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映勤
一
現在,生活的變化實在是日新月異,新元素層出不窮,同時也在淘汰著一些舊事物。大眾傳媒像閃電一般瞬息萬變,有些東西我們還來不及多看它一眼,就隨著歲月的河流匆匆而過,只留下了一些殘存的記憶。就拿看電影來說,前些年還時興光碟,花幾塊錢買張影碟,放到電腦、DVD機上觀看。時間不長,手機、電腦、“挨拍的”就全國普及,想看什么影片,上網一搜即得,躺著坐著,怎么舒服怎么看。當然,還有那些舒適豪華的電影院,成了年輕人約會消閑的場所。
戀人們鉆電影院,你以為單是為了去看電影?錯了,人家享受的是那里幽暗的環境,別致的情調,增加彼此依偎親密接觸的機會。不信,你把燈光調亮了,看看里面還剩幾個觀眾?難怪有的電影院要增設情侶座、包廂座之類的設施,沒有這些,我敢說,電影院的上座率一定會大受影響。
在我的印象中,最早看電影并不是在電影院,而是在露天的操場上。那是在“文革”初期,我還沒有上學,我們家附近有一所中學,學校隔上十天半個月就在操場免費放一場電影,美其名曰:進行宣傳教育。放露天電影的時候是我們孩子們的節日,屆時,街坊四鄰奔走相告,人們歡天喜地,帶上板凳、馬扎,早早地坐在操場等著。看著體操臺前支好的幕布,我心里納悶,這人是怎么在上面動的?電影,實在是太神奇了。
電影快到放映時,操場上擠得人山人海,密不透風,來晚了的觀眾有爬在后邊籃球架上的,有騎在墻頭上的,黑壓壓一片,那場面用宋丹丹的話說:“那是相當的壯觀!”
當時的四大中外名片——《地道戰》《地雷戰》《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我看的都是露天電影,而且看了不知多少遍。里面的許多臺詞,整段整段的,當時我都能背得滾瓜爛熟,人物的一個動作、一個細節,記得清清楚楚。演到列寧的衛士瓦西里和自己的老婆對話,銀幕里的人物還沒說話,我們就說出了臺詞:“牛奶會有的,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后來我尋思,就憑咱這么好的記性,愣沒考上“清華”“北大”,或是混個碩士、博士什么的,全是因為小時候“用腦過度”的緣故吧。后悔呀,少年不是不努力,只因兒時愛看戲。
露天電影的主要陣地是在農村,城市里有影劇院,場地也有限,除了一些大型企業機關和學校定期放映,露天電影在城市生活中不是太普遍。人們喜歡看露天電影最主要的原因是為了省錢,一些單位作為福利為職工免費放映。坐在電影院里自然舒服,但得花錢不是?在改革開放之前的貧困時期,一兩毛錢人們都得掂量著花。
1976年7月,唐山大地震波及天津,我們住的樓房震損嚴重,政府安置我們臨時搬到南開大學的操場住了一年多,房子是臨時搭建的防震棚。那時的大學還沒有恢復高考,學生基本上都是外地的工農兵學員。學校為了豐富學生生活,每到周末晚上都在小操場上放映電影。操場上沒有門,幾個路口處由教職工把守著。學生老師三三兩兩地涌向操場,拿出工作證、學生證就可以進場,我們這些外來居民的孩子只能眼巴巴地在路口等著,一面苦苦央求管理人員放我們進去,一面尋找著機會溜進操場。畢竟孩子太多了,查證的人員大多鐵面無私。里面已經開演了,我們在外面聽著聲音,踮著腳,伸著脖子,隱隱約約看見少一半的畫面,心里急得火燒火燎。直到電影開場好長時間,管理人員撤了,我們這才跑到里面。當然,好的位置沒有了,站在黑壓壓的人群后面,我們踩著小板凳仰著頭看完下半場。
后來學校開始對外賣票了,五分錢一張。偶爾我也破費一次,買一張票,大搖大擺地進場。當然得早早地進去搶占有利地形,好不容易花錢消費,就得叫它物有所值。
印象中在南大操場看的最后一場露天電影是供批判用的《反擊》,這部所謂的陰謀電影因“四人幫”的倒臺而夭折,無論是人物還是故事,《反擊》都無出色之處,除了記住主演是于洋之外,其它已概無印象。
搬出臨建棚以后,改革開放40年了,我再也沒看過露天電影,但那種熱鬧的情景銘心刻骨,至今難忘。
二
說到小時候的電影,就不能不提當年的幻燈。這種影視形式,恐怕30歲以下的青少年都沒有見過,也不知道什么叫幻燈。這東西現在基本沒有了,名字卻還保留著。多年以前,有一天孩子玩我的手機,在拍照功能里看到“幻燈片放映”一欄,孩子問我,什么是幻燈片?還真一下子把我問住了。
我們小時候看過不少幻燈片,在電影放映之前,一般要先放幻燈,內容大多是宣傳政治口號、法律常識、科普知識或新片預告等等。當然,也有一些帶有情節的專題幻燈片。它是當年除了電影之外,廣為觀眾喜聞樂見的娛樂形式。
幻燈,利用強烈的光線和透鏡裝置,把玻璃片上的文字與圖畫映射在銀幕上供觀眾欣賞。電影在正式開演之前,觀眾陸陸續續進入場內,這時候放映一段幻燈片,既可以宣傳一些相關的知識,又能起到靜場的作用。
幻燈的底片不像電影膠片,它是一張一張畫好的,投射到銀幕上的畫面也是固定不動的,就像一幅幅彩色的連環畫頁面,配置一些簡單的文字說明。
改革開放之前,雖然人們生活條件差,但在城市里,看電影的機會比現在要多得多。沒有那么多的報紙雜志書籍,沒有那么多的歌廳舞廳餐廳,更沒有什么電視電腦手機,人們休閑娛樂的方式相當單調,唯一可以選擇的大概只有看電影了。盡管影片的品種有限,但看電影還是人們當時最大的精神享受。放幻燈作為電影的前奏,人們是再熟悉不過了。
我看的幻燈片,留下深刻印象的并不是在電影院,而是在鄰居家里。
四十年前,我們家樓上住著一家知識分子,父母都在大學教書,他們二十歲出頭的兒子酷愛電器,自己用零件攢了一臺幻燈機。有時候這位鄰居大哥在家里放映幻燈片,我們幾個小孩兒聚在一起觀看,片子有的是商店里買的,有的是自己制作的。屏幕就是他們家的一面墻。幻燈片的內容早就忘記了,想必沒有什么吸引人的情節,無非是一幅幅畫面打在雪白的墻上,但我們對這位鄰居大哥充滿了崇敬、贊佩,他幾乎成了我們心中的偶像。幻燈機,當時在我們眼里,無疑就是深不可測的高科技,幾個零件拼湊在一起就能讓它照出彩色的畫面,實在是太神奇、太了不起了。這臺幻燈機不僅讓我們大開眼界,對電器知識充滿了幻想和渴望,而且也對擁有知識的文化人倍加尊重。果然這位鄰居大哥不同凡俗,1977年恢復高考以后,當年就考取了一所重點大學。
現在看起來,幻燈確是技術含量比較低的設施,內容簡單,畫面死板,但在科技水平相對落后的當年,也曾風行一時,帶給人們一定的精神享受。
三
上世紀70年代,人們的文藝生活異常單調,但比較而言,電影市場還算火爆,一有新電影公映,場場爆滿。原因無它,物以稀為貴,可供人們觀看的片子太少。“文革”前十幾年拍攝的老影片,統統成為“封資修”作品橫遭禁演。國外影片,即使是少數幾個社會主義國家的電影,審查嚴格,引進的數量也不多。而國產片的生產幾乎停滯。據有關方面統計,從“文革”爆發的1966年到1973年,中國竟沒有拍攝一部故事片,泱泱大國,數億觀眾,可供觀看的影片寥寥無幾。到了上世紀70年代中期,文化市場才逐漸松動,看電影還是我們當時最大的精神享受,當時除了新拍的一些國產片《青松嶺》《戰洪圖》《閃閃的紅星》《創業》《車輪滾滾》《海霞》《春苗》《決裂》等等,還有重拍的幾部經典老片,像《南征北戰》《渡江偵察記》《平原游擊隊》等等。
重拍的老影片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根據《三進山城》重拍的《偵察兵》,王心剛用雪白的手套瀟灑地往敵軍炮兵陣地的炮口上一抹,蔑視地瞥著蔣軍團長,拖著長腔道:“你們的炮——是怎么保養的?”那動作、那神態、那聲調絕對是帥呆了,酷斃了。從小到大,咱就從未追過什么星,無論是歌星、影星,新星、老星,但要讓我說出平生曾經喜歡過的男演員,也就屬當時的王心剛了。
當年的許多影片,品種有限,有的同一部片子,我們反復看過多次。尤其是到了寒暑假,電影院放映學生優惠場,五分錢一張票。我們幾個同學結伴看電影,成了假期必不可少的節目。
相對來講,國外影片更受觀眾歡迎,當年還沒有對外開放,放映的基本上都是和咱們關系友好的社會主義國家的影片,像阿爾巴尼亞的《寧死不屈》《第八個是銅像》《地下游擊隊》;羅馬尼亞的《多瑙河之波》《巴不什卡歷險記》《爆炸》;朝鮮的《賣花姑娘》《看不見的戰線》《一個護士的故事》《摘蘋果的時候》《鮮花盛開的村莊》以及幾部越南影片。
這些外國影片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其中有些精彩的臺詞,我們都能倒背如流,許多情節讓人記憶猶新,留下深刻的印象。像《寧死不屈》里游擊隊員見面時的暗語“消滅法西斯!”“自由屬于人民!”成了當時孩子們時常掛在嘴邊的流行語;電影中的插曲“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敵人的末日將要來臨,我們的祖國將要獲得自由解放……”,幾乎每一個看過的年輕人都熟爛于心。
當年外國影片的重頭戲是朝鮮電影,影響最大的莫過于《賣花姑娘》,這部影片讓中國觀眾流盡了眼淚。記得當時人們都說,看《賣花姑娘》時必須帶著手絹擦眼淚,人物悲慘的命運,演員動情的表演,讓你止不住淚流滿面。我當時雖然沒流什么淚,但也曾經哽咽難過。周圍不少的觀眾,尤其是一些女士,痛哭失聲,悲痛欲絕,場內的哭聲此起彼伏。除了影片煽情感人之外,當年中國人的善良單純可見一斑。
給我印象較深的還有一部越南的影片《森林之火》,印象深是因為那部影片的效果實在太差,從頭到尾都是夜間戲,黑洞洞的,看完影片,一頭霧水,弄不清演的是什么,只記住了一句臺詞:“天靈靈、地靈靈,妖魔鬼怪快離開。”
改革開放之前的電影,人們用一句順口溜來概括:“中國電影——新聞簡報;越南電影——飛機大炮;朝鮮電影——又哭又笑;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羅馬尼亞電影——又摟又抱。”順口溜編得朗朗上口,形象生動,基本上總結出這些影片的特點。
在當年蕭條的中國電影市場中,國外影片始終極受觀眾青睞。“文革”結束后,1978年12月召開十一屆三中全會,中國拉開了對內改革、對外開放的序幕。歐、美、日等國外影片開始逐漸引進中國市場,當年,只要放映新進的國外電影,電影院一定是人滿為患,一票難求。屆時,影院門口經常有等富余票的觀眾和倒騰票的販子。記得1978年,栗原小卷主演的日本電影《望鄉》,因為描寫了當年妓女阿崎婆賣春的經歷,一經放映,立刻轟動一時,電影票票價被炒到十倍以上,即使這樣,有的觀眾還是拿著錢買不到票,有的人站在影院門口手拿一瓶白酒換票,而那時的白酒是憑本供應的緊俏商品,只有年節每戶才供應一瓶。
70年代末大量引進的這些譯制片,成為觀眾窺視世界的重要窗口,當時電影市場的火爆程度現在想起來真讓人不可思議。有的影院為了增加票房,甚至開設了通宵電影。大概是在1979年冬天,因為轉年要備戰高考,我們好長時間沒看電影了,到了寒假,我們幾個同學約好了到一家比較遠的影院去看一場通宵電影,印象中有卓別林的兩部喜劇默片《摩登時代》《大獨裁者》和美國科幻大片《超人》等。晚上十點開演,第一部看得認認真真,聚精會神,到了后兩部頭昏眼花,腦袋發木,電影演的什么情節稀里糊涂,有的同學困得不行,干脆坐在那睡著了,我算是硬著頭皮堅持到最后,但也是半睡半醒的狀態。等到早上五點多散場,天還沒亮,外面竟然下起了雪,我們頂著寒風,踩著積雪,說說笑笑地去吃早點。那是我平生看過的唯一一場通宵電影。近四十年過去了,電影院連同那一片平房區早已蕩然無存,但當年看電影的情景都深深地記在我們心里。
這以后,電影市場開始逐漸解禁,國內國外的好影片數不勝數,舊片復映,外片引進,看的多了,印象反倒不如以前,如果再啰嗦下去,怕有流水賬之嫌,不說也罷。
這幾年,生活真是今非昔比,豐富多彩,人們再也不必為看電影勒緊褲腰帶了。有了網絡,看電影也不必非進電影院了,線上線下,一網打盡,隨時隨地隨心所欲可以觀看,露天電影更是在城市中絕跡了。可是在電影院看電影和在家里看電腦、看手機絕對是兩回事,根本沒法比,就像喝慣了高度的“二鍋頭”,你非給人家上啤酒,都是酒呀,那味道可差老鼻子了。當年的《泰坦尼克號》,多么煽情的一部大片,我最早先看的光盤,竟然毫無感覺。后來輪到影片上演了,坐在電影院里才感受到那種心靈的震撼,人家把煽情的手段用到了極致,那么大的場面,那么多的投入,在電視上絕對看不出那種效果。
看電影,我記憶最深的還是小時候看的那些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