度的獲得,只有等到2017年其營業額達到6300萬元,才有可能變成現實。
對于企業來說,發展機會稍縱即逝,但銀行貸款金額的配給是有滯后性的。
正是種種制度性的約束,導致資金配給的滯后性,加上配給行為的“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陳曉說出那樣的激憤之語,也就不奇怪了。
在調查中,記者深深感受到:銀行對中小企業“惜貸”有著強大的邏輯,經濟下行只會加強這種邏輯的力量。承認這種邏輯之后,我們可能真的需要跳出既定的銀行體系,尋找支持中小企業發展的資本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