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現代意義上的中國外交起源于危機應對。1861年,清政府成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開始以“非傳統”的方式與外部世界打交道,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外部沖擊。那是一個大變革時代。此后相當長時間,孱弱的中國,外交上都未能擺脫危機應對的色彩。1949年實現完全意義上民族獨立后,緊隨其后的是西方世界對中國的“屏蔽”。加之此后社會主義陣營內部的矛盾,中國外交主動作為的空間并不大。
1978年是一個重要節點。那一年開啟了改革開放,中國外交也開始經歷脫胎換骨的變化。自那以后的中國外交,主基調不再是危機應對,也徹底褪去了“革命外交”的色彩。外交為國內經濟發展服務,是那個時代中國外交的主題詞。改革開放40年,中國綜合國力和國際影響力大幅提升,中國外交再次站在轉型的歷史關口。這又是一個大變革時代,中國特色大國外交應運而生。
中國外交的變與不變,總與國際局勢以及對國際局勢的認知密切相關。1971年10月,中國恢復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大背景是當時的國際局勢出現變化。
由于1969年3月中蘇珍寶島沖突,1971年7月基辛格秘密訪華,中國外交開始轉向“聯美抗蘇”。這個調整帶有戰略考慮,但還談不上質變。恢復聯合國合法席位后,中國并沒有加入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關貿總協定等國際組織。某種程度上說,那時的中國還未做好“加入”國際社會的準備。
真正的質變出現在1978年。這年年底召開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政策。與此同時,中國外交也開始進行大幅調整。這一年,中國外交調整最顯著的事件,是《中日和平友好條約》的簽署,以及中美發表建交公報。在此之前,中國已經與西歐國家建立了外交關系。不以意識形態異同來處理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可以說是中國外交的一次蛻變。
后冷戰時代剛一開啟,中國就啟動了睦鄰外交,最大亮點是對東南亞外交。中國與東盟貿易增幅高于中國整體對外貿易增幅的局面,一直延續至今。
外交是內政的延續,改革開放之初中國最大內政就是發展經濟。1980年1月鄧小平在一次講話中指出:“現在要橫下心來,除了爆發大規模戰爭外,要始終如一地、貫徹始終地搞這件事(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一切圍繞這件事,不受任何干擾。”鄧小平當時對中國外交的定位是:“我國對外工作的首要任務是爭取和平,為我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服務。”這樣的定位,既是對歷史的反思,也是基于現實的戰略決斷。
中國對外開放的起步,很大程度上是向西方開放,因為西方有中國發展經濟所急需的資本、技術和管理經驗。改革開放后,中國與美國、西歐的經貿合作駛入快車道;中國外交也進入活躍期,領導人出訪西方國家,經貿團隊隨行成為“標配”。1978年,中國與美國、西歐貿易額分別約為10億美元和20億美元,1989年增加到122億美元和235億美元,均增長超過10倍。同期中國對外貿易總額從約200億美元增加到1150億美元,只增長約5倍。
冷戰格局解體,國際局勢再次巨變。但大變局下,中國外交表現出極強的延續性。鄧小平提出“冷靜觀察、穩住陣腳、沉著應對”的外交方針,繼續強調把意識形態與國家關系分開。這之后,堅持“和平與發展”依然是時代主題。中國在努力打破西方政治孤立的同時,也爭取不讓政治分歧沖擊經貿合作。中國與歐美、日本等國的貿易增幅短暫放緩后,很快就恢復到近10%的高位。
那時中國外交更突出的特點,并不在于延續,而是延伸。后冷戰時代剛一開啟,中國就啟動了睦鄰外交,最大的亮點是對東南亞的外交。1991年中國與東盟開始對話進程,很快對話就轉入中國—東盟自貿區談判。1991年至2001年自貿區建設啟動,中國與東盟的貿易額從不到80億美元增加到超過400億美元,增長5倍。同期中國對外貿易總額增長約3.7倍。中國與東盟貿易增幅高于中國整體對外貿易增幅的局面,一直延續至今。

延伸不僅體現在經濟層面。1994年東盟地區論壇成立后,中國就積極參與相關活動。正是在與東盟的外交場合,中國首次提出以互信、互利、平等、合作為核心的新安全觀。在中國的倡議下,1996年上海五國組織成立,這也是中國睦鄰外交的另一個亮點。1990年代后期,中國不僅加入了絕大多數國際組織,在國際多邊外交舞臺也趨于活躍。進入21世紀之前,中國“經濟為先”的外交,已經呈現全方位、多層次的格局。
20世紀最后十年國際政治中的一個新現象,是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奉行“新干涉主義”。1999年的科索沃戰爭,可謂西方干涉的極端案例。1996年美國介入臺海危機,則是“新干涉主義”直接逼近中國。
2001年“9·11事件”后,美國戰略重心轉向反恐。曾把中國視為戰略競爭對手的小布什政府,轉而稱中國為“全球反恐聯盟的重要伙伴”。同年10月,中美兩國達成“建設性合作關系”的共識。這年底,中國加入世貿組織。
21世紀初,中國基于對國際局勢的判斷,認為中國迎來“可以大有作為的重要戰略機遇期”。由此,中國外交開始超越單一的經濟維度,在內涵和外延上都得到了拓展。2000年,中非合作論壇成立,并在2006年升級為中非領導人峰會。2001年,上海五國組織升級為上合組織,開啟了政治、經貿、反恐等多領域合作。2003年,中國與東盟建立戰略伙伴關系,雙邊合作駛入快車道。主動搭建平臺、創造機遇,無疑是中國外交的轉型。
相比之下,中國對西方發達國家的外交,局面則較為微妙。隨著中國經濟實力的增長,美歐等西方國家的疑慮也隨之上升。中國對外合作共贏的理念,并不總是能得到對方的對等回應。2005年,中海油收購美國優尼科石油公司,因小布什政府的政治干預而流產。這是中國“走出去”戰略中極具象征意義的事件。幾乎也是從2005年開始,歐盟國家在貿易逆差、市場準入、知識產權等問題上對中國施壓,在與中國的經貿關系中突出競爭性因素。
2008年的金融危機,很大程度上放大了西方尤其是美國對中國的疑慮。疑慮很快演變成外交回應。2010年7月,時任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在出席東盟地區論壇外長會期間,稱南海問題事關美國國家利益,南海爭議由此升溫。2011年11月,美國總統奧巴馬在訪問澳大利亞期間,正式提出“重返亞太”戰略(后來改稱“亞太再平衡”)。外交回應升級為戰略布局,美國率先在中美關系中注入了戰略競爭的因子。
2011年9月,中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發表《和平發展白皮書》,強調“中國將堅定不移地走和平發展道路,努力實現和平的發展、開放的發展、合作的發展、和諧的發展”。這是中國首次以政府文件的形式,正面回應外界對中國崛起的擔憂。2012年12月中共十八大報告再次重申,“中國將繼續高舉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的旗幟,堅定不移致力于維護世界和平、促進共同發展”。
對于中國來說,中美關系的重要性不僅在于雙邊層面,也在于美國是最能影響中國周邊戰略環境的變量。中國外交的轉型,離不開對中美關系的經營。2012年2月,國家領導人在訪美期間,提出建設中美“新型大國關系”。同年5月,在北京舉行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期間,中國領導人發表了題為《推進互利共贏合作,發展新型大國關系》的講話。很顯然,中國希望積極主動地穩定、塑造中美關系。
21世紀進入第二個十年之際,對于中國綜合實力與國際影響力的上升,無論是周邊國家的焦慮還是美歐西方國家的疑慮,都是一種客觀存在。這是中國不得不面對的現實。但正如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教授布蘭特利·沃馬克所說,即使每個中國人都是孔子所定義的“君子”,中國的鄰國還是會焦慮。在他看來,這是權力格局變化的自然結果。換句話說,如果中國對外界的反應過度謹慎、敏感,就難以開展真正意義上的大國外交。
美國布魯金斯學會學者杰弗里·貝德,在一篇分析習近平外交的文章中寫道,中國內外都正在形成一種共識,那就是中國應該扮演國際秩序的書寫者和經營者的角色。“習近平是依托中國新的實力,重新思考中國外交政策的恰逢其時之人。”英國倫敦國王學院教授凱利·布朗,在今年8月的一篇文章中稱:“可以確定的是,習近平治下的中國,不能再假裝不是一個大國,任何這樣的嘗試都將是不真實、不真誠的。”
崛起大國的行為越具有可預期性,外界的疑慮和擔憂就越小。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是在以實際行動化解疑慮,而不是空喊口號。
上述兩位學者分別是美國、英國前外交官,對習近平外交的時代性可謂洞若觀火。2018年6月22日至23日,中央外事工作會議在北京召開。習近平在會上強調,堅持以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外交思想為指導,努力開創中國特色大國外交新局面。對于中國外交來說,這是具有承上啟下意義的重要會議。從這個會議,既能看清中國特色大國外交的輪廓,也可以一窺其未來可能的脈絡。
習近平出任國家最高領導人以來,中國外交經歷了一次蛻變,呈現鮮明的“以大國身份開展外交”的特點。這一點首先體現在對外交事務的重視上。截至2018年,中央已經召開了三次外事工作會議。而在此之前直至新中國建立,中央外事工作會議只在1971年、1991年和2006年召開過。2018年3月,中央外事工作領導小組升級為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此舉意在加強中國外交的頂層設計,以及外交事務的跨部門協調。
奮發有為,是中國特色大國外交的另一體現。2013年10月周邊外交工作座談會上,習近平首次提出中國外交要“奮發有為”。近年來中國密集的首腦外交、多邊外交、主場外交,以及與俄羅斯戰略協調的深化,與歐盟在合作項目上的“戰略對接”等,無疑都是中國大國外交的體現。但更能彰顯中國外交“大手筆”的,當屬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倡導建立的亞投行、金磚國家新開發銀行等。
西方有聲音稱,這是中國在利用龐大的經濟實力“購買”國際影響力。這是比較膚淺的看法。中國搭建這些平臺,投入巨量資金并主導或參與合作,事實上形成了“利益綁定”,客觀上增加了中國外交行為的可預期性。崛起大國的行為越具有可預期性,外界的疑慮和擔憂就越小。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國是在以實際行動化解疑慮,而不是空喊口號。如果從全球治理的角度看,中國也是在提供國際公共產品。

習近平提出打造全球伙伴關系網、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等,很大程度上是與中國外交“大手筆”相匹配的,但其意義還不止于此。這些提法可以說是國際政治的中國話語方式,對應的是西方國際政治中的權力政治、零和思維。中國特色大國外交的成功實踐,給國際外交注入中國元素,與國際外交中長期帶有西方元素是一個邏輯。而且,民粹主義崛起、全球化遭遇逆流之時,中國倡導構建“命運共同體”,比特朗普政府奉行“美國優先”,國際觀感顯然要好。
底線思維,是新時期中國外交的一個突出特點。2014年11月中央外事工作會議上,習近平強調“要堅定不移走自己的路,走和平發展道路,同時決不能放棄我們的正當權益,決不能犧牲國家核心利益”。2018年6月中央外事工作會議上,習近平明確指出,“堅持捍衛國家核心和重大利益,堅持合作共贏和義利相兼,堅持底線思維和風險意識”。
中國宣示和實踐底線思維之后,與相關國家之間的關系并未因此而惡化。近年來,中國與越南、菲律賓的關系明顯改善,與日本的關系也出現回暖。
2014年2月,中國劃定東海防空識別區,是“底線思維”的一次實踐。這往往被當作中國外交變得強硬的例證。但事實的另一面是,中國“劃紅線”“設底線”并沒有改變現狀,反而在客觀上能減少誤判,有利于穩定現狀。某種程度上說,強調底線思維,是在主動要求相關方在交往中做“不逾矩”的戰略保證。中國宣示和實踐底線思維之后,與相關國家之間的關系并未因此而惡化。近年來,中國與越南、菲律賓的關系明顯改善,與日本的關系也出現回暖。
“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是習近平對當前國際局勢所做的判斷。他指出,中國要高舉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旗幟,推動全球治理體系朝著更加公正合理的方向發展。杰弗里·貝德在分析中國外交未來走向時稱,中國會繼續密切與國際體系的聯系,以及與其他國家的相互依賴,但與此同時,也會選擇性地遵守那些符合其利益的國際規則,忽視或尋求改變不符合其利益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