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深香 周玉玲 馬廣原
在北大荒博物館的一塊石碑上刻有這樣一段文字:“五百年前有人說,北京往北是北大荒。三百年前有人說,關東就是北大荒。一百年前有人說,黑龍江是北大荒。如今人們都說,黑龍江墾區就是北大荒?!边@段話其實孕育了一個非常簡單而樸素的道理:即地域性與時間不可分離,時間是地域性存在的基本形式之一,時間的流動會引發地域文化屬性的改變。因此,當下意義的北大荒具有鮮明的現實時間域——即從國家1947年試辦國營農場開始,經歷了1949年—1952年的榮軍農場和解放團農場時期、1952年的大型國營機械化友誼農場建立時期、1955年—1956年的四川、山東等支邊青年創建的農莊轉變為農場時期、1958年的10萬轉業官兵投身農場開發的軍墾時期、1968年54萬知識青年加入的黑龍江省國營農場生產建設兵團時期、1977年至2010年的曲折發展和改革開放時期、2011年至今的現代化大農業的生態文明發展時期等階段。①在現實而客觀的物理時間流動中,具有鮮明地域特征的北大荒的時間性從“過去”到“現在”,也必將進入到“未來”。這個真實存在的時間過程經過演化和變異被小說作者們切入轉換到北大荒小說的敘事世界中,形成了北大荒小說地域性敘事要素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敘事時間。敘事時間是一切敘述文本的生命,任何敘事文本都會自覺地把敘事納入到時間框架建構之下。作為敘述文本的北大荒小說也必然會包含一個故事發生、發展和結束的時間進程或者一個主體成長的時間歷程,但不同的北大荒小說敘述者對文本中具體的敘述時間進程所采取的處理方式和表達形態不會完全相同。
一
從北大荒小說敘事時間所呈現出來的時態特征看,絕大多數北大荒小說的主體敘事時間指向了過去一般時或過去完成時,在時態上基本上是一個已然的過程,是一個已經過去、已經完成了的“那個”時刻、“那個”時間節點在現時狀態下的一種回放。雖然一般過去時或者過去完成時意味著北大荒小說主體敘述事件的發生時間是在彼時的過去,但因為所有敘事性文本的敘事時間都具有交替性和延續性,所以北大荒小說的敘事時間的起始位置永遠也不可能停滯于一個持續不變的固定時態。北京大學敘事理論與小說闡釋領域著名教授申丹曾對此進行說明:“回憶的過程往往就是用現在的眼光來觀察往事的過程?!雹诟鶕@一特征進行梳理就會很容易發現——絕大多數北大荒小說在總體敘事時間走向上仍堅持以立足于當前的時間節點為前提,在此基礎上形成由此時到彼時再回到此時的相互循環、相互照應和相互平衡的時態結構關系。
盡管不能一概而論,但是從一個故事時間到另一個故事時間,北大荒小說的敘述者們還是比較普遍地站在了某一個具有“現在”意義的時間段內對他們“過去”曾經置身過的現場情境時間進行反思和再現。由于并置了“現在”和“過去”反復交替的時態關系,不僅擴大了敘事空間,而且也有益于轉移和豐富敘事視角,使敘事時間的情境內蘊得到擴張和擴展。如,梁曉聲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雪城》《知青》等系列知青作品,它們的時間情境價值絕不僅限于知青“下鄉——開荒——返城——出路——選擇”那么簡單,其雙重交替的時態關系和由此及彼的敘事視角的變化均使北大荒小說的情境內蘊具有無限的張力。在梁曉聲的上述小說作品中讀者體驗到的不再是單一時態形成的價值內蘊指向,而是受雙重時態架構影響的豐富的內蘊集成。它既包括過去的英雄主義,也涵蓋了現實條件下的虛浮主義;既具有曾經的浪漫主義氣質,也具有現時的情懷感傷;既有高度的集體主義意識,也不乏個人主義的迷茫;既有虔誠與理智,也有搖擺與徘徊;既有正直與正義,也有虛偽與奸猾;有高潔,也有平庸;有妥協,也有抗爭;有懷舊、也有反思;有贊美,也有批判……在“過去”與“現在”的雙重時態交互作用下,在敘述時間、被敘述時間、敘述行為時間的相互攪拌中,讀者不僅能夠體會到人物的性格、事件的發展具有了更為豐富的邏輯性,而且也能夠感受到不同歷史時期不同的價值體系和不同的價值觀帶給人們思想上的沖擊和影響。總之,在“過去”與“現在”不同敘事時態的相互穿插和變化中,梁曉聲讓讀者感受到了他賦予作品鮮明的“過去”與“現在”的對比性觀念預設。這種對比性觀念預設的層次既包括土地,也包括人;既包括情感,也包括思想;既包括機制,也包括體制。通過對比,梁曉聲的北大荒小說既能讓讀者產生富有正能量的強烈的充滿理想的激蕩,也能讓讀者沉下心來對現實的社會和人性進行深刻的反思和思考。梁曉聲之外,韓乃寅的《歲月》、張抗抗的《隱形伴侶》等諸多作品也都或多或少存在這樣的對比性成分,并在這個對比性的雙重時態的框架下隱喻豐富的指向意義——即“過去”是理想的、浪漫的、荒涼的、落后的、單純的、樸素的、粗放的、被動的、困惑的;“現在”是富足的、進步的、復雜的、矛盾的、細致的、集約的、主動的、明白的等等。
但是也應該明確的是:并不是所有北大荒小說的敘事時間的時態都采用“現在”——“過去”——“現在”的雙重循環時態模式,有的北大荒小說文本整體或局部采用了無明顯時態的敘事時間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時間的界限,增加了小說敘事時間背景的模糊性和不確定性。
二
法國結構主義批評家熱奈特在他的《敘事話語 新敘事話語》一書中指出:時間是一種關系,是一種建立在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之間的相互比較和相互作用的關系。其中的故事時間是指故事發生的自然時間;敘事時間是指敘述故事的時間。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的長短距離并不完全等同,二者之間的長短差異就構成了時距。③雖然沒有具體的量化標準,但敘事時間卻總在試圖改變故事時間,包括改變故事時間的起始位置、故事時間的原有秩序、故事時間的推進頻率等。這在本質上都屬于敘事時間與故事時間的差距——即敘事時間長度的變化范疇。一般來說,敘事時間不一定要與故事時間完全一致或完全聚合。但每一部北大荒小說卻都有自己的敘事時間長度,長的可能對應歷史時間中的半個世紀,短的可以反射出某一具體歷史時段。無論如何聚合、切割和變化,它們都自然地對應著或多或少的特定的歷史內涵。因此,無論從哪一具體時間位置開始落筆,也無論選擇何種接續方式對敘事時間范圍內的不同時間位置進行銜接,最終都會形成長度差異化的北大荒小說的敘事時間特征。
從北大荒小說敘事時間長度的具體表現狀況來看,北大荒小說的敘事時間絕大部分仍屬于主流線性序列。盡管在敘事時間上北大荒小說存在取時跨度長短的不同,同時也客觀存在不同作品在某一具體敘事時間段相重、相同的現象。但如果把每一部北大荒小說的敘事時間的長度按前后的順序連綴在一起,讀者就會很容易發現北大荒小說敘事時間的內在邏輯遷延線已經形成了一個有序的、連貫的整一系統,這個系統自然地對應于北大荒客觀現實的歷史發展軌跡。如,林予的長篇小說《雁飛塞北》,它的核心敘事時間集中在1958年,這一敘事時段與現實歷史時間相對應,時間順序非常清晰,寫完整的一年時間里以張興華為代表的10萬轉業官兵開發建設北大荒的故事。而梁曉聲的中篇小說《今夜有暴風雪》的敘事時間長度則相對短暫,具體起始時間從當天下午寫到晚上,然后再遷延到第二天下午。但最核心的敘事時間卻只有一個晚上——那就是1979年春節后、一個大自然和人均陷于混亂狀態的夜晚。這個夜晚既是一個自然界暴風雪肆虐的夜晚,也是一個北大荒四十余萬知識青年在大返城關鍵時刻復雜人性盡顯的夜晚。不同于一年、一個夜晚的敘事時間長度,韓乃寅的長篇小說《歲月》的敘事時間跨越了50年的長度。作者在敘事時間位置的選取上主要對應于20世紀50年代的10萬轉業官兵時期、支邊青年時期、20世紀60年代的四十余萬知青時期以及20世紀80年代的8萬大中專學生時期的三個大的子系時間系統?!稓q月》近乎全景式的敘事時間長度,全面地覆蓋了北大荒開發、建設、改革發展的不同歷史進程,并同步再現了三代北大荒人的情感生活及精神樣貌。盡管在敘事時間長度上存在不同,但無論是一年、一天抑或是50年,上述所列北大荒小說在具體的敘事時間節點上基本匹配于從“過去”到“現在”的線性歷史時間,就像各歷史階段的一面面鏡子,映射出其所處時代的特定的歷史情境。盡管諸如《歲月》等作品也客觀地存在局部敘事時間系統均衡性強弱的差異以及拓撲時間的交代和轉換未必完全清晰和緊致等問題,但卻不能因此而否認北大荒小說作家們在敘事時間長度上所體現出來的強烈的主體歷史意識。
但是,敘事時間畢竟不能等同于純物理的現實時間,在完整的北大荒小說敘事時間長度里,時間流程變得交錯復雜,一些純現實時間有可能被壓縮,也可能被延長,甚至被小說作者有意識地隱蔽起來。為了保證北大荒小說敘事時間長度的張弛有致與合理布局,北大荒的小說作者們充分利用熱奈特所總結出來的“概述”“場景”“停頓”“省略”四種敘述時間的方法,并綜合運用正敘、倒敘、過渡、錯位等一系列敘事時間秩序的處理方式,并最終把富于變化的敘事時間長度協調統一在每一部北大荒小說作品中。
三
一個完整的故事是由一個起始時間狀態和一個結束時間狀態形成的,而一部小說卻可能匯聚大大小小若干故事單位,自然就會包含若干不同的時間狀態。從北大荒小說的敘事時間形態來看,“時間是立體的”④。首先,時間與事件相互依存,時間意味著事件狀態的變化。其次,“時間實際上是人的積極存在,它不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發展的空間”⑤。再次,時間是“主觀時間”⑥呈現出來的樣態,時間的運行方式和速度在本質上取決于人的時間意識。事實上,單一故事時間一般是一維的存在,而敘事時間則相對復雜,往往體現出多維特點。很顯然,事件時間和人物時間等可以組成故事時間,而故事時間則必須受“主觀時間”統攝才能形成敘事時間。因此,敘事時間形態的實質就是將一種時間狀態轉換成另一種時間狀態,并在這個轉換的過程中,一維的、自然的故事時間會因敘述者設計的各種拓撲關系而形成倒錯、變異的非完全線性時間。
根據北大荒小說敘事時間慣常使用的敘述方法,絕大多數北大荒小說的敘事時間著眼點是立足“現在”而回憶和反思“過去”,總體上呈正向線性形態。但也客觀地存在時間剖面的選擇以及時間方向和時間順序的安排等敘事時間表現方式和形態上的差異。這些差異雖不能詳盡,但卻可以粗略地概括為以下兩大類:
一類是以《雁飛塞北》《今夜有暴風雪》《歲月》《雪城》《破釜沉舟》等中長篇小說為代表,這些北大荒小說作品的核心故事時間剖面刻度非常清晰,敘事時間正向推進,反向拉伸,通過正向、反向時間的接續,延長了故事時間。如上述列舉過的長篇小說《雁飛塞北》,它的正向敘事時間剖面明確為1958年,正向時間秩序清晰而嚴謹。具體敘事時間的起點位置是從1958年1月3日晚下半夜開始,然后逐步接續到1月4日、陽歷一月末、初春二月、四月初、五月初、八月梢的一個清晨、金色的秋天、陽歷十月初等。在正向推進的時間進程中,作者有意截斷正向的敘事時間,進而逆向插入1958年之前系列人物的故事時間。如分場黨委書記張興華、捕魚工王開富、軍醫劉玉潔、拖拉機二隊隊長羅海民等。僅以張興華一人為例,作者就插入了他1937年冬北上抗日、1942年秋開墾南泥灣、1945年從延安到山東、1949年和女軍郵員戀愛并結婚、1950年夫妻奔赴朝鮮前線、妻子犧牲等逆向時間故事。通過逆向時間的拉伸向讀者展示了張興華這一人物的來龍去脈,一旦插入敘事時間結束,正向敘事時間與逆向敘事時間粘合銜接在一起,就形成了完整的人物故事時間。既完成了對八一農場大雁分場黨委書記張興華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因人物時間、事件時間線的相互交織而使整部小說的敘事時間呈現出明顯的動態變化性。
另一類是以《隱形伴侶》《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龍抬頭》《遠去的馬群》《獨船》《野狼出沒的山谷》《北緯48°動物傳奇系列》等系列作品為代表,這類小說的故事時間剖面基本上沒有明確的年、月、日等時間標識。由于未指明具體的故事發生時間,雖然讀者也能夠通過閱讀在心理上補充出大致完整的故事時間位置,但敘事時間的表現方式和所呈現出的時間狀態關系卻變得比較復雜和多變。
首先,由于時間剖面和故事時間的位置不再直接點明,所以小說中就出現了大量的諸如“ 那 天”“ 那 年 ”“那年深 秋 ”“那天 夜 里 ”“ 這 一年”“這幾年”“一個多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等模糊性的時間節點。盡管這些模糊性的時間詞匯在小說中出現的頻率以及承載的時間表述職能并不完全相同,但在解構現實時間的路標以及使敘事時間的節奏更富于變化等方面還是有很多相似之處的。從功能上來說,它們或用于一筆帶過,或用于具體展開。
其次,模糊性敘事時間不等于徹底摒除時間,它只是表示敘事時間邊界不夠明晰。類似北大荒小說作品有劉海生的《遠去的馬群》、王鳳麟的《野狼出沒的山谷》等。這些作品并不直接點明故事發生的時間,加之敘事中大量使用倒敘、追敘、插敘等時間表述方式,這些做法都使得北大荒小說的敘事時間更加模糊多變。此外,模糊性敘事時間也常借助主觀心理時間與客觀物理時間的相互交融有意制造“時間的無形迷宮”,在展開情節的同時不忘解構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復雜性。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莫過于張抗抗的《隱形伴侶》,該小說因融入了相當數量的夢境和朦朧性的回憶,正常的敘事時間秩序被打破,故事中人物的時間感變得交錯搭疊,形成了表面不合邏輯而實有邏輯的敘事時間順序。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北大荒小說的敘事時間具有鮮明的時代性?;乜醋哌^的路,北大荒小說的敘述者們應該清醒地意識到現在和未來永遠比過去更重要,學會理性分析和總結過去北大荒小說在敘事時間方面積累的成功經驗和得出的失敗教訓。在新時代的歷史境遇條件下,用新的發展的敘事時間要素來反映新的時代生活和時代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