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濤
通常認為,《好兵》(The Good Soldier,1915)是英國作家福特·麥多克斯·福特(Ford Madox Ford,1873-1939)的代表作。這部曾在20世紀初期作為騎士戲劇上演于歐洲舞臺的小說,用別開生面的方式講述了英國青年愛德華·阿什伯納姆的“風流事”。故事的講述者并非愛德華,而是美國青年、愛德華情婦的丈夫約翰·道爾——一個生活中的天真漢和不熟練的寫作者。道爾通過無規則的、跳躍的反復回憶和印象疊加,以含混的、視點不停轉換的多種語言方式,試圖講述一個關于愛德華的“真實故事”。最終,他在經歷了從懵懂、憤慨到了悟的心理過程后,拼湊出了完整的真相,也逐漸揭開了故事的深層含義。如果僅僅從對上流人士腐朽生活的批判和嘲諷,或者對人類道德兩難處境的反諷式刻畫來理解這部作品,也許失之簡單和片面。假如將之放在20世紀初神話主義①文學的框架中來思考與分析,那么,對這部作品的獨特價值和內涵,我們會有更多的發現。
神話在歷史上有過兩次重大演變,先是從對自然力的崇拜轉變為對人類集體力量的崇拜,到了軸心時代,佛陀、孔子等先知又放棄了集體的崇拜,轉而“與人類在其中自我感知的宇宙內部及其背后的那個終極精神實在,建立了直接的私人關系”②。這些演變是人的意識進化產生的結果,無疑,神話的形態是要和人的意識發展水平相適應的。在歷史的進程中,人類已經先后將自身從同自然世界和社會集體的天然關系中抽離;歐洲社會進入近現代之后,人的理性自我又再次將自身的本能和無意識進行了剝離。這種自我——世界的對立關系的建立,帶來的是徹底的世俗化。這是一個對世界全面祛魅的過程,因為人類生存的“這個內在框架切斷了與其超越性來源之間的聯系”③,其結果是人們普遍感受到精神苦悶,甚至受到神經癥的困擾。為了對這種過度偏向的文化做出心理補償,西方社會開始尋求對世界的復魅。如何利用本已失落的神話和信仰資源,在新的時代和心靈狀況下重建與超越性意義本源的聯系,是人們試圖解決的復雜課題。神話主義文學正是這種精神追尋的文學表達,同時也是一種新的神話探索。
用神話智慧探索心理學的榮格(Car Gustav Jung,1875-1961)這樣定義神話:“當我們構想出一種世界觀,它出自我們心靈的完整性和意識與無意識的合作,并能夠解釋人類生于宇宙的意義時,合格的神話陳述便完成了。”④在20世紀20年代到英國進行考察之后,榮格發現“在英格蘭的許多地區,圣杯神話是活生生的事實”⑤。這句話暗示了榮格新的神話觀:一、圣杯故事是一種神話。二、神話有活神話和死神話之分。三、神話具有地域屬性。如是觀念之所以確立,是因為榮格認為,從心理學角度看,神話和儀式具有“對力比多進行渠化疏導”⑥的作用,神話的象征是將無意識中的生命能量引導進意識的“溝渠”,能夠促成意識和無意識的聯合,使人的精神世界重新獲得完整性,從而恢復生命活力。對榮格自身而言,圣杯神話具有相當重要的引導作用。在榮格印度之行的夢境中就曾出現了圣杯的象征,在夢中他認識到,“我必須單獨游過海峽,取到圣杯”⑦帶回城堡。這一夢境促使他認識到自己的使命就是去尋找解救西方世界的“圣杯”。
在深受榮格影響的美國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Joseph Campbell,1904-1987)看來,騎士故事并不僅僅是文學的消遣,而是封建時代的歐洲神話——騎士神話的外在形式。騎士神話是游吟詩人創造的代表時代精神的新神話,它與基督教神話相配合,共同締造了歐洲數百年的精神秩序,無意識地影響著歐洲男性的生命節奏。在坎貝爾的觀念中,騎士神話有兩個新的主題——生命主題和愛情主題。生命主題體現在圣杯神話中,荒原和圣杯是兩種不同生命狀態的象征。圣杯神話從開始便帶有疾病和救贖的意義,比如,在沃爾夫拉姆的《帕西法爾》中,天真的帕西法爾就是以一顆代表圣杯精神的“慈悲”⑧之心,治好了漁王永不愈合的傷口。總的來說,圣杯神話強調的是個人追尋的意義,它使騎士脫離了日常世界,和大地與生命這對古老意象相結合,進入形而上的世界,成為人和自然奧秘相連接的紐結點。因此,騎士英雄的功績在于獨自追尋超越的意義,敢于突破一己之私將心開放給他人;騎士時代的生命奧秘就是獨自尋找個體“內在的騎士”。愛情主題的代表是特里斯丹和伊索爾德的愛情神話。愛情隨本能的沖動倏忽而至,它不由自主又難以理解,作為中世紀的“迷思”,它被當成愛情魔藥產生的效果。坎貝爾指出,愛摩兒⑨是新的愛情現象,行吟詩人將它當作至高的精神體驗加以歌頌,第一次張揚了個人愛情,但是,“中世紀的婚姻需要經過教會的認可,因此抒情詩人一對一式的愛情理想,對教會而言是很危險的”⑩。因此,將愛摩兒升華為典雅之愛的愛情神話,超越了個人之愛和基督教婚姻的矛盾,使這種新的愛情形式與現實的婚姻秩序得以共存。
顯然,騎士神話并不是一種不言自明的神話類別。榮格和坎貝爾基于20世紀初期集體神話已經消亡的既成事實,立足于現代自我的獨立性和封閉性來重新看待神話,發現騎士神話是在新的意識條件下的神話創造,它不再尋求和人格神或者外在的精神實體的連接,而是尋找某種既超越自我,又不外在于人本身的意義來源,是個體內在精神發展的神話象征。榮格在自傳中將自己的人生看作尋找個人神話?的一生,坎貝爾則以榮格的人生經歷為基礎,將榮格的個人探索視為一種新的神話創造模式。這種個人神話要求個體立足自身獨特的內在性和時空條件,通過內外的追問與探索,經歷自我分裂和融合的艱苦過程,最終建立自己和終極意義的聯系。相比榮格,坎貝爾更進一步,將個人神話的追尋當作救贖時代疾患的手段,呼吁人們忍受自我獻祭的超乎想象的痛苦,和過分強大的自我情結以及偏頗的時代精神作斗爭,努力找到內心深處能夠和他者建立聯系的“內在的人”并將其現實化。
先于《好兵》300年出版的《堂吉訶德》以反諷的筆調講述了一個精神世界和外在現實相錯位的故事,《好兵》的反諷和錯位與《堂吉訶德》極為相似,但是,福特卻是用全新的故事,以及又一個倒霉騎士悲慘又可笑的一生,展示了20世紀初期歐洲社會的深刻困境。可以說,騎士神話在《好兵》中既是顯在主題,又是隱含結構。小說不僅展現了一個荒原般的世界圖景,而且讓愛德華和道爾從兩個方面代表著騎士人格,愛德華的悲劇以及道爾與他的和解則是小說的深層意蘊所在。
《好兵》中的各色人物是因為心臟病聯系在一起的,“心臟病”也是他們內心狀況的隱喻。心靈分裂導致的是生命意義的缺失。道爾在發現妻子和愛德華暗通款曲之后,不愿面對現實,只想停留在他們兩對夫婦親密友好的美好幻覺里。對自己的婚姻,他有一個有趣的比喻,“如果,達九年之久,我擁有一只爛透了心的漂亮的大蘋果,它的腐爛直到九年六個星期差四天時才被發現,難道不能說在九年中我擁有一只漂亮的大蘋果嗎?”?這個比喻明白地指出,社會的核心部分——家庭已經被毀壞了,就如小說中兩樁表面光鮮的婚姻都“爛了心”那樣。不止家庭,從更宏大的社會群體關系來看,小說還描述了人們“相見不相識”的狀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和利益訴求,但沒人能與另一個人相互理解,在城堡中道爾和利奧諾拉“雞同鴨講”般的對話就鮮明地,也是諷刺性地勾勒出了這種本體性的孤獨狀態。除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同土地和家園的關系也疏遠了。道爾因妻子在旅歐途中突發“心臟病”,只能長期在歐洲大陸滯留,而他也只把美國看作經濟來源;愛德華將莊園主身份當作精神寄托,但是莊園已經入不敷出,他的主要收入反而來自鐵路股份。顯然,在《好兵》中,莊園生活已經走進了歷史的黃昏,不再勝任騎士身份的物質基礎。小說正是通過疾病隱喻和兩對夫婦的生活狀況,提醒人們正處在失去精神根基和生命活力的尷尬境地,要么就帶著致命的倦怠維持表面的正常,要么就像道爾一樣被生活的真相所震驚。而這一境地的最高象征,就是“荒原”。荒原象征著生命的枯竭,是人類在生存意志驅使下最早的希望和恐懼的凝結,也是人類和大地關系的最深刻的象征圖景。坎貝爾曾說:“在荒原上,人們過著不真實的生活。”?這種解讀從內在的角度拓展了荒原的象征意義,也更加契合《好兵》的主旨;《好兵》所描寫的生活表面的光鮮和內在的不堪,也正是坎貝爾所說的荒原的寫照。
愛德華作為小說騎士主題的明線,可以被看作沒落騎士的象征。他夢想成為騎士英雄,追求完成騎士的三大夢想:成為好軍人、好領主和好愛人。他恪守地方貴族的傳統,是個“公正的法官、一流的士兵、最好的地主”。小說的副標題“一個激情故事”已然說明,作者是將故事的重心放在了騎士愛情上。我們看到,愛德華堅守騎士的愛情理想,終其一生都在尋求終極的靈魂伴侶,在他追求吉爾賽特案中的女仆、俄國大公情婦、巴茲爾太太、梅西·梅登、弗洛倫斯、南希的漫長過程中,典雅之愛是前方的重要指引。小說中騎士主題的暗線則是敘述者道爾。道爾的人生故事遵循的是騎士傳奇的敘事路徑:他不熱衷于政治和金錢,而是漫無目的地游蕩,遇到一個失去自由的“淑女”后,突破阻攔與之成婚,婚后以溫柔之心全心服務于她。弗洛倫斯被叔父禁閉在二樓房間,道爾帶著繩梯爬窗營救并和她私結連理的情節,分明是對騎士傳奇典型情節的戲仿。此外,也有論者指出,道爾常備一把斧頭,準備在弗洛倫斯突發心臟病時劈開她的臥室門,卻全然不知她和吉米或愛德華正在臥室偷情的情節,是對騎士小說《弗拉門戈》的滑稽模仿。?
事實上,整部小說可以被看作是愛德華與道爾二人所做的相互交叉的騎士之夢。根據榮格的心理學理論,愛德華屬于外傾人格,道爾屬于內傾的人格類型。愛德華認同騎士的外在行為規范,勇敢追求騎士功績和愛的對象,充滿了追求的動力,他的追尋是整部小說的核心動力。道爾認同的是騎士的內在價值,他注重自己的內心體驗,在人際交往中總是被動應對。作為小說人物,他顯得虛幻而又缺乏活力,但只有他才具有反思生活的能力,而且,他的反思超越了生活的表層,看到了生命的超越性的意義。更可貴的是,道爾具有慈悲意識,對愛德華和南希表現出真切的同情,甚至對利奧諾拉和弗洛倫斯亦抱有同情之理解,他是小說中唯一的精神覺醒者。愛德華和道爾,一個代表尋求升華的欲望,一個代表尋找生命的靈魂,同時他們也象征著分裂的精神世界。人格上的偏執又使他們相互吸引,道爾潛意識中渴望效法愛德華,愛德華最終渴求的是道爾式的無欲望的愛情,最終,道爾意識到“我喜歡他正因為他就是我自己”,并和愛德華達成了和解。可以說,性格的互補是他們走向和解的結構性因素。
在人物之外,《好兵》作為騎士小說的故事核心是愛德華的悲劇,開篇那句“這是我聽到的最悲慘的故事”就已指明這一點。通常情況下,騎士神話中的疾病和荒原可以靠騎士的英雄行為來拯救,而在《好兵》之中,騎士的行為只會帶來尷尬。這就是愛德華的騎士行為的荒誕性:在一個已經物質化了的世界中,他仍以堂吉訶德式的天真,按照騎士神話的指引一成不變地去生活。這樣的錯位必將導致一個悲慘的結局,而愛德華在追求騎士愛情時受到的內外阻礙,是將其推向毀滅的直接原因。
首先,外在世界已經變得不適合騎士生存,愛德華對三大夢想的追求顯然難以成功。在一個追逐金錢的社會,騎士的豐功偉績是無從實現的。因為和大公情婦的風流事欠下了巨額債務,愛德華的領主夢也破滅了。對典雅之愛的追求有著更大的阻力,因為他追求的“貴婦”并不存在:俄國大公情婦一副貴婦風范卻只想謀取他的錢財;巴茲爾太太在談情說愛的時候記住的是他的土地清單;梅西出身低微根本不懂騎士的愛情風范;弗洛倫斯固然能投其所好大談騎士故事,卻只能將他引向墮落;南希雖把他當做羅英格林和貝亞德來崇拜,卻又聽任利奧諾拉的蠱惑,主動要把肉體獻給他,不接受也不給予精神之愛。這些便是小說真正的悲劇情節——愛德華找到了愛人,卻在與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相同的境遇下,走向了完全相反的結局,只能通過肉體毀滅來實現對愛情理想的堅持。
其次,騎士之愛的追尋本就容易受到性本能的干擾而變得可疑,甚至走向墮落。在基爾賽特案受審時,愛德華本來堅稱自己是為了安慰傷心的女仆才親吻她,卻突然在證人席上回憶起“自己在把女孩拉向自己身邊時感到了女孩身體的溫柔”,這是其性本能的覺醒時刻。他第一次真正的墮落行為,竟是因為利奧諾拉接受牧師的建議,讓他去蒙特卡羅“接觸一下不負責任的社交活動”,從而被大公情婦相中。他后來的幾段風流事,也都是利奧諾拉安排和默許的,其目的是維持自己對他的控制。所幸的是,在南希這里,愛德華終于找到了個人之愛,更為重要的是,他能夠超越愛情的沖動,堅持和南希維持“典雅愛情”的關系。對愛德華而言,從本能欲望的愛(愛諾司)到個人之愛(愛摩兒)再到典雅之愛的跨越,使他重新獲得了個人和人性的尊嚴。
一個真誠地堅持高尚理想的人為何毀滅?這是小說提出的主要問題。確實,三百年前的堂吉訶德內心信念堅不可摧,不為本能所困擾,但三百年后的愛德華在談及騎士理想時,已無法理直氣壯,因為難以控制的本能在時時與他作對。騎士神話在時代的變遷中失去了現實基礎,從這一點來看,《好兵》比《堂吉訶德》更加悲慘,展示出的是一個神話破滅的精神荒原。可以說,愛德華的悲劇具有普遍的意義,他是時代的獻祭者,敢于和社會以及自身相抗爭,去追求愛和生命的意義,他以自殺完成了以本能為祭品的獻祭,他的生命悲劇所帶來的凈化力量,是他和道爾走向和解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也許是最根本的原因。從這個意義上講,《好兵》可謂意圖通過表現騎士神話的精神秩序與現實的沖突,以及激情所導致的幻滅和超越,引導人們從外在追尋轉向內在探索。
簡言之,《好兵》聚焦現實,又超越現實,是一部突破性的現代文學作品,它超越了時代的認識水平,從婚姻中的背叛入手,揭開生活的陰暗面,將真相展示給世人,具有催人覺醒的效果。它隱含的神話主題展現了20世紀初歐洲社會的荒原景象,發掘出了有限的生活事件背后超出個人經驗的形而上世界,從最細微的方面揭示了人類的精神境況和生存狀況,引起讀者的存在之思。作為一部被遮蔽的現代經典,《好兵》的深層意蘊和內涵仍有進一步發掘的空間。
在《好兵》出版之前,歐洲正處于科學技術快速發展的黃金期,資本主義的邏輯已經深刻影響了人的心靈,但人們還在按照傳統的秩序生活著,并沒有普遍意識到內心的分裂狀況。福特卻是一個痛苦的清醒者。作為文學家,福特堅定地認為,只有小說能夠揭示時代的真實狀況,引起人們內心的覺醒,小說是“根治苦難人類的種種疾病的唯一萬靈藥”?。寫作《好兵》時,福特不僅將自己對創作和文學的思考投入其中,也將自己對人生、社會以及生命的思索全都投入其中,因此他對《好兵》寄望很高。而《好兵》也不負所期,不僅生動呈現了福特擺脫自身困境、追尋個人神話的探索之旅,也為救贖時代病癥提供了借鑒。
從1903年開始,福特深受神經癥的折磨,一到寬闊的街道或原野他就無法行走。精神醫生將其診斷為廣場恐懼癥,讓他接受冷水浴治療。在治療過程中,他說到想買一只金杯,精神醫生立即表示這代表著不切實際的欲望,并由此斷定他的病是由性紊亂引起的,但福特本人對專家興奮的論斷表現得非常冷淡,自認為金杯和圣杯有關。后來他又被精神醫生警告說,如果繼續寫作將活不過一個月。受到極大刺激的福特獨自一人乘車來到皮卡迪利廣場,嘴里不停念叨著“該死的,我才不會在一個月內死去”?,在繁忙的車流中來回走了一個半鐘頭,而他的癥狀也從此大大減輕了。這兩個事例說明,福特沒有盲從當時的精神病學范式:他堅持將金杯當作圣杯意象來解讀,把神經癥和精神原因聯系起來;他確信寫作就是自己的至高追求,無法寫作的絕境促使他的內在自我覺醒。將二者聯系起來看,可以說,寫作使他實現了自我療愈的奇跡,也是其追尋“圣杯”的獨特方式。
和自己筆下的愛德華一樣,激情是福特生命中的一大困擾。《好兵》的故事和作者的生活之路有著微妙的同構關系。作為一個天主教徒,福特的婚姻遇到了極大的麻煩。1894年他和埃爾希·馬丁代爾私奔,在生養了兩個女兒后,先是和妻子的妹妹瑪麗產生私情,1909年起又和女作家維奧萊特·亨特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感情。因為埃爾希不同意離婚,福特便以德國后裔的身份跑去德國和維奧萊特舉行了結婚儀式,但是“他并沒有獲得德國國籍和結婚證書”?。自然,回到英國后的福特受到了口誅筆伐并被判入獄,他因此陷入精神崩潰并幾欲自殺。《好兵》投射了福特自己的感情糾葛,他也借此對自己做了深入靈魂的剖析,并看到了生活中更高的層面。在小說發表之后,他的人生出現了新的狀態,從1919年開始,他和年齡相差20歲的畫家斯黛拉·鮑溫一起隱居鄉下并育有一女,過上了種土豆、養豬的寧靜生活。
有研究者指出,愛德華和道爾其實是福特人格的兩個方面,福特本人一直在二者之間反復,“但大部分時間里,愛德華占了上風”?。由此而言,小說中從對立走向和解的兩個人物,就是福特自身由分裂走向整合的兩個人格部分。這一解讀和榮格對自己雙重人格的體驗非常相似。我們可以把愛德華看作福特的第一人格(意識人格),把道爾看成他的第二人格(無意識人格)。?福特以其敏感性,體驗到自身心理分裂的現實,將無意識心理體驗為人格并借由小說將其呈現出來。根據榮格理論,精神分裂癥為心靈融合提供了契機和基礎,因此,福特在小說中讓這兩個人格達成和解的安排,便具有了自我療愈的心理學意義。更進一步而言,福特借由《好兵》所編織的這個現代騎士神話,可被視作其內心世界的象征,他在神話中對受本能困擾的第一人格進行獻祭,讓第二人格獲得表現的空間,使自己的兩個人格方面最終得以合而為一。在這個意義上來說,《好兵》亦是福特在生存探索上的表達。
將小說人物同福特的人生故事相對照,我們會發現,如果不將道爾視為福特的第二人格,僅從外部現實來看,很難找到與道爾相對應的人物,這也是道爾的形象顯得較為虛幻的原因。道爾的存在使福特得以用一種外部的眼光來審視自己的生活,所以,小說中最終的和解來自于道爾的反思和醒悟,是他突破了和愛德華之間社交意義上的虛假關系,理解了愛德華人生中的痛苦體驗。這也讓道爾這個角色的設置成了小說最耐人尋味的建構。也是借由道爾這個人物,《好兵》印證了榮格和坎貝爾對神話作用機制的看法:神話只是提供心理整合途徑的象征,真正的救贖來自于個體對生命意義的英雄式探索,這種探索的旅程就是個人神話。就《好兵》這一小說而言,它顯示出福特對分裂人格的整合,并對其現實生活產生了積極的影響,成為奠定作家歷史地位的作品,其本身可被視為福特個人神話追尋成功的表現。
當然,作為一部文學作品,《好兵》的成功和價值不止于展現福特個人神話追尋和了悟的歷程以及由此產生的借鑒意義,也在于其對神話主義文學的拓展。福特創辦的《英國人評論》(English Review)是最早發表 T·S·艾略特和詹姆斯·喬伊斯作品的刊物。艾略特和喬伊斯堪稱神話主義文學的代表,他們在作品中使用的神話手法,是“一種控制的方式,一種構造秩序的方式,一種賦予龐大、無效、混亂的景象,即當代歷史,以形式和意義的方式”?,而他們的神話也超出了文學母題的意義,成為一種超越性意義的來源。如果說喬伊斯和艾略特主要是用神話的世界觀來統領現實,是從外在的、形而上學的層面上來理解神話的話,福特則是從內在的、生命實踐的層次上來理解神話的,騎士神話同他本人對生命意義的追尋有深層聯系,也有著更為深切的關系。雖然三位作家同樣重視荒原意象,但在福特這里,尤其是在《好兵》中,荒原不是外在意象,而是由心理分裂導致的生命力喪失的狀態,是內在世界的意象。福特之解救荒原,是要重整內在秩序,接受無意識的能量和無意識人格的智慧。這是福特神話主義文學的獨特之處。從這個角度來講,對《好兵》的理解,不僅能讓我們深入認識福特的內心和文學世界,也會豐富我們對神話主義文學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