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芳芳 朱喜鋼 孫 潔
社區營造是一種以地方生活為內涵,改善社區人、文、地、產、景5個面向的空間實踐。這種以日常生活空間為實踐的過程,建立了地方文化認同價值觀,培養了社區居民長期自下而上的集體行動能力,以達到社區永續經營的目的。其核心在于建立社區生活共同體,營造一種社區感,即人與人、人與地之間的社會和心理的聯結過程[1]。20世紀80年代,由于工業化、都市化、全球化的影響,我國臺灣城鄉發展失衡,地方小城鎮與社區發展面臨被邊緣化的問題[2-3]。1994年文建會以“造景、造產與造人”為核心,提出“社區總體營造”政策[4]。隨后政府出臺了“社區培力計劃”“健康社區六星計劃”等一系列政策,取得了很好的成效,臺灣社區營造遍地開花[5],同時長達30多年的實踐活動積累了十分寶貴的社區營造經驗。
近年來,大陸政界、學界人士紛紛赴臺考察學習,并總結其鄉村社區營造的寶貴經驗[6],從政策發展[7]、社區規劃師制度[8]的角度提出對當下大陸鄉村建設的借鑒之處。多數研究通過介紹臺灣社區營造的實際工作內容,來探討其實踐推廣價值,如藝術介入的鄉村復興模式[9]、古跡保護[10]、存量規劃[11]、社區規劃[12]、災后重建[13]等。由于對社區營造內生動力探討的忽視,大多數都只是模仿其外形,而缺失了重要的社區營造內涵。
地方感是社區營造重要的內涵因素。在人文地理學“人—地”關系研究中,地方感強調了人與環境之間的緊密連結[14],是人與地方相互作用產生的一種情感依附,由地方產生并由人賦予的一種體驗[15-16]。以地方感視角審視鄉村社區營造,有助于從內在機制上理解社區營造的過程,找到培養社區營造持續行動能力的方法。地方感從低到高建構了7個連續層級[17]:對地方無感知、知道所在的地方、對地方有歸屬感、對地方有依戀感、對地方有認同感、對地方有參與感、愿為地方犧牲。實際案例中,地方感分層模型可根據實際的情況劃分層級數。本文以尚處于社區營造起步階段的臺中市中和社區為例,從地方感分層理論的視角,探討城郊鄉村社區營造重塑的居民地方感效應,以及居民地方感重塑的分層現象又如何反作用于社區營造持續行動能力。分析該都市近郊鄉村社區營造的經驗與不足,將對當下我國廣大鄉村社區營造提供有益建議及重要啟發。
中和社區位于臺中市南屯區中和里①里是中國臺灣最小的行政單位,類似于中國大陸的村級。,距離主城區商圈15 min左右的時距,是典型都市近郊的鄉村社區(圖1a)。中和社區占地面積為68.54 hm2,有1 664戶,共5 315人,其中65歲以上有624人,占總人口的11.74%,屬于老齡化社區②臺中市南屯區公所. 南屯區統計情況.[EB/OL].[2017-04-01].http://www.nantun.taichung.gov.tw。。傳說此地帶以前是一塊荒草叢生之地,常有人在此地放牛,從而得名牛埔莊或下牛埔子③文化部臺灣社區通. 臺中市南屯區中和發展協會[EB/OL].[2017-04-01].http://sixstar.moc.gov.tw/blog/A12468。。自20世紀90年代起,臺中加快了都市化進程,新建住宅林立,大量外地務工人員涌入,逐漸形成了現代居住社區。原本的牛埔莊舊聚落呈現空心化的趨勢,農業用地銳減,絕大部分社區居民從事非農職業。本研究的調研對象為中和社區舊聚落(圖1b)。

圖1a) 案例所在臺中市區位圖

圖1b) 案例周邊區位圖

表1 中和社區營造歷程
目前地方感研究主要使用質性與定量混合的研究方法[14],本次研究主要采用參與觀察法、訪談法、問卷調查3種方法。從2017年2月至6月,進行現場踏勘與參與觀察,對26位相關人員進行多次深度訪談,其中包括6位長期參與中和社區營造的志工,4位未參與過社區營造的普通社區居民,6位相關協助人員,10位未參與社區營造的參訪人員。每次訪談30—60 min,通過訪談掌握中和社區營造的運作機制、過程與意見;并于2017年5月27日至7月17日,通過現場和網絡發放102份問卷,完成有效問卷79份,有效率為77.4%。主要測度社區營造前后,參訪人員與當地居民的地方感狀況及其變化。
1.2.1 社區營造的過程
為響應政府社區發展的有關政策,中和社區于1982年成立了非盈利的社區發展協會,主要以促進社區的發展、增進居民福利為宗旨,通過會員大會(餐會)形式,決議社區年度工作計劃等事項,雖并未完全調動起社區居民的行動能力,但卻為社區營造奠定了組織基礎。2013年社區居民蘇明松接任社區協會理事長,為了破解社區自力營建的動力不足,解決社區人際關系疏離、人口流失、活力下降等嚴峻問題。蘇明松邀請社區規劃師陳慧珍擔任社區發展協會秘書,長期指導社區發展協會,開始自下而上的社區營造(表1,圖2-圖3)。

圖2 中和社區營造的空間改造項目

圖3 中和社區營造的項目空間分布
中和社區營造依賴于臺中市文化局與都市發展局所策辦的各項競賽計劃。社區發展協會是社區營造的主要執行組織,通過向政府部門提案,再由政府部門提供相對應的技術輔導與資金支持進行社區營造。每一項社區營造的實施都由社區發展協會的成員、規劃師陳慧珍以及其他非本地社會人士加以執行。中和的營造逐漸凝聚起社區的共識,激發了社區各類技術社群的成立,為本地社群創造了更多交往的場所,為社區營造提供了本地的技術與人力支持,其營造的成果在吸引各類社群參訪學習外,也促進了社群間的協同配合與發展(圖4)。
1.2.2 社區營造的策略
通過抽取社區具有地域特色的元素裝飾閑置空間。以環境美化、閑置舊屋改造、文化宣傳的手段,凝結起社區的集體記憶(表1)。環境美化通過舊時鄉村文化元素的主題彩繪,裝飾臟亂的建筑環境,如利用廢棄衛生間彩繪的“米店”。閑置舊屋改造則利用社區故事元素加以改造,如利用居民對小賣鋪店口日常交流的習慣與依戀,以“柑仔店”元素改造活動中心。

圖4 中和社區營造運作機制圖
通過空間改造為社區的日常生活創造活動場所。改造的活動中心成立了福利關懷據點,每周三早上發展協會的志工為社區65歲以上的老人進行健康體檢、益智游戲、健康送餐、課程學習等。每年不僅社區發展協會定期舉辦節慶活動,而且社區居民也會自發舉辦歌唱班與舞蹈班等豐富的日常活動,增強社區參與者的凝聚力以及再生產對社區產生的地方感。
通過廣泛爭取政府、社會的資金與人力,破解中和社區營造內力不足的問題。通過參與臺中市都市發展局、文化局、社會非盈利組織所舉辦的社區營造計劃,取得社區營造建設的經費(表2)。社區營造的積累成效,引發了大量非社區的社會團體及個人參訪(表3),從而帶來了協助社區營造的外部人力與資金支持,也激發了社區外參與者投入社區的積極性。

圖5 社區營造重塑地方感統計圖

表2 中和社區營造獲資助列表
通過問卷調研發現,受訪者基本認同:通過社區營造,中和社區的居住環境、日常生活、凝聚力、外部交流4個維度得到了重塑(圖5)。在居住環境方面,社區營造促進了空間的更新,塑造了代表鄉村文化的景觀。在社區凝聚力方面,社區營造增強了社區的凝聚力,參與社區營造的成員數量在增多。在日常生活方面,社區營造促進了鄰里的交往,增加了社區的活動,社區的老年人也得到了照顧。在外部交流方面,社區出現了許多外來參訪的群體。
無論是參訪人員,還是當地居民,大部分受訪者表示:社區營造之前的社區是一個普通的、逐漸老齡化的鄉村社區;而社區營造之后,則出現了代表鄉村特色文化景觀,逐漸變得有人情味與凝聚力,并且社區與外部的社會經濟交流變多,成為可以持續進步與發展的社區。因此,社區營造重塑了社區的地方感。

表3 外部參訪社群類別列表
由于地方是來自廣大外部社會的不斷建構,外部社會的流動性與地方建構的過程性導致每一項參與社區營造的群體呈現了多樣性,因此易出現地方感分層現象。本文借鑒地方感分層模型,并根據本研究重點劃分4個層級:認知層、依戀層、參與層、承諾層。前3個分別對應于原模式的“知道所在的地方”、“對地方有依戀感”、“對地方有參與感”。認知層指能意識到地方的存在,卻與地方沒有情感的聯系;依戀層指與這個地方有著強烈的情感關系,地方對人們來說意義重大;參與層指通過行為來為地方做積極、有推動作用的事,如投入金錢、時間或人才等資源;承諾層指愿為地方付出一切,但并未達到原模型的“為地方犧牲”的最高層級。
通過問卷調研發現,中和社區出現了地方感分層現象。社區受訪者大部分處于地方感認知層與依戀層,而參與層人數相對較少,承諾層人數更少,只有4個(圖6)。

圖6 地方感層次分化圖
按照身份不同,可以將中和社區的人員歸納為4類群體,每一種群體的地方感有所差異。
(1)未參與社區營造的居民。這類居民由于長期居住習慣,對社區有一定的感情依賴,但由于沒有參與過社區營造,認為“社區營造對社區沒有什么特別大的影響”,并表示對于社區營造的空間“平時路過的時候會留意看一眼(JM-01⑤)”。這類群體地方感處于依戀層。
(2)參與社區營造的居民。這類居民由于參與了社區營造,加深了他們對社區的感情,“社區參訪人群的增多了,變得很有名,感覺很自豪(ZGJM-01)”,并且更能夠感知到社區營造對社區帶來的正面效應,認為社區“老年人有人照顧,社區活動變得多了(ZGJM-02)”。這類群體的地方感處于依戀層與行動層。
(3)未參與社區營造的參訪人員。這類群體認為社區營造“創造了有意思的空間與圖案,勾起了我小時候生活的回憶(CF-04)”,“社區變得與眾不同,臺中市看不到這種有鄉村風貌的社區了(CF-03)”。通過參訪受訪者表示“不能說和社區有感情,只能說增加了自己社區營造的經驗(CF-07)”,可以推測出參訪的行為并未形成參訪者對社區的依戀感,因此這類群體的地方感處于認知層。
(4)參與社區營造的參訪人員。因為在每一項具體的營建中,有少部分持續參與的核心人員,也有大量短期配合某一項目的協助人員。因參與程度不同,其地方感有一定的分化。長期參與的核心成員對社區產生很深的感情,表示“我們不是住在中和,但是我們覺得自己是‘中和人’,做這些社區營造,給社區帶了很大的變化,這些變化讓我覺得很有成就感(ZGCF-01)”。但與預期不符的是,長期參與的核心成員中處于承諾層的較少,在協助人員中卻有3名當地的公務人員處于承諾層。通過訪談發現,他們由于工作特性,無法對社區有直接實質性的付出,卻經常擔任民間團體與政府部門橋梁的工作角色,輔助社區營造。他們出于工作的責任,愿意付出一切維護社區。這類群體的地方感在認知層、依戀層、參與層和承諾層均有分布。
⑤JM代表中和社區未參與社區營造的普通居民受訪者,數字是按訪談順序產生的編號;相應地,CF代表未參與社區營造的參訪團體,ZGJM代表居民中參與社區營造的志工,ZGCF代表參訪人員中參與社區營造的志工。

圖7 個人行為分化圖

圖8 社區地方感分化與行動能力差異圖
社區營造通過聯結起人地的關系,改善了人際關系,為社區提供了增強認同與凝聚力的機會。在這一過程所形成的社區意識,將自在(In itself)上升為自為(For itself)[18]。自我的成就感使得社區不斷的主動參與社造相關的計劃,培育持續轉譯與建構地方感的自發行為。社區志工表示“通過做社區營造發現自己變年輕了、很快樂,我們志工都60多歲了,卻都越做越年輕(ZGJM-05)”。社區規劃師表示“社區居民平時會自發維護整理那些社區營造空間(ZGCF-01)”。通過社區賦權與培力的過程,促進社區自下而上的自力營建。
但中和社區行動能力出現了分化(圖7)。大部分受訪者表示對中和社區營造有一種感動的態度,但是在未來促進社區發展的社區公共事務上,只有少部分愿意經常參與。進一步分析造成社區行動能力出現差異的原因,發現行動能力的分化與地方感分層相關(圖8)。處于認知層的受訪者,大多有可能參與社區事務;處于依戀層與參與層的受訪者,經常參與社區事務的比例相對增大;然而處于承諾層的受訪者,則全部會參與社區事務。非當地志工依然有處于地方感較高的層次而出現較強的行動能力,有人表示“我雖然不住在社區,但每周都會抽出時間來社區幫忙,看到社區的變化我覺得很滿意,未來也會經常參與社區的公共事務(ZGCF-01)”。只是從統計數量上,處于較高地方感層次的人數較少,因而未來社區在參與公共事務的動力不足。長期參與社區營造的非當地志工則抱怨“我越付出越覺得沮喪,因為做的還是那幾個人,感覺就是大家的熱忱度不夠,偶爾有幫忙的居民(ZG-04)”。
因此,可以發現中和社區通過外來式力量與本地志工形成的復合組織形式,雖在一定程度上為都市近郊社區避免都市化的沖擊做出貢獻,但地方感重塑的成功與否將在很大程度上制約社區營造的動力、積極性,使得社區在面臨外部發展的各種威脅與挑戰時應對能力不足,這也解釋了為何中和社區營造至今處于“不瘟不火”的狀態。所以從壯大社區營造的參與者隊伍,夯實社區營造的行動力角度,未來一方面需要動員更多的社區居民參與社區營造,豐富社區營造的活動內容,激發居民參與的積極性;另一方面需要培養長期投入社區的行動力量,提高這些骨干參與者的參與深度和持續性。
中和社區是臺灣眾多普通鄉村社區的代表,在面對都市化發展過程中帶來的負面影響時,借助社區營造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社區被動衰敗的發展困境,逐漸培養起社區持續發展能力。通過地方感視角,審視社區持續發展變化,發現中和社區以凝結集體記憶的空間改造、基于日常生活的活動策辦、外部社會資源的互動聯系,在物質環境、鄰里交往、社區凝聚力方面重塑了社區的地方感。然而,這種重塑的地方感因參與程度的不同而呈現一定的分化,地方感的分層制約著社區居民參與社區公共事務的行動能力,使得當前社區營造面臨動力不足的威脅。
目前在快速城市化的過程中,大陸廣大鄉村地區正經歷著人口流失、人際關系疏離、去地方化、鄉村生活瓦解等陣痛,都市近郊鄉村面臨的問題更加突出。我國大都市近郊鄉村以旅游消費為導向的“鄉建的熱潮”,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振興了鄉村經濟,但卻使得鄉村空間符號化、村民逐利化,并加速鄉村社會網絡的解體[19]。一直以來新農村建設、美麗鄉村建設仍沿用自上而下式的物質空間更新路線,忽視了鄉村居民自力更生建設家園的參與性,也缺乏對鄉村社區凝聚力的培養。在政府、市場投入的力量尚未能完全扭轉鄉村衰落或鄉村異化的趨勢下,迫切需要建立起自下而上的持續發展能力,從而應對都市化過程中的外部沖擊?;谥泻蜕鐓^營造對居民地方感重塑的成敗經驗。為了優化大陸鄉村治理,本文提出以下3方面建議。
第一,以爭取城市資源支持為手段,形塑鄉村地方感。鄉村地方感不斷被都市化消解,然而地方感卻依然重要,因為人們總是需要利用地方感來擺脫普遍出現的疏離感,得到心理的歸屬[20]。Massey認為,地方感可以通過不斷動態再生產與再想象的變化過程,與外部社會結構建立聯系而建構,從而擺脫外部發展環境沖擊下的消解[21]。中和社區通過與臺中市政府及社會力量的聯系,逐漸重塑了社區的地方感。因此,鄉村應主動積極爭取外部的城市資金與人力,不斷利用城市的資源推動鄉村來建立一種城鄉融合關系下的鄉村共同體,即城市人—鄉村人—鄉村土地之間緊密的地方感,從而增強鄉村社區凝聚力,為鄉村持續發展奠定基礎。
第二,以塑造地域性空間實踐為觸媒,培養社區內生集體行動能力。臺灣社區營造是重視以地域性為內核的空間過程[22],及當地人做當地事的日常生活實踐,建立地方文化認同的價值觀,從而來回應社會外部變遷的影響[23]。中和社區以空間改造與活動策辦為觸媒,激發了本地居民的公眾參與,也促發了大量社區外部精英的投入,雖然一定程度上建構了鄉村認同與凝聚力,然而也存在社區行動能力不足的威脅?;诖箨戉l村的未來發展建設的長期性與復雜性,可以借鑒中和社區以營造的方式增加多元群體的參與性,但還應立足于當地,培養起本地居民的長期經營的集體行動能力與社區發展的內生動力。
第三,充分發揮大陸制度的優越性。臺灣自下而上較為持續性的鄉村發展模式,除了依賴于多元群體參與的積極性,更依賴于當地政府長期從政策上為社區營造搭建起的框架與機制。大陸有關推動鄉村社區營造的政策相對較少,相關的地方實踐也處于萌芽期。但大陸地區政府具有高效的執行性,可以充分發揮大陸制度的優越性,以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相互合作的方式,快速搭建起鄉村社區營造的制度框架與運作機制,為大量社會群體營建鄉村提供穩定的政策環境。
(謹向為本論文提供巨大幫助與建議的逢甲大學建筑系劉為光老師,調研中給予大力支持的中和社區發展協會蘇明松、陳慧珍以及所有受訪者一并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