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鋼
人群如同水流,是在不斷流動的,這在世界、中國范圍內都是如此。作為中國重要組成部分的東北區域,既邊遠苦寒,又廣闊富饒。明末清初以來,東北區域的人群流動變得頻繁起來,其中包括滿洲旗人入關、流人流放到東北、關內貧苦人闖關東、俄羅斯僑民流落到東北、十萬官兵百萬知青開發北大荒,以及改革開放之后東北人南下等等。人群的流動會帶來文化交融、習俗碰撞等諸多社會問題,這些問題勢必能夠引發一些嚴肅作家的思考。在近年來的龍江文壇上,葛均義的《流放》、李文方的《六角街燈》、韓乃寅的《塞北雁飛》、遲子建的《候鳥的勇敢》等作品都表現出對東北區域人群流動的關注和反思。
一
流人問題是東北區域歷史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論題。對東北流人的研究和描述,近年來日益豐富,史學方面的成果主要有謝國楨的《清初流人開發東北史》、李興盛的《東北流人史》《中國流人史》等;文學方面的研究成果有麻守中的《試論清初東北流人詩》、何宗美的《“吳兆騫現象”及其經典意義——兼論清初東北流人文學的歷史內涵》、張寶林的《亦憂亦樂:清代東北流人詩歌的心路歷程》、賈小壯的《從清代東北流人詩看東北流人的社會生活》等等。關于流人的概念,李興盛做出了清晰明確的分析:“第一,流人是被懲罰的對象,而在階級社會中則是階級專政的對象。第二,流人是統治階級掠奪財富,實邊戍邊政策的產物。第三,流人是統治者認為有罪之人。第四,強制遷徙,是流人區別于自發的流民及有組織有計劃的移民的根本標志。第五,遷徙之地,多為僻遠。第六,流人被遷徙到邊遠之地后,就成為了該地的一種客籍居民。”①簡單說來,流人是被貶斥流放之人。這些流放之人對東北區域的開發和建設,尤其是文化的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談到清代的東北流人,葛均義2015年出版的長篇小說《流放》是一個值得注意的文本。小說以五行結構全篇,試圖把關內儒釋道文化與東北少數民族文化融合起來,展現出多元雜糅而又悲涼厚重的關東文化精魂。小說的主人公是齊魯才子峻極先生,他被流放到了“寒山冰水”的寧古塔之后,在這里創辦了滿漢學堂,教授少數民族孩子們中華傳統文化。對此,有些流人不以為然,“銅鏡先生”趙敢質問他:“滿人奪了大明江山,把我們流放到這極人間苦寒之地,為何還要去教他們的子孫讀書識字?”峻極先生的回答顯示了作家中華大一統的開闊胸襟:“世上其實原無滿漢之分,當年五帝之時,‘舜歸而言于帝,請流共工于幽陵,以變北狄;放馬雚兜于崇山,以變南蠻;遷三苗于三危,以變西戎;殛鯀于羽山,以變東夷,四罪而天下成服。’由此定中原而成四方,五行皆備。可見北狄、南蠻、西戎、東夷,盡皆為我中華之后人……興學授業傳道,天下歸仁焉。我以為,華夏子孫,皆因胸中盡中華之學。若天下人胸中,皆我中華神傳文明,天下則盡為我中華之子孫,舉世同焉。想天遣我八子,深入滿人宗祖根脈重地,實為負上天神圣之使命也!”②或許就如作家所言,“文化是一個民族的護佑者,在人類的一切文明創造中,只有文化與人類在時間中共存”③。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中華文化之所以源遠流長,其廣闊的包容性是非常重要的原因,流放到東北的關內文人、闖關東的底層民眾與東北原住民之間的交流、碰撞形成了豐富、鮮活的東北地域文化。
《流放》中趙敢與峻極的觀念沖突涉及到中國歷史研究的一個重要問題,那便是在近代以前的中國,盡管華夷之辨始終存在,但蒙古族、滿族等少數民族政權的統治往往還是可以被漢族所接受,其原因何在?葛均義所給出的回答切近于“文化至上主義”的解釋。“文化至上主義”認為,所謂華夷之辨表面上看是種族的差異,實際上主要是文化的差異,文化的歸屬感是超越于政治的或種族的歸屬感之上的,也就是說,把中華文化,而不是國家或種族作為忠誠、弘揚的對象。只要能夠在文化上堅持中華文明,那么也可以在政治上接受少數民族的統治。有論者指出,清代的知識分子感到,漢族政權因在軍事、政體等方面的弱點所導致的失去江山的局面,可以由“充滿力量的、真正的、普遍和永恒的漢文化主流”來加以補償。“文化至上主義”就這樣克服了“被更狹隘地加以界定的各種政治忠誠的見解”,從而使人們能夠在明清之際的王朝更替之后,“抱著對他們自身文化的普遍性與永恒性的信念,參與到新的滿——漢統治政體中去”④。文化上的認同在這里起到了超越政治、宗教乃至種族的作用,維系了上下五千年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
不過,我們應該看到,“文化至上主義”用來闡釋近代之前相對封閉的中國較為合理,而當近代民族國家的國際體系產生之后,僅憑文化認同來解說不同國別、民族之間的人群關系已經不那么恰切了。當然,《流放》所探討的是清代東北區域的文化傳播與交融,而不是現代的民族國家體系。葛均義試圖把流人帶來的漢文化傳統與東北區域本土的少數民族文化雜糅起來,在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結構全篇的同時,作家在每一部分的開頭都加入了改寫的滿族創世神話。開篇為金,金能生水,而薩滿教神話中最古老的宇宙是一個大水泡兒,在大水泡兒里生出了女神阿布卡赫赫。富育光等滿族文化研究者曾指出,傳說中的宇宙之初,“天神是沒有形體的,像水一樣流溢,像云一樣飄渺,后來云水在雷戰中凝生三女神,這便是最初的阿布卡赫赫,主宰宇宙的三姊妹大神……阿布卡赫赫,涵天生萬物之意”⑤“赫赫”滿語意為女人,阿布卡赫赫、巴納姆赫赫、臥勒多赫赫三位女神永生永育,是大千世界的創造者。或許可以這樣認為,《流放》編織的是一條雙線的麻花,麻花的一條是傳統漢文化,另一條是東北區域少數民族的神話、民俗故事,然而,不得不說即便作家努力揉和這兩條線,這兩條線之間的分野也是非常明顯的。而且,過多的民俗、神話故事的加入傷害了這部小說的文學性。可能葛均義并不在意故事情節、人物形象等這些傳統的小說因素,他所做的是對“一種地域的、民族的、人類的文化”⑥的展示。
二
漂泊的人生總是充滿了悲傷,在清代的流人之后,近現代的東北土地上還生活過這樣一群離鄉漂泊的人,那便是俄羅斯僑民。一位曾長期生活在哈爾濱的俄羅斯流浪詩人這樣寫道:“我們被迫離開了北方的家鄉/只有面貌酷似俄羅斯的哈爾濱/終止了俄國子民的流浪/溫暖了心中的悲涼/從此不再極度悲痛哀傷——”⑦詩中充滿了流亡者對故鄉的思念和對流亡地的感恩之情。
近年來的龍江文學對這些俄僑的人生百態也有著較為充分的描繪,2015年,黑龍江人民出版社推出了一套“哈爾濱俄羅斯僑民文學系列叢書”,叢書包括李文方的《六角街燈》、胡泓的《哈爾濱的憂傷》、陳明的《僑居者》、尚志發的《啊,貝加爾湖》、劉文江的《苦旅——魂系哈爾濱》、李五泉的《守護卡捷林娜》6部作品。這些作品對俄僑在哈爾濱艱辛的生活和坎坷的命運進行了深入地描寫,高莽在叢書的序言中寫道:“這些文學作品的出版,無疑將對廣大讀者進一步了解哈爾濱獨特的地域文化起到無法取代的作用。同時,收入叢書的作品在藝術上也各有獨到之處,在展現歷史的真實,刻畫生活的力度,描寫細節的才賦,特別是在塑造俄羅斯人物形象上,展現出令人驚嘆的獨特成果。這無疑給當代中國文學注入了一股新鮮活力。”⑧通過讀這些小說,我們可以更深層地了解俄羅斯文化對哈爾濱的影響和滲透,當我們知道曾有那么多俄羅斯人長期生活在這里,就不難理解哈爾濱鮮明的國際文化風貌。
李文方的《六角街燈》是一部具有史詩品格的作品。小說記述了自19世紀末至21世紀初,一百多年間三代哈爾濱俄僑的生活。第一代俄僑是主人公秦厚木的姥爺、姥姥謝苗和薇拉,謝苗是一個哥薩克士兵,20世紀20年代初俄國國內戰爭期間,他逃到哈爾濱,逃亡途中用他的哥薩克綁帶綁走了快要餓死的俄羅斯貴族之女薇拉,之后他倆結為夫妻,在哈爾濱郊區辦了一個小牧場,飼養奶牛,作為第一代俄僑,他們算得上是哈爾濱乳業的先驅。二人生活雖貧苦,但自由豪爽、優雅高貴的氣質不改,而在20世紀60年代初,他們不愿回到蘇聯,又無法取得中國國籍,只好遠赴澳大利亞。在澳洲,他們不幸感染登革熱,埋骨異鄉。第二代俄僑是謝苗、薇拉之女柳嘉,她嫁給了鐵路工程師秦明遠。她努力融入中華文化,甚至放棄了東正教信仰,但丈夫被打成右派,父母遠走澳洲卻突然身亡,使這位善良的女性不堪重負,心衰而死。第三代俄僑是柳嘉之子混血青年秦厚木,他愛上了來華援建的蘇聯專家之女卡秋霞。二人熱烈真摯的愛情,成為第三代哈爾濱俄僑步入新時代的象征。但因中蘇關系交惡,二人只能分別,秦厚木試圖越過邊境去尋找卡秋霞,被中蘇雙方的邊境戰士擊斃,悲傷地倒在了冰封的黑龍江上。一百多年的世事變幻、人生悲喜在作家筆下如云煙過眼,不變的是哈爾濱松花江畔的六角街燈,一百多年來人們一直會看到“那個穩固的石頭底座,綠色的鑄鐵立柱,上大下小的六棱玻璃風雨罩,最令人難忘的,還有那酷似亞歷山德拉皇后王冠的頂蓋……”或許就如作家所寫的,“假如很多很多年以后,有人對孩子們講,從前有個國家叫作蘇聯,他們可能一臉茫然,不知所言。可是,如果有人指著這六角街燈對孩子們說,有好多來自異國他鄉的人曾在這燈下流連忘返。他們會有同感的,因為這街燈實在太美了。不論世間發生多少不可預測的變遷,它的美,連同它所見證的愛,永不改變……”⑨
誠如阿成所說,“二毛子”的故事是一言難盡的。在《六角街燈》的主人公秦厚木身上,“老俄羅斯人與生俱來的高貴氣度,與中國人傳承久遠的高尚品格”⑩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但這樣一位優秀的年輕人卻令人惋惜地死在了邊境戰士的槍下,作家這樣的處理似乎暗示著混血兒的悲劇性命運。廉世廣的《西伯利亞蝴蝶》充滿了象征意味,小說中的主人公哲羅也是個混血兒,他的身世里面“有個浪漫的故事,也有個心酸的故事”。他的身世有兩個版本,一個版本中他的父親是過路的蘇聯紅軍軍官,母親是本地村里的姑娘;另一個版本里父親是中國人,母親是逃難到這里的俄國貴族。無論哪個版本,都包含著不足為外人道的悲傷,或許不去追究才是對哲羅最好的善意。哲羅其實是一種魚的名字,黑龍江水產豐富,江里的魚有“三花五羅十八子”的說法,哲羅便是五羅里的一種。中蘇關系緊張時期,哲羅被村里認定為蘇修特務,他坐在江邊默想,“這邊的水,那邊的水,都是同一條江里的水,它們知道誰是中國的,誰是蘇聯的嗎?還有那水里的魚,一會兒游到這邊,一會兒又游到那邊,一會兒是中國的,一會兒又是蘇聯的,可是沒人追究它們,沒人說它們是特務。”[11]哲羅也曾嘗試游蕩在黑龍江兩岸,但最終還是情感占了上風,他留在了從小長大的中國土地上。
三
新中國成立之后,墾荒人是活躍在龍江黑土地上引人注目的人群。大慶作家王芳的《朝天吼》所講述的故事發生在20世紀50年代,此時正是結束國內戰爭,開始和平建設的時期。當時為了解決關內城鄉青年就業、溫飽問題,同時也為了解決國家邊遠地區的建設問題,動員關內的城鄉青年到祖國各地去,不失為一項有效的政策。王芳描寫基層百姓在面對國家變動時的復雜情感和人生故事,是一種現實主義的創作。
《朝天吼》以家族史的形式寫林甸的開發,就有了一種從歷史深處打撈家族記憶的意味。作為女作家,王芳的兩部長篇小說《血蓋頭》和《朝天吼》的主人公都是女性,也許是為了保持一種身體的圣潔,《血蓋頭》中的主人公林野花被設置成處子之身。到了《朝天吼》中,王芳采取了另一種歷史人物的敘事策略,其中的“我奶奶”有過三次婚史,這點頗像莫言《豐乳肥臀》中的“我母親”。當然,女性的婚戀次數,不能等同于女性的貞潔問題,相反,這種變動似乎更能體現出某種殘酷的歷史際遇。《朝天吼》中“我奶奶”黃九菊的三次婚戀,其實也正暗合了這個問題。《朝天吼》中沒有完全的反面人物,更多的是人性的反復,而且主導這種反復的,仍是積淀在每個人心中自發的英雄情結。即便是逃跑的梁勝子,最終也是以英雄的方式辭世的。這其實也正是小說中所隱喻的邊疆精神,它沒有被明確地說明,但已經在每個墾荒隊員的身上自發地存在了。這大概就是《朝天吼》中沒有完全的反面人物的原因。因為每一個人都是時代的英雄。小說中出現的幾對婚戀故事,也能相應地證明這種英雄情結和戀愛、婚姻的關系。邊疆生活的悲壯表現在方方面面,比如野獸襲擊、火災、饑寒、重大疾病、傳染病,就像小說中出現的克山病,和因克山病而死的25人,這些惡劣的自然因素也在一定程度上毀滅著正在墾荒中的隊員們。災禍的發生,在人與自然的邊界上是不可避免的,然而,正是一萬三千多名年輕的墾荒隊員們以“朝天吼”的拼搏和抗爭,才換來了后世的安寧。小說的結尾,特意寫到“我娘”、賈雪和“我”在聽到于承蘭去世,只剩下55名老墾荒隊員后的悲戚,也再次表達出,“當后人們面對那些拓展邊疆的初民在歷盡青春后的慘勝,已不亞于一場壯烈的人與自然之戰的感佩心情。他們正如凋零的老兵,以這種近似悲劇的結局,展現在拓展邊疆的文本閱讀中”[12]。
從20世紀80年代的《遠離太陽的地方》三部曲,到21世紀初的《燃燒》《城府》,韓乃寅一直耕耘于北大荒文學這片沃土上,他可以說是北大荒文學的主將。2016年,韓乃寅接近八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塞北雁飛》出版,為北大荒文學增添了令人驚喜的新成果。這部重量級作品反映了雁窩島新時期的建設和生活,與老作家林予的《雁飛塞北》相映成輝,共同為雁窩島六十多年的開發建設譜寫了悲欣交集的史詩。《塞北雁飛》中的雁所指的并不僅僅是雁窩島飛翔的大雁,更主要的是指新時期雁窩島建設中大顯身手的農用飛機。作家在《后記》中寫道,他由“雁”聯想起了雁窩島開發近六十年來發生的巨大變化,“雁”飛來時只靠少有的拖拉機,多用人拉犁和刨鎬開荒種地,如今“雁”飛起已經是飛機航化作業和遙感技術相結合,讓雁窩島跨進了世界的農業現代化行列,這“雁”再不是南飛雁喻義的十萬復轉軍人,我一下子把航化作業的農用小飛機想象成了當前農業現代化航程中的“雁”,用這個“雁”對比著那個“雁”寫,在我形象思維的腦海里產生了一種神奇的美感……[13]當年林予的《雁飛塞北》可以說是家喻戶曉,那時作家說的“雁”是轉業官兵來這里開發建設雁窩島,如今韓乃寅的《塞北雁飛》所展現的雁窩島,也可以說是紅興隆農墾分局這只“雁”,已經騰飛起來了。黃萬華曾指出,“韓乃寅一直從自己較豐厚的北大荒生活積累出發,在北大荒文學的發展遇到某種阻隔,陷入某種困窘之時,從自己對現實主義的領悟而做出調節、疏通的努力,給北大荒文學帶來新的活力”[14]。縱觀韓乃寅幾十年的長篇小說創作,我們會感覺到他對北大荒的深情厚誼。
四
東北區域的人群流動既有流入,又有流出。近年來,一部分東北人的生活水平有了顯著的提高,他們選擇在冬季避開零下三十攝氏度左右的寒冷天氣,去南方過冬,而當南方夏季炎熱的時候,又返回東北避暑,這部分人被形象地稱作候鳥人。遲子建的中篇小說《候鳥的勇敢》以金甕河候鳥保護站和邊地小鎮瓦城為故事發生的主要場所,既描寫了保護候鳥過程中的人性善惡,又呈現出瓦城候鳥人與留鳥人之間的矛盾沖突。
東北區域——尤其是黑龍江——有著漫長而又寒冷的冬季,能夠在冬季去南方沐浴陽光,享受新鮮果蔬和鳥語花香,需要有錢,更要有閑。如今,在南方沿海的一些宜居城市和經濟發達城市,三亞、海口、珠海、深圳等,以及廣西巴馬、云南西雙版納等旅游養生城市,都可以發現東北人的身影。在瓦城的百姓看來,這些富裕悠閑的候鳥人一部分是靠誠實勞動、合法經營積累了財富,另一部分則是靠貪贓枉法、官商勾結得來的不義之財而暴富的,而后一部分人占了多數。在某種程度上,瓦城的候鳥人與留鳥人暗喻了社會階層的分野,去南方躲避寒流的候鳥人象征著權力和富有,“瓦城老百姓也看得清楚,當地那些有點實權的領導退休后,很少就地養老,紛紛南飛,似乎不在外地擁有一套住房,在官場混了一遭,就是舊時代的妓女攬不到嫖客,好沒臉面似的”[15]。至于購置房產的錢從何而來,百姓們就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揣度了。因此,當邱老和莊如來在莫須有的禽流感風波中死去時,很多底層的平民,特別是留鳥人都心中竊喜,他們相信是候鳥帶來的病毒殺死了這兩個小城中叱咤風云的人物。
客觀地說,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人民生活水平整體上是在不斷提高的。物質條件改善之后,人們對健康長壽、舒適生活的渴求日益強烈,這樣的訴求使他們奔赴南方過冬本無可厚非。以三亞為例,曾有八十萬三亞人里五十萬是東北人的說法,如此多的東北人顯然不會都是貪贓枉法發家的人,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是下崗的國企職工。東北是共和國的長子,老工業基地,20世紀90年代國企改革之后,大批產業工人下崗,據不完全統計,“1997年底,東三省國企員工下崗的數量達到了259萬,占比超過全國下崗人數的22%”[16],下崗職工手中拿著一筆下崗補償,而當時三亞的房產價格非常低廉,于是有一些下崗職工來到三亞購房養老。三亞溫暖的氣候和較為低廉的生活成本吸引了越來越多的東北人,這樣一個帶一個,一家帶一家,就形成了三亞大半是東北人的狀況。
不過,候鳥人現象暴露出的許多問題也是不容忽視的。其一,大量人口不斷外流,與東北經濟持續低迷有很大的關系,近年來國家雖然大力扶持東北,但東北經濟仍不見起色,振興東北經濟仍然任重而道遠。其二,候鳥人群中存在著貪腐、財產來源不明等問題,如《候鳥的勇敢》中所寫,不少官員在南方購置了價值不菲的海景房、別墅等,這些房產僅靠工資收入顯然是無法購買的。其三,每一地都有其自然生態和社會關系的平衡,候鳥人對延益生命的渴求不能以破壞當地自然生態、社會關系平衡為代價。以著名的長壽鄉廣西巴馬為例,近十年來數量龐大的候鳥人涌入巴馬,雖然促進了當地經濟的發展,增加了當地居民的收入,但眾多人口的涌入給當地的生態承載帶來了巨大的壓力,生態失衡、物種破壞、環境污染等問題也顯現出來。如果任其發展,巴馬的優美環境恐怕就會成為明日黃花了。
綜上可以看出,在近年來的龍江文學作品中,表現出了對東北區域人群流動的廣泛關注。東北是一塊具有移民傳統的地域,頻繁的移民活動對東北地域文化和東北的文學創作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流民、俄僑等不僅僅是被流放、驅逐之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們是身負大任的文化使者,為東北這塊邊遠苦寒之地帶來了優秀的文化。同時,在社會經濟高速發展的今天,東北存在著人才大量外流的現象,作家們對人群流動的關注,從某種程度上也表達出了對人才流失的憂思。如何在輸出人才的同時吸收人才,這是今后東北區域社會發展值得思考的難題。
①李興盛《黑龍江流域文明與流人文化》[J],《學習與探索》,2006年第2期,第184頁。
②③⑥葛均義《流放》[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51-152頁,第304頁,第304頁。
④藍德彰《中國文化至上主義和元代的類似性:17世紀人們的看法》[J],(John D.Langlois Jr.,“Chinese Culturalism and the Yuan Analogy:Seventeenth Century Perspectives”)《哈佛亞洲研究雜志》,1981年第2期,第373-374頁。
⑤富育光、于又燕《滿族薩滿教女神神話初析》[J],《社會科學戰線》,1985年第4期,第196頁。
⑦⑧⑨⑩李文方《六角街燈·叢書后記》[J],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05頁,第3頁,第2頁,第260頁。
[11]廉世廣《西伯利亞蝴蝶》[J],《北方文學》,2016年第9期,第6頁。
[12]張大海《北部邊疆的新文學——評王芳的小說〈朝天吼〉》[J],《文藝報》,2016年9月18日。
[13]韓乃寅《塞北雁飛·后記》[M],北京:東方出版社,2016年版,第415頁。
[14]黃萬華《沃土的新耕耘,寶藏的再開掘——論韓乃寅的長篇小說創作》[J],《文藝評論》,2002年第1期,第85頁。
[15]遲子建《候鳥的勇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92頁。
[16]任大剛《南方的三亞怎么成了“東北第四省”》[OL],騰訊文化2017年1月17日,http://cul.qq.com/a/20170117/003402.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