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張清華
現代漢語中“妖魔”雖為并稱,但細分二者卻并不完全相同。“妖”為本土之說,語出很早,《楚辭·天問》中說,“妖夫曳銜”。《左傳》中有“人棄常則妖興”“地反物為妖”的說法,《說文》解之“從女芺聲”,“一曰女子笑貌”。可見妖最初并無貶義,但《左傳》中又說:“妖由人興也。人無釁焉,妖不自作。人棄常則妖興,故有妖。”可見妖很早也已演化為異類“興作”之物,成為人“棄常”而生的,類似“怪力亂神”之說。
“魔”字源出佛經,為梵語“Mara”(即“魔羅”)的音譯簡稱,是外來文化的攜帶物。關于魔的文化至為復雜,《阿毘曇毘婆沙論》中有云,“斷慧命故名魔,復次常行放逸,有害自身,故名魔。”所謂“魔”中既包含外在的具有物質形態的妖魔,更指向人內心的“心魔”。因此“降妖除魔”不止針對外在,更關乎內心。以《西游記》為例,其中的妖魔,有外化的諸般怪獸,幻化人形的各類兇險,也有盤踞人心的魔鬼,占據所有人精神世界的固有缺陷。師徒四人一路西天取經,既是戰勝外化的諸種妖魔鬼怪的艱險途程,同時也是修煉自身,戰勝內心中七情六欲的天路歷程。結尾處悟空與八戒等人終成正果受封成佛,由色入空,即可看作是小說對于“心魔”的處理。
顯然,妖魔文化在古典時代所獲得的解釋,與民間鬼神之說緊密相連,同時也與佛道文化、宗教傳統密切相關。但古代的人們很難從現代意義上的精神分析角度加以認識,因而也就只能做出如上解讀。而如果我們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角度去看,所謂的妖魔,很大程度上接近于人格構造理論中“本我”的部分,這個本我既可以外在為對象化的妖魔鬼怪,也可以內化為人性與人心中的諸般弱點。一如歌德的《浮士德》中所揭示的,浮士德一生的人性悲劇,其人格的擺蕩成長與最終升華,從哲學寓意上說,是魔鬼梅菲斯特與上帝爭奪的結果,魔鬼與上帝打賭,看誰可以將浮士德爭取到自己這一邊,這一角力構成了浮士德全部經歷中的曲折變化。從人性寓意上說,梅菲斯特的漸漸失勢,既是源于人心向善的趨向與努力,同時也是源于力比多的逐漸衰敗,欲望之魔的漸趨衰弱,最終成就了浮士德的道德文章與完美升華。
因此,降妖除魔這一主題,可謂暗含了人生與社會中必然的邏輯與趨向:從人性的角度看,會有一個本我(欲望)與超我(道義)斗爭的過程;從社會的角度看,又如同魔鬼梅菲斯特與上帝之間的持續斗爭。這個對立關系在《圣經》和佛經中都可見出原型,它解釋了人性構成中的內生矛盾與動能源泉,說到底也是其內在斗爭的外化與象征形式。由內向外,是一種投射,反之,由外向內,也可以找到其隱秘源泉。文學敘事中善與惡的對立雖然被模式化、對象化為種種故事形態,但大致出于一轍。
對于妖魔精怪的記錄,在上古神話中即可見其原型,“黃帝擒蚩尤”最為典型,《列子·黃帝》中載:“黃帝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為前驅,雕、鹖、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有人將此十種禽獸解釋為十大部族的圖騰神獸,不無道理,但動物作為異己力量是人類早期生存的常態,役使禽獸動物當然也是人的強烈意愿,那么如何降服之,當然也就是非常重要的敘事了。但在早期的神話傳說中,人們還不太可能將這些靈異之物看作是貶抑的對象,反倒是有可能抱著崇敬與膜拜的心態,自秦漢以后,這些妖魔精怪的形象才迅速跌下神壇,散落民間,帶上了異端和另類、危險和為害的色彩。類似《白澤圖》之類的志怪之書,都帶上了“辟邪除魅”的色彩。在東晉抱樸子所著的《抱樸子內篇·登涉》中,就寫到道士的常備道具,有“其次則論百鬼錄,知天下鬼之名字,及《白澤圖》、《九鼎記》,則眾鬼自卻”。
降妖除魔敘事天然具有一種與善惡“二元對立”近似的“秩序感”。《山海經》作為文學中神怪元素的淵藪,其中黃帝與蚩尤的戰爭紀事,尤其強化了其“降”與“除”的意味。雖然二者同為部落首領,但時代的秩序與歷史的命線被確定在一人一妖、一正一邪的二元對立思維之中。后世諸如劉邦斬蛇起義,各代當朝皇帝的降妖除魔故事,以及《封神演義》一類的神魔小說,無不是利用了降妖除魔這一立場鮮明的模式,將歷史的演變解釋為正與邪、有道與無道對立、消解與重構的過程。
道、佛等宗教文化自漢代以來日漸興起,宗教體系的解釋、信仰權威性的確立,都與降妖除魔敘事的運用關系密切。與宣揚道家思想、文化有關的東晉的《神仙傳》、明代的《漢天師世家》等作品就是例子。佛教雖然在漢代已傳入中國,但直到唐代密宗興起,關于僧人降妖除魔的故事才漸漸增多。各類講經、變文以及《高僧傳》《續高僧傳》《宋高僧傳》等記傳性的作品,多借降妖除魔敘事體現宗教信念的合法性,在《西游記》以及“三言二拍”、《閱微草堂筆記》等小說中,也多有對佛門僧人降妖除魔的涉獵。
古今妖魔敘事中最為典范的作品,是明代吳承恩的《西游記》。它的復雜性之一就體現在,道家將其視為“丹書”,佛家可以視其為“禪書”,儒家亦可以視其為規訓之書,別一種匡時救世之書,或者最低限度上也是對唐僧、孫悟空等一行人的西行之途作“收放心”的解讀。降妖除魔敘事的普適性與隱喻能力,使《西游記》的內部充滿了多向、復雜的聲音。首先,唐僧通過緊箍咒等契約關系對徒弟幾人的“降服”,就體現了佛家、道家、世俗、妖魔等多方勢力的糾纏,一旦多種權力的爭奪取代了二元對立,動搖了降妖除魔敘事的核心所在,善惡、正邪等關系則需要被重新思考。其次,在進入“八十一難”這個正式的降妖除魔歷程中,那些被“降”與“除”的對象的復雜情形,也從根本上對降妖除魔的合理性形成了質疑。
舉例如《西游記》中黃袍怪的形象,其遭遇頗具深意。它本為天界星宿奎木狼,為了與披香殿侍香的玉女雙宿雙飛,下凡為妖。按作者的說法,黃袍怪之強大實乃唐僧師徒一行望塵莫及。在八戒與沙僧同黃袍怪糾纏之際,作者寫道,“莫說兩個和尚,就是二十個,也敵不過那妖精”,但黃袍怪對主動上門的唐僧師徒多番忍讓,相較之下倒是象征正義與佛法一方的唐僧師徒不依不饒。最終黃袍怪被孫悟空以詭計奪走內丹并且降服,被天界貶“與太上老君燒火”。可憐黃袍怪與寶象國公主的兩個孩子,被八戒與沙僧“拿到寶象國中,往那白玉階前捽下,可憐都摜做個肉餅相似,鮮血迸流,骨骸粉碎”。在這樣的情節中,所謂“降妖除魔”敘事中所試圖生成的道德命題亦不攻自破,顯示了某種反向的自我解構與顛覆效應。
而這正是文學性得以滋生和繁育的契機。在《警世通言》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一篇中,也有異曲同工之處。蛇妖有情有義,道士與和尚們堅定的降妖除魔之心則顯得多余且惹人生厭。許宣的猶豫、怯懦、無情、反復更讓人性在“妖性”面前顯得卑俗、低矮。小說結尾,法海留下的“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心正自然邪不擾,身端怎有惡來欺”以及許宣的自白“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產生了近乎反諷的味道。
還有非常有意思的一點:在所謂的“降除”關系模式之中,存在著一個制度性的翻覆與置換規則,《西游記》中悟空、八戒、沙僧、龍馬作為降妖除魔的“主力軍”,在被納入到佛教的契約關系之前,皆是為禍一方的“妖魔”。孫猴子大鬧天宮,天蓬元帥調戲霓虹仙子,都是惹是生非的主,一旦“歸順”或降服之后,便成為護法使者,成為取經路上不可或缺的陪伴。小說中不止一次地寫到無辜百姓誤認取經師徒為妖怪的場景,豬八戒在途中亦時常犯下佛門不容的過錯,孫悟空也常常是猴性難改,常與妖怪“盤道”甚至“稱兄道弟”,這些人妖對峙佛魔兩立模型的解構因素,或是“以魔制魔”模式的不同變種。
很顯然,降妖除魔的原型中天然包含的正義性,與文學敘事中常常出現的“妖”與“魔”之定義的曖昧性與模糊意味,構成了有意思的自我顛覆性。這在各個時代的文學中都有豐富的例子。如“十七年文學”與“文革文學”中,降妖除魔模型所折射出的對于所謂地主資本家、階級敵人的專政,固然有其內在的道義性,但歷史翻過一頁之后,這些故事便顯得有概念化和“非人化”之嫌。上世紀80年代以降,從張賢亮筆下的“右派”章永璘,到古華《芙蓉鎮》中的“豆腐西施”胡玉音與“右派”秦書田,再到90年代余華《活著》中的福貴、陳忠實《白鹿原》中的白嘉軒等地主形象的塑造,都因為對于原有政治模型的刻意模糊化與顛覆性的處理,而獲得了文學意義上的歷史厚度與人性深度。
不難發現,每當個人、集體或某種意識形態需要建立秩序、明確方向時,降妖除魔這一敘事模式就會登上歷史舞臺。在當代,階級對立的政治模型、善惡對立的道德框架,曾被顯著地投射到傳統中佛魔兩界、人獸對立的框架之中,被合并成為了一種新的革命政治與道德模式。諸如《林海雪原》《烈火金鋼》《鐵道游擊隊》中,正面英雄人物常常神威無限,完美無缺,在與陰暗恐怖或狡詐猥瑣的敵人的交鋒中勢如破竹;相應地,反面人物從肖像到性格內涵,都被極大地妖魔化了。
但百密一疏,且這百密一疏所留下的縫隙中,便保有了一些有意思的文學意味,如《林海雪原》中,打入匪巢的偵察員楊子榮之所以充滿傳奇魅力,原因之一就是他有著與匪類人物接近的外表和做派,尤其是會流利地講一口“黑話”,其表面看起來與妖魔般的匪眾幾無二致,《鐵道游擊隊》中的林忠、魯漢等,與《水滸傳》中飲酒無度、濫殺無辜的“英雄豪杰”沒什么區別。但這恰恰是其文學性的必要元素。
80年代以來,在莫言等作家的小說中,這種“以魔制魔”的模式作為降妖除魔的變體,更在思想性與文學性上達到了新的高度。《紅高粱家族》中高密東北鄉土匪爺爺“余占鰲”便是“既殺人放火,又精忠報國”的異類英雄。作品中不同的黨派武裝、地方土匪勢力在日軍侵略的背景下相互爭鋒,正史敘事中的忠奸善惡被扎根民間的歷史觀徹底解構。
繼新潮文學之后興起的先鋒小說,常被看作是在形式上拒絕老套與舊制的,但是當我們沿著“心魔”的角度,便可以發現,降妖除魔的老套路仍然頑固地潛伏在先鋒作家們的敘事中,并發生著各類復雜的變種。在馬原的《虛構》、殘雪的《山上的小屋》、格非的《敵人》《傻瓜的詩篇》等作品中,焦慮、恐懼、猜忌、欲望、變態、苦悶等帶有精神分析與存在主義觀念色彩的情緒,正與古老的“心魔”相合。先鋒文學借助人物塑造完成的對人性深淵的揭示,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另類的明心見性、降妖除魔的最新款式。
回顧唐代傳奇與宋元話本中的降妖除魔敘事,大致可以發現,妖魔往往缺少與正方的對抗之力,而在明清之際出現的“神魔小說”和筆記小說中,情況則大不相同。大致上我們可以認為,妖魔在敘事中能力與作用的增長,其在讀者間受歡迎程度的增加,與市民階層的興起、其價值觀的變異緊密相關。
當代文學中的情況亦復如此,“十七年”與“文革”文學中,妖魔化的形象總是在正派面前顯得極為脆弱。而到了90年代,市場經濟時代來臨,普通民眾的閱讀期待在相當程度上左右文學、影視等敘事藝術的發展時,降妖除魔敘事則迎來蓬勃的發展與巨大的轉變。妖魔化因素大量出現的同時,一方面嚴肅文學中出現了類似《酒國》這樣帶有“寓言”氣質的作品,偵察員丁鉤兒在酒國市的降妖除魔之旅顯得荒誕且可疑,金剛鉆式有妖魔化之嫌的人物則成了人們眼中新的英雄。另一方面在通俗文學、影視作品中,降妖除魔的失敗、反派的勝利得到了讀者與觀眾前所未有的關注。
《小說叢話》中呂思勉有言,“蓋人莫不有好奇之性,他種奇異之事,其奇異皆為限界的,惟神怪則為超絕的,而饜人好奇之性,則超絕的恒勝于限界的故也”。降妖除魔敘事所蘊含的“超絕”,不僅體現在形式層面,更在思想層面。因此一方面在職場、推理、恐怖、武俠、玄幻、魔幻、科幻等通俗文學中,降妖除魔始終是最重要的敘事模式之一,在人與人、人與超自然存在的互動中為編織情節、打破想象力的障壁提供不可或缺的啟示。另一方面,在先鋒小說、新歷史小說以及更廣闊的現實主義、現代主義嚴肅文學中,這一敘事也始終或隱或現地產生著深遠的影響。穿梭于古今、雅俗之間,對降妖除魔敘事的發掘與重審,必能為我們從新的角度理解、闡釋文學的歷史帶來一條有效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