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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車房的月光

2018-09-24 16:11:40張同義
長城 2018年4期

張同義

1

大年初一,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他爹的墳沒了。我吃了一驚,好好的墳,怎么說沒就沒了呢?他聲音苦澀地說是兇兆。兇兆不兇兆且不論,起碼是不祥之兆。從那一刻起,我心里郁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和他爹是拐彎兒的親家,我姑父是他爹的親哥,姑父行二,他爹行五。他爹叫王棟梁,大洼村的村支書。

我叫他爹“叔”。

六十年代初,叔病倒了,那么硬實的漢子,臥床十日,轉眼就成了一副骨架,就亡了。

叔死前,悄無聲息,沒告訴姑父,沒告訴任何人,唯獨通知了我。他看重我,說我是吃皇糧的人。當時,我是海城市農委常務副主任。我去看叔,本是三月揚花的季節,眼看著江河化凍、冰雪消融,誰料,天一陰,大雪竟然把氣候又帶回了寒冷的冬天。天剛蒙亮,下起了大雪,雪片大得像紙錢一樣漫天飛舞。我騎著自行車騎了四十里,實在騎不動了,就選了一條便捷的路,上了白豬河鐵路橋?;疖囈还澮还澋?,旋著風,拉著鬼叫一樣的長笛,在我身旁呼嘯而過。咣當咣當的鐵軌碾壓聲,在我耳邊轟響。我小心翼翼地踩著枕木上的雪,咯吱咯吱,走了二里地。下了鐵路橋,大洼村就白茫茫地擺在眼前了。

叔家,在村口。屋前是一方土坯壘起的圍墻,起脊的院門樓建在小院的東南,院門外就是曲曲彎彎的村街。頹敗羸弱的大門,錯著牙般合不攏,推開門,迎面是一棵棗樹。棗樹一人多高,隨著門洞的風響,棗樹上一根枝條咔嚓就折了,雪灑了一地。棗樹梢上有幾顆去年的陳棗,落在了白雪上,雖然有些癟,但因經了一秋一冬,血滴一樣,紅得灼人眼。

院里是低矮的三間土屋。我輕輕掀了土屋的棉簾,鐵制的簾鉤叮叮當當作響。堂屋光線極暗,我輕輕叫了一聲“叔”,西屋沒回應。一會兒,藍色的棉簾鼓動起來,嬸兒弓著腰,退著身,端著大木盆挪出來,慢慢轉身,看見我,沒說話,清瘦滄桑的臉隱忍著悲傷,下顎往東屋揚了揚,眼眶就汪滿了淚。

我掀了東屋的棉簾,看見了叔。叔窩在被子里,半掩的窗簾遮住了外面白雪的光亮,昏暗的光線里,叔毫無血色的臉更加黯淡無光??幌律艘粻t炭火,屋里散著熱乎乎的濁氣??活^散亂地堆放著一堆紅白藥片,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粥,粥很稠,粥面上幾顆飽滿的粗鹽粒子,有棱有角地立著。

屋里極靜。叔聽見腳步聲,睜開眼,看見是我,費力地欠了欠身,伸手從碗里哆哆嗦嗦捏了一顆鹽粒子放在嘴里,嚼得咯嘣咯嘣地響。聽著聲音,我心發顫。叔曾跟我說過,小時候上過一回當,人說因為駱駝的草料里摻了鹽粒子,所以駱駝能吃苦、能走路,吃鹽粒子身子結實。叔心實,就信了,從那以后就一刻也沒離開過鹽粒子,嚼上了癮,嚼了一輩子。

叔用手在炕沿輕輕拍了拍,示意我坐下。我緊步上前,斜著胯坐在炕沿,俯身看著叔。半月不見,叔脫了相,本來方方正正的國字臉,已經塌陷得沒了原來模樣,本來長長的濃眉,已經稀疏得像蒿草,鼻梁上有一線淺淺的青綠色,鼻翼處是暗灰色的,像是天長日久沒洗凈一樣,脖頸下露出的一截胸膛,皺皺巴巴,像風干的獸皮。我的淚潸然而落。

叔沒看我,對著墻,像是自言自語,有些事要交代了,不交代就來不及了,昨晚我做了一個夢,一個黑褲藍衫的人來接我了。說罷,他身子掙扎著用力向上聳聳,靠著墻半坐起,扭過頭,焦躁不安地看著我。我知道,叔心里有一件羞于啟齒的事,這件事他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件事苦苦糾纏了他十幾年,折磨了他十幾年,成了埋在他心頭的一根刺,稍一觸碰便會刺疼他敏感的神經。

我隱隱地替沉疴中的叔感到了人世的悲涼。

叔在海城市五十六個村長、支書中威望最高。他連續八年是海城市“優秀共產黨員”,曾多次到市里開會,和省長照過相,在海城市最著名的“八一”禮堂受過表彰,領回了市里獎勵的一輛獨輪架子車。叔在死前要固執地捅破這張窗戶紙,如果這張窗戶紙捅破了,叔這一輩子不是白干了嗎?叔的一世英名不是一下子就毀了嗎?我說,叔,您要想透嘍!叔決絕地搖搖頭,說,我找你來,就是想讓你替我寫一份材料,旁的你就甭管了。我說,咋寫呢?叔說,該咋寫就咋寫!說完,叔就迷迷糊糊了。

出了叔的家,雪停了。雪后的天空藍得像染過的一樣,太陽正在頭頂,白雪晶瑩得像一地碎玻璃片,乍長乍短的光芒蜇得我睜不開眼。

2

那年我剛調到市里的郊區科工作,郊區科管的是鄉村,地點就在離我家三十里外的大洼村。大洼村是大村,也是海城市的中心村,大洼村緊靠著白豬河,白豬河是條好河,是華北地區流入渤海的一條主河。上溯數百年,大洼村曾是明代官方生產蘆葦的地方,那時有一眼望不到邊的葦塘,水鳥成群,葦海蕩漾。村史說,一對姓王的夫婦推著獨輪車逃荒到這里,車軸就在泥地里擰斷了,他們干脆搭棚起灶,落地生根,在這里開枝散葉繁衍了二十代。

郊區科在大洼村的辦公地點,設在財主王金造的一座老宅里。老宅在村東河畔,院里楊是楊,柳是柳,五間磚房相連,其中有四間廂房、一間堂屋。墻面是青磚,房上是紅瓦,圓脊灌漿、渣土墁地。

王金造的爹當年在天津收估衣,收了就拉到內蒙去賣,賺了錢就回家買地,一分一畝地買,日久天長就攢了兩百畝,他爹死了就把田交給了王金造?!巴粮摹睍r王金造的兩百畝稻田,一夜間就被分光了,眼看著百畝良田在他手上改了名、換了姓,王金造氣性大,就朝胸口剁了兩刀,怕死不干凈,又在梁上拴上繩,吊死了。房子成了兇宅。村民們說,半夜三更,總有人大呼小叫。我們科長不信邪,說,我倒要看看他王金造能鬧出啥花樣?

一掛鞭炮響,科長就帶著科里的人搬了進去。

科長姓左,是從冀東革命老區東八縣來的,是抬著擔架、跟著隊伍浩浩蕩蕩進城的女干部。人長得虎實,齊耳短發,一張大臉,身體裹在一件腰身比大口袋還粗的黃色軍服里,頭上戴著一頂舊的黃軍帽,腳上穿著一雙家做的黑布鞋。說她是女人,誰人能信?男人的脊背,男人的腰,男人的屁股,男人的腳,除了胸脯挺得老高,活生生就是個大老爺們兒。三十好幾,還單著。她識字不多,鄉野氣重,天不怕地不怕,破馬張飛地就認干。

科里還設個秘書叫劉澤春,個頭不高,留著二八分頭,油光閃亮,穿著黑色中山裝,上衣口袋長年累月地別著一支藍色的鋼筆。他除了長著外翹的八字黑胡,眉清目秀、白白凈凈倒像個娘們兒。他早年給日本人做過事,所以凡事不多言多語,謹小慎微,總是低頭勾眼看人,但學問好,筆頭子硬,瘸腿市長“閻老道”有弄不動的硬材料都要喊上劉澤春。再有老李、老汪,就不必說了,都是目不識丁之人,啞巴樣兒,聽招呼。

我們五個人,天天斜著膀子,背著布兜子,徒步到各村。當時正是分田分地、鬧“土改”、鎮壓反革命的時候,忙得我們十天半月難得碰面,院門老是落著銅鎖。除了逮人、判刑是歸公安和法院管,郊區科旁的啥都管,建立健全黨組織、發動群眾進行土地改革、清算地主惡霸的罪行、動員群眾發展生產,再就是雞鴨貓狗雜七雜八的瑣事兒。科長還交代給我一個活兒,是巡查螞蚱,這是個苦差。春秋兩季,要在荒無人煙的開洼野地,搭上窩棚,安營扎寨。

螞蚱學名叫蝗蟲,春秋甩子。母蝗蟲挺著大肚子到處找地方,像雞下蛋一樣,蹲在地上,一擠一擠,擠出一條瑩白的黏黏糊糊的東西,這東西里面有五十到一百多只卵,二十一天后卵就孵成了。孵成了,蝗蟲就抖翅膀,聚攏成黑色云狀,在頭蟲的帶領下,遮天蔽日,轉眼的工夫,能把一地的莊稼刮地皮一樣,啃得皮毛不剩。大洼村是千年退海地,每到春天,萬物復蘇,黃蓿悄悄鉆出嫩芽,一簇一簇連在一起,是螞蚱繁衍的好地方。

我帶領幾個人日夜巡查,我們人手一盞馬燈,雙肩背著一個扁扁的綠色鐵桶,里面是六六粉藥水,手握著一個從鐵桶延伸出的噴霧器,一邊走一邊扒拉,一邊扒拉一邊噴,噴出的藥水散出一股股刺鼻的味道。

干活時,我認識了一個叫王六甲的人,嘮閑話時提到了叔。王六甲漫不經心地說,我們親戚不遠,他媳婦是我小姨子,小姨子面皮白,大眼睛,長得不賴。他說著眼神就有些淫蕩,說,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說完嘻嘻哈哈壞笑不止。

我問叔人咋樣,因為叔當時在申請入黨。

王六甲說,他呀!犟種,認死理,一條道跑到黑,話也金貴,一天不說一句話,三杠子擂不出一個屁。我不愿意跟他呆著,嫌他木得慌。

我說,語遲人貴。

他冷冷一笑說,他是抱養的,是親爹親娘扔了不要的,還貴?貴個屁!

胡說!

糊弄你我是你孫子!

他本人呢?

他比鬼精,能不知道?

主家是哪兒?

說不清。

一天,姑父突然叫人捎話兒,讓我到他家去一趟,說有緊要的事,我急急火火地去了。進屋一看,姑父的小炕桌上擺了酒,姑父外號“鐵公雞”,過年都不待客,今天為啥呢?我看桌上,紅紅綠綠四個菜,拌豆絲、大蔥蘸醬、鹵蚶子、老咸菜,酒是一壺散酒。

姑父端著酒盅,樂呵呵地夸我,說,賢侄出息啦,成了公家人,來,賀一下!就當地碰一下酒盅。姑父抹嘴說,賢侄兒公干的地方在大洼村?

我說,嗯。

姑父咂咂嘴說,草青水綠,好地方!唉,我想打聽個人,大洼村有個王棟梁,認識嗎?

我說,熟,打頭碰臉天天見。

姑父一聽,眼一下子紅了,半天說不出話,過了一會兒說,不瞞你說,不是外人啊!他是我一奶同胞的親弟弟!

我一驚。

姑父說,這事我跟誰都沒說過!我爹死活不讓說。我娘生了棟梁九天就沒啦,我爹連我們哥兒五個都養不活,就只能把棟梁送了人。我爹跟中間人定下三條規矩:一、送人不改姓;二、不往遠處送;三、孩子長大何去何從自己做主。轉眼二十多年了,這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想起來睡不著,蜇心哪!既然你認識,你給牽個線搭個橋,讓我們見見吧!

我問,咋不早找?

姑父手一攤,無奈地說,沒有知己的人呀!

我搖頭,說,按老理,既然送了,就不能找,再說棟梁啥想法?活不了一塊死,為啥單單把他送人呢?他心里沒恨嗎?再說他家現在的爹娘還健在,知道了能干嗎?這不明擺著如同刨根掘墳一樣嗎?再說棟梁現在干得好好的,是黨的積極分子,這張窗戶紙捅破了,你讓棟梁咋辦?這邊是親生的,那邊是抱養的,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你叫棟梁咋做人?

姑父突然抱拳作揖,說,賢侄,姑父一輩子不求人,今天求你啦!就見一面,一面!其它的該咋還咋。我爹說他也去,去是去,他不跟棟梁過話,只照一面,死了也就閉眼啦。說完,姑父就哭了。

礙著姑父的面子,我就跟叔說了。叔在村里管保衛工作,那時叫治安員。他當時正在水車房子看水,一聽,愣了,半天不說話。

我說,見嗎?

叔眉頭擰成了疙瘩,說,你說呢?

我說,“錢不能帶少,話不能帶多”,話帶到,何去何從您自己做主。

叔從兜里掏出了一顆鹽粒子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嚼,臉黑下來,思謀了半晌,說,見就見,見!

3

左科長給了我一張表,說,大洼村的王棟梁,聽黨話,跟黨走,本人干得熱火朝天,就讓他填填吧。剛解放那會兒無論升學、參加工作還是加入黨組織,都離不開填表。左科長說,組織科再三交代,有三項必須填寫清楚:本人成分、政治面貌、家庭出身。至于家庭出身,組織科說,就填爹。爺爺、祖爺也要說,一帶而過,說說就行,關鍵是爹,歷史從頭到尾要填清楚,越詳細越好。有沒有參加過反動黨團?有沒有參加會道門?有沒有參加反動軍隊和迷信團伙?不明白的地方問問劉秘書。

我把這張表方方正正、規規矩矩疊好,揣在口袋里。

正是早春三月,螞蚱甩子,我沒進村,直接奔了荒郊野地。

我先到了水車房,水車房子在河沿,地基是橫在河溝上的十六根粗實的圓木。圓木上起了三間房,一間大屋有磨盤大的水車,一頭黑驢圍著水車沒日沒夜轉,另外兩間,一間歇驢,一間住人。

一進水車房,看見王六甲窩在破被里,皺著眉,哭喪著臉。我問咋啦?他說腳崴了,說著伸出腳讓我看,一腳的黑泥,腳脖子有點兒紅。我說,走不了啦?他立眼說,咋走?我一笑,他的鬼心思我知道,熬不住啦!一出來就是二十多天,想媳婦了,再不讓他走,他就該咬人啦。我說,想歇兩天?他說,回去叫人捻捻就回來。我說,行!話音沒落,他呼地掀了被子,騰地站起,拔腿就要走。我笑著問,還走得了嗎?他說,走不了也得走!我說,你回去把棟梁喊來,我找他有事兒。他“嗯”了一聲,頭也不回地出了水車房,開始他還裝模作樣一瘸一拐,沒出半里地,就一躥一躥蹽了起來,轉眼就不見了。

誰料,六甲回村沒回家,當天夜里就出了事,他跑到了八嫂家。八嫂是村里出了名的美人,薄唇白膚,五官精致,長得水靈。八哥婚后十三天,就報名參加了志愿軍,在鴨綠江邊爬冰臥雪。八嫂孤燈苦捱,夜夜大針小針納鞋底。六甲進屋就摸索到八嫂炕邊,八嫂一聲尖叫,使出渾身的勁頭把六甲推倒在炕下,巡邏的鄉民聽到叫聲,進屋抓了現行。

后來聽說,抓六甲的時候,六甲大吵大鬧,把屎盆子全扣在八嫂的頭上,說八嫂守不住啦!勾引他,稀罕他,把他當成大蜜桃,抱著使勁啃。當時叔站在人群中,聽著六甲埋汰八嫂,他冷不丁沖出人群,一腳上去,把六甲踹翻了。

叔隔天來到水車房,臉還陰著。叔看看我,問,啥事?

我從懷里掏出了表,說,這有個《入黨登記表》,左科長讓您填填。

叔沒上幾天學,接了表,翻來覆去地看,問,咋填?

我說,主要是本人成分、政治面貌、家庭出身。

叔直呆呆地看著我,說,這復雜?

我說,不復雜。

叔說,你替我填吧!說完把一顆鹽粒子放嘴里嚼了。叔問,什么叫本人成分?

我說,就是您是干啥的。

叔說,笑話,我天天在地里插秧割稻,你說我是干啥的?

我說,那就是農民唄。我就填了“農民”。

政治面貌?叔又迷惑了,用手摸著下巴,想了半天,說,啥是政治面貌?面貌是模樣嗎?

我說,不是,政治面貌是說政治方面的表現,當沒當過國民黨兵?入沒入過會道門?是不是三青團?是不是國民黨?

叔急忙擺手,說,不沾邊!

我說,那就填“群眾”,家庭出身呢?

一說家庭出身,叔直了眼,猶豫了半天,說,“出身”這咋填呢?出身是不是出生啊?是不是打哪家娘胎里出來的?是不是身上流的是哪家的血?說完疑疑惑惑地看著我。

說實在的,我一共上了三年半學,這么深的問題,我也說不清。

出身?身子出在誰家,就是出身嗎?叔又問了一句。

我說,家庭出身,有點兒您說的這意思,可是……糾纏了半天,我也拿不準,就說,反正也不急,這項先空著,我問問劉秘書。

隔天,我專門跑回去找了劉秘書。劉秘書正在科里寫材料,八仙桌上一桌的陽光,暖暖的,桌上平平整整鋪著一沓白紙,白紙旁放著摘了帽的鋼筆,鋼筆旁堆著亂七八糟的材料,材料上面放著一摞報紙,最上面的那張報紙,一溜大字,是政務院剛頒發的《關于劃分農村階級成分的決定》。

屋里只有劉秘書,這時的劉秘書一點兒也不拘謹,很放松,中山裝披在太師椅的椅背上,上身穿家做的黃色汗衫,汗衫外套著黑呢子面的坎肩,兩條腿交叉著高高地擱在八仙桌上,身子斜靠著椅背,仰著頭,面朝房梁,伸長脖子,一根一根揪著脖子底下的絨毛,揪下一根在太陽底下照照,噗!吹上一口,那絨毛,在陽光下,飄啊飄,飄落在地。然后又在下巴上摸,摸著了,一咬牙,猛一拔,手里又有了一根絨毛,又看又吹,玩得很專注。我推門進屋,劉秘書嚇了一跳,騰地站起,雙腿并攏,兩只胳膊垂在大腿兩側,“哈”的一聲弓了腰。我笑了,劉秘書扭頭一看是我,來了一個大紅臉,罵道,嚇了我一跳!隨后,臉就陰了下來,說,你小子不在開洼野地,跑回來干嗎?

我賠著笑臉說,您寫材料啊?

他白了我一眼,說,大后天,要開“土改”總結大會,“閻老道”要講話,那么多秘書閑著,非要我寫。

我說,他看重您。

他“哼”了一聲,說,這么大的材料,他們弄不動我也信!

我說,我打擾您啦?

他擺著架勢說,沒事。寫材料這東西,不能早寫,也不能晚寫。早寫,送上去,他們反正有時間,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你一句他一句,改起來沒完沒了,晚交上去怕誤事,要不早不晚。再說,都是些文盲大老粗,能看出個毬?說吧,什么事?

我說,想問問您,“家庭出身”怎么填?

劉秘書斜眼看我一下,就把桌上的報紙扔給了我。

我說,您給我說說吧!

他說,這個問題你問得正是時候,報紙上寫得清清楚楚,應填寫本人取得獨立經濟地位或參加革命工作前的家庭階級成分。

我說,出身就是誰生誰養的吧?

他說,那當然。比如我吧,我爹給我養大的,他是給人送水的,我就填了“城市貧民”。

我明白了,又把叔叫到水車房,說,劉秘書說了,跟誰長大的填誰,爹是干啥的就填啥。

叔猶豫,說,不對吧,出身應該是身子出在誰家填誰。叔突然問我,我親爹是干啥的?

這一下把我問愣了,我真不知道。一是和姑父來往不多,二是長輩家的事不便打聽,就說,他是他,您是您,別管他。

叔說,不管能行?

我說,就聽劉秘書的,您跟誰長大的就隨誰。

他想了想說,行嗎?

我說,咋不行?

他猶豫了,看我的眼神疑疑惑惑,半天說,要不就填?我跟你說說我爹的情況,我爹就是一個本本分分的莊稼人,雖然家境勉勉強強過得去,那都是一分力一分力換來的。叔給我擺出了憶舊的架勢,說,我爹那時候給王金造當長工,一個人一天能割好幾畝地,不吃一口飯,不喝一口水,一直割到天黑。一筆寫不出兩個“王”字,又都是本家,可王金造心黑??!給人一粒糧食就像剜他的眼珠子,可王金造嘴甜會哄人,說我爹遲早準能富,說財是苦出來的,錢是流血流汗掙來的,鬼扯!我家富了嗎?干活下力的人啥時能富?叔說著就嚼了一顆鹽粒子,說,“土改”的時候,我家雖然有間草屋但沒地,當時劃成分是拿地說話,我家就定了“貧農”。

我說,就填“貧農”吧。

我剛要填,叔又把我攔下,說,長這么大,第一次填這東西,咱打算入黨,東西不能填歪,填歪就是不實誠。

我說,您放心。

叔說,放心是放心,這可不是小事,白紙黑字,板上釘釘,一輩子都改不了。

我說,知道。

我填完了讓叔看,叔的臉一下白了,手往后一縮,像怕燙著一樣說,不用給我看,我不認得字。我笑了,就把表收起,揣在兜里。我們在水車房說了會兒村里的治安工作,說完叔要走,走到門口,突然停住,回頭說,咱原先說的那事兒,啥時辦?

我恍然大悟,說,見面的事?

他極認真地點點頭。

我說,你看,現在螞蚱甩子,我都忙糊涂了,一半天聽信!

叔在門口,定了一下,想說什么又沒說,默默地走了。

4

說來也巧,隔天傍晚下了一場春雨。我從科里開會回到水車房,姑父一頭雨水、兩腳泥,就站在水車房子門口,見了我,大老遠就親親熱熱地喊我,賢侄!賢侄呀!可等來你啦!我一看姑父身后還跟著個老人,老人穿著一件洗得干干凈凈的藍夾袍,戴著黑色的禮帽,禮帽壓著眉頭,遮住半張臉。老人見了我,警覺地四下看看,就把帽檐向上推了推,微微咧了一下嘴,就算打過招呼了。老人好面相,細皮白面,不像個受累的人,一張國字臉方方正正,鼻直口闊,濃眉大眼,那輪廓、那鼻子、那嘴唇和叔一模一樣。

姑父說,這是我爹。

我恭恭敬敬叫了聲“爺”,彎身致意,行了重重的大禮。

姑父小聲說,我爹等著急啦!

我說,行!我跑一趟,你們在水車房子稍等。

老人說,麻煩啦!老人說話聲音很低,像是怕叫人聽見。

我心里明白,這是背人的事,不敢驚動旁人,我一溜小跑兒,去叫叔。

這是個乍暖還寒的夜晚。我們從村里出來,夜色從四面八方合攏來,天慢慢變成墨青色。我們上了白豬河大堤,白豬河一片亮色,河面闊大,月牙兒樣的小木船孤獨地飄蕩在河面上。大堤上有白豬河上吹來的風,潮濕且寒冷。我真想不出兄弟、父子相見的時刻該是啥樣?一別二十多年沒有相見,見著了,是不是要抱頭痛哭?骨肉啊!血脈啊!這是世上什么東西也替代不了的。我越想越控制不住,渾身打顫,緊張又激動。

叔跟在我身后,一言不發,腳步極快,像是要一步就跨到水車房,泥在他腳下響,帶著冬日的寒冷和冰結的堅硬。他敞著懷,落了扣的衣襟,在他胸口一掀一掀的。

叔到了水車房門口,突然站下了,像是怕,怕什么呢?后來叔跟我說,他是怕眼光,怕眼光相撞,一撞上就怕哭,怕那一刻想起一個沒娘的嬰兒,怕想起小時候的孤苦。叔突然矮了身子,蹲在地上,他收了目光,閉上眼睛。我問,咋樣?叔說,心慌!緩了一會兒,叔遲遲疑疑站起來,移步,他腳步沉重,一步步走進了水車房。

水車房漆黑一片,一窗月光下,姑父低頭默默抽煙鍋,煙鍋的光亮一明一暗,他的臉也一明一暗,煙霧在他頭頂盤盤繞繞,濃重得像一座山,壓得他抬不起頭。進了水車房,我要點上油燈,叔上前一步把我的手按住,說,別!

姑父見叔進來,失了手,咣當一聲,煙鍋掉在地上,他渾身開始抖顫,半天才勉勉強強站起,他死死盯著叔的臉,時光似乎凝固了那么一小會兒,姑父的一行淚就順著他的臉滑落下來。姑父撲上去把叔緊緊摟在了懷里,聲音輕如蚊蠅,兄弟!兄弟!聲音中滿含著多年的苦楚、多年的思念。叔的表情異常平靜,他把姑父那雙粗糙的手,輕輕從肩頭搬開,從口袋里掏出一顆鹽粒子,放在嘴里,咯嘣咯嘣嚼了起來。

氣氛突然凝重,屋里一片壓著心事的咀嚼聲。

水車房子一下顯得龐大而空曠,給人一種寒冷的感覺。姑父忐忑不安地看著叔,叔不言不語,一步一步,走到床鋪前,身子一擰,沉甸甸地一屁股坐下。

叔不看我姑父,扭頭望著漆黑的窗外,他的神情很平靜,像是什么全不放在心里,一切都不在意了。姑父上前問,你活得可好?叔的目光空洞茫然,好像沒聽見,臉上只是微微發青。姑父啜泣起來,肩膀一聳一聳地說,對不住??!兄弟!叔看著姑父,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姑父身上、臉上找啥,找家?找仇恨?還是找那一點點兒溫暖?

姑父咚地跪下了,叔突然揚起頭,那一刻,我看見叔滿臉是淚。姑父緊上幾步,抱住了叔的腿,叔的腿微微顫抖。姑父中風似的歪著嘴,一時竟然不知道說啥好。這時,水車房外,有了緩慢的腳步聲,叔聞聲,驚慌地站起。老人微微彎著腰,走了進來,我的心震顫了一下。老人本不想和叔見面,怕驚著叔,只想看一眼,了了心愿,他一個人躲在水車房窗旁的陰暗處,靜靜地站著,但他聽到水車房的哭聲,看到叔一言不發,實在憋不住,就進了屋。老人顯得很平靜,仿佛剛才的情景在他預料之中。他來到了叔的跟前,把叔打量了一番,他肅穆的臉龐,變得異常蒼涼、異常憂傷。叔見了老人,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喊出來。

水車房里,變得很安靜。兩個人的眼睛都潮濕了。誰也沒料到,老人顫巍巍摘下禮帽,給叔深深地鞠了一躬,老人頭頂上的頭發脫落得一根不剩,只有兩鬢和后腦勺殘留著稀疏的白發。他彎腰曲背,禿頂在月光下閃閃發亮。此刻,叔把一捧鹽粒子放到了嘴里,我聽見叔嚼鹽粒子的聲音,這聲音不同以往。叔離親爹這么近,就隔著三兩步,但叔一動不動,他只是仰著頭。許久,老人直起腰,腰直得很遲鈍,老人心中有多苦,有多痛,我無法想象,然而老人眼睛里閃爍的淚光,我看得一清二楚。老人轉身的那一刻,有一顆豆大的淚砸在地上,他身子斜了一下,搖搖晃晃出了水車房。叔突然追到了門口,喊了聲“爹——”,那聲音壓抑著,瞬間被風刮跑了。老人沒應,頭也沒回,腳步沉重地消失在夜色里。

叔扭身,靠著門框,嗚嗚地哭了。

誰也沒想到,這次父子相見,竟然對叔日后的生活產生了極大的影響,致使他后來的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5

秋天到了,莊稼熟了,我們又在荒郊野外安營扎寨。叔十天半月就到水車房子來一趟,把他種的應時的瓜、棗、黃豆、綠豆、扁豆、芝麻,用黑布或藍布包起來,悄悄遞到我手上,有時還帶上嬸兒做的一雙鞋、一件襖、一雙襪子,笑笑說,受累吧!啥時回家,順便給老爺子送過去。說罷,叔的臉上生出了不曾有過的光亮。我接過來,沉甸甸地拎在手上,像拎著叔的一顆心。

1950年冬,海城市“鎮壓反革命”開始了,公安快抓,法院快判,宣判大會定在大洼村召開,聽說當場要處決二十七名罪大惡極的“反革命”。

提前一天,市長“閻老道”就來了。“閻老道”在東八縣赫赫有名,他曾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是冀東軍區的鐵血虎將。

“閻老道”一下車,我“哎呀”一聲,失了口。“閻老道”是個瘸子,這一聲“哎呀”讓“閻老道”聽見了,他面目冷峻,瞇起眼,上下打量我,輕聲說,笑我哈?瘸子?是瘸,可我這瘸,不是從娘胎里帶來的,是為抗日瘸的!他的嗓音有點兒細有點兒尖?!伴惱系馈闭f完,一瘸一瘸,晃著身子走在了前頭。

左科長狠狠瞪了我一眼。

左科長、劉秘書,我們一群人跟著“閻老道”到村里轉了一圈兒,然后去了水車房?!伴惱系馈闭驹谒嚪康母咛帲终诿碱^,向西瞭望了半天,用手指點點說,宣判大會就在這搭個臺,開完會就拉到前面荒地斃了,那地界兒寬敞!“閻老道”轉身說,左科長,要組織各界群眾參加大會,把“地富反壞”也綁來,震懾一下,規模要大,氣勢要大,壯壯黨和政府的聲勢。講話稿還是你來,他指指劉秘書,說,意思要講透,意義要說明,敵我陣線不能含糊不清。劉秘書雙腳并立,雙手下垂,“哈哈”地點頭?!伴惱系馈笨粗鴦⒚貢淖雠衫淅湟恍Γf,你他娘的這是啥做派?我看你是讓日本人嚇出病啦!孬種!我這條腿就是打日本時打瘸的,我就不怕,殺鬼子,殺他娘的漢奸。這次就殺個罪大惡極的漢奸讓你們見識見識。

“閻老道”說的這個漢奸,叫王吉祥。

1942年7月,冀東軍分區司令員李運昌獲得重要情報,日軍押運給養的車隊要從灤縣干河草村路過,他下令八路軍12團2營在干河草村設伏。果然,一百多名日軍士兵在偽軍配合下,押著一百四十多輛大車黑壓壓就進入伏擊圈,營長楊思祿一聲大喊,率全營發起了攻擊。

炮火紛飛,喊殺震天,戰士們一躍而起,端著刺刀與日軍展開短兵相接的肉搏戰。一百多名日軍全部被殲滅,制造潘家峪大屠殺的“支那駐屯軍步兵第一聯隊第一機關槍隊”隊長佐佐木二郎當場就被擊斃。我軍傷亡不小,左科長領著擔架隊,把數十名傷員轉移到了十里外的一個山溝里。幾日后,傷員們傷口潰爛,高燒不退,急壞了營長,為給傷員治病,營長派3連連長“閻老道”,化裝進了海城市,要想方設法搞到藥。

海城市有個大藥房,叫德生堂,德生堂就在海大道,對門恰好是警察局?!伴惱系馈睅е畮讉€人,摸黑撬開藥房的門,不管中藥西藥,是藥就拿。藥房的伙計聽到響動,不聲不響從后門溜出去,直奔警察局,說,土匪搶了藥房!警察局一個領頭的,帶著人呼啦就把藥房圍住了?!伴惱系馈彼麄円怀鏊幏浚瑯尵晚懥?,一個小戰士讓警察局那個領頭的一槍撂倒,子彈正打中小戰士的頭蓋骨,頭蓋骨像帽子一樣就飛了?!伴惱系馈奔奔t了眼,舉槍還擊,殺紅了眼往外沖,沖到海大道街口的時候,那個領頭的警察一槍打在了他的大腿上,就把“閻老道”打瘸了。從此,“閻老道”記住了那個領頭的警察,他叫王吉祥,海城市警察局副局長。

王吉祥打死一個,撂瘸一個,得意洋洋,可坐下來細細一想,覺得蹊蹺,為啥這些人,都用的一水的王八盒子,土匪哪有這樣齊整的裝備,而且這些人,出槍、舉槍、換彈夾,訓練有素,向外突圍,配合默契,沖殺兇猛,絕不是草寇土匪能辦到的。后來他看到德生堂的伙計送來的一張在煙盒上寫的欠條,落款竟然是冀東八路軍12團,他目瞪口呆,嚇出了一身冷汗。

解放后,“閻老道”進了海城市,千方百計要找到王吉祥,但王吉祥在解放軍進城的當晚就逃之夭夭。王吉祥后來見“鎮壓反革命”的風聲一聲緊似一聲,他知道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就回了海城市。

王吉祥自首,直接去了市政府,他要見“閻老道”,市政府就設在當年警察局。熟門熟路,王吉祥徑直走進了“閻老道”的辦公室?!伴惱系馈眲偱萘艘槐瓱岵?,見來人,就右手按住了茶杯,側身站在了桌旁。王吉祥說,我來自首。王吉祥說哪年哪月哪日,他打死一個人,那人搶了德生堂大藥房,當時他誤認為是土匪。

“閻老道”一聽,血沖到腦門,他死死地盯著來人,冷笑一聲,說,我一進城就四處尋你,尋得好苦?。 伴惱系馈闭f完,滾熱的一杯茶,揚手就潑在了王吉祥的臉上,說,土匪?說得輕巧。你知道打死的那個人是誰嗎?“閻老道”啪的一下,把嶄新的綠茶缸子,砸在了地上,打死的是我的親兄弟!他一腔熱血參加革命,打鬼子,報國仇,沒想到死在了你的槍口下,他才十六??!“閻老道”牙咬得嘎巴嘎巴響?!伴惱系馈闭f著又啪啪拍著自己的一條斷腿。

王吉祥心一沉,知道完了,他頭一低,站開幾步,腿一屈,咕咚跪在地上。

宣判大會在大洼村召開。水車房前面搭了一個主席臺,四周用葦席子圍了一個半圓的圈兒,席子上貼滿了標語,“鎮壓反革命”“鞏固新政權”“打倒反革命分子王吉祥”……

那一早,天冷得出奇,人們冒著酷冷,從四面八方涌到了大洼村,有學生隊、干部隊、農民隊,從白豬河沿到水車房前,黑壓壓站滿了人。不一會,遠處來了一隊馬車,飛沙揚塵,馬跑得疾快,揚起股股紅云,走到近前,人們看到每輛車上坐著一個五花大綁的死刑犯,脖子掛著死刑木牌,上寫著姓名,姓名上用紅筆畫了大叉,車幫上坐著五六個荷槍實彈的解放軍。

當天叔管治安,帶著紅袖章站在大洼村的路口,疏散著擁擠的人群,一輛輛馬車停也不停,在人群中飛馳而過。叔后來和我說,在第一輛車上,冷不丁,他看見了他親爹。他爹就坐在車槽里,沒低頭,四處遙看,他的目光和叔的目光相撞時,叔的眼一下就花了,他爹的那張臉在一瞬間模糊不清了,叔只聽著耳朵嗡嗡地響。

叔就呆愣愣地站在主席臺下,他后來說,當時的情景一點兒也記不得,誰講的話?講得啥?誰宣判的?宣判的啥?叔一概不知,就知道死死盯著臺上站著的他。叔見了他爹如此模樣,就在心里決絕地不再叫他“爹”,而叫“他”了。叔看見瘦骨嶙峋的他,五花大綁,在臺上站著,他的面孔在寒冷的光線下,變得蒼白而衰老。他眼睛閉著,一臉的木然,仿佛沉浸在一個長長的夢里。

一切都是命里注定。

他被人押著,一步一步走向了刑場,腳下的枯草讓他踩得沙沙響。他和所有的死刑犯站成長長的一排,他站在第一個,臺上念了他的名字,叔到現在才知道他叫“王吉祥”。他的腿叫人踹了一腳,撲通跪下。一根細繩,勒著他的脖子,讓人往后一拽,脖子直直地揚了起來,頭像牽線的木偶一樣。他的眼睛瞪得好大,掙扎著四處張望,他看見了叔,他僵硬地咧咧嘴,像是微笑,笑罷,閉上了眼睛。叔沒有回避,死死地盯著他,凜冽的寒風中,他那謝了頂的頭頂亮亮的,像一層冰,閃著寒光,四周稀疏的白發像枯草一樣,拼命地在風中飄動。

左科長帶頭喊口號,左科長口號喊得粗壯、凜冽。叔也跟著喊,但沒有左科長喊得粗壯、凜冽。叔清楚地看見發令人舉紅旗,槍響,他撲倒在地,一縷紫黑的血從他的嘴里噴了出去,那稀疏的白發飛起來,跌落在草叢間。

叔看見,“閻老道”一瘸一瘸,不急不慌地走下了主席臺,來到了他的尸體前,看了看,伸手接過身后的人遞過的一把王八盒子,扣響了扳機,在他的身上又補了幾槍。他便血肉橫飛了。

6

晚上,新黨員在郊區科宣誓入黨。左科長雷厲風行,說要趁熱打鐵、火線入黨,讓新黨員在活生生的階級斗爭面前長見識,在復雜的階級斗爭中長本事,分清敵我,堅定立場,增強斗志。左科長跟我說,棟梁同志的入黨申請,組織上已經批了,他是大洼村解放后第一批入黨的積極分子,你馬上通知他,讓他來宣誓。

我到了叔家,進門就興沖沖喊,叔,祝賀您?。∧朦h啦!

叔一聽,竟呆若木雞。他直愣愣瞪著我,呼吸立刻就不勻了。

我說,你立刻到科里去一趟,向黨旗宣誓。

叔起身把門簾子撂下,把房門輕輕關上,愣怔著問我,宣誓?

我說,是??!在黨旗下宣誓!全村人都去看?。?/p>

叔緊張得渾身顫栗,說,我還去?

嘿!咋不去呢?不去能行?火線入黨,這是您一輩子的光榮!

叔雙眉緊鎖,說,算了吧!叔從來沒有這么小聲說過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聲音柔軟得像個女人,叔說,他今天伏法了。

誰?

王吉祥。

王吉祥是誰?

我爹。

一刻間,我覺得天崩地裂。今天,左科長指示我專門負責主席臺,一臉嚴肅地千囑咐、萬叮嚀,一定把領導照顧好。我今天在主席臺上忙乎得天旋地轉,槍啥時響的,人啥時倒的,我一概不知。

叔突然熱淚盈眶,說,黨那么相信我,可我沒說實話,我沒臉站在那么紅的黨旗下。他聲音本來不大,末了越來越小。

我從他臉上看到了極端的痛苦。我冷靜地想了想,說,叔您先別慌,這事跟您有關嗎?您啥也沒做錯。

叔說,沒做錯?他是我親爹呀!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我說,劉秘書說跟誰長大就隨誰。

叔咬著牙說,我讓劉秘書害了!他一句話毀了我一輩子!

我說,這事您也不能埋怨劉秘書,報紙是這樣寫的。

叔拍著胸脯說,寫是寫,可我心里有愧啊!

我說,已成定局,沒有退路,或生或死也得去!

叔在屋里來回走著,走了幾圈兒,全身緊張的肌肉一點一點放松了下來。他猛然抬起臉,毅然說,去!事到如此,不去也得去!

夜里,風息了。風清月高,結冰的村路被月光一照,像冰河一樣流向了王金造的老宅。王金造的大院子里波蕩著月色,這里擠滿了大洼村的老老少少,人人手里提著紅燈籠,大家異常興奮,大聲議論著,大院里顯得激揚又歡快。堂屋的大門敞開著,屋里四角都點上油燈,火苗忽閃著,有了縷縷的煙霧。迎面的大墻上,掛著一面鮮紅的黨旗,黨旗在油燈的映襯下紅遍了一面墻。

幾個入黨積極分子都在堂屋坐著,臉上看不出有多少喜氣,也看不出有啥表情,都悶著頭抽煙,像是肩膀頭上又多了幾分重量。叔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頭吊在胸前,寡言少語。

村人們議論說,一入黨,就能升官,前程無量??!

有人就說,黨員多,力量大,以后的日子就有人領著往前奔啦!

也有的說,入了黨,做了官,忘了本咋辦?

有人就反駁,說,宣誓就是賭誓,賭了誓就不能反悔,悔了五雷轟頂。

大家哈哈一樂。

這時,左科長領著一位干部模樣的人匆匆走進院里,院里一下安靜了,她們一進屋,屋里的人全都站起來,叔也站起來,墻上黑乎乎一片人影。左科長說,這位是組織科的張科長。人們就點頭。左科長說,張科長今晚特意從市里趕過來,領著大家宣誓。人們就看張科長,張科長長得挺清秀,一身軍服挺干凈。左科長說排成一排,人們排成了一排,面朝黨旗。

左科長指指黨旗問大家,這是啥色兒?

人們說,紅色兒。

左科長說,紅色兒象征著革命,革命就要流血,你們怕嗎?

人們說,怕啥?

左科長又指指旗子左上角黃色的錘子、鐮刀,說,這是工人和農民干活的家伙,象征著中國共產黨是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代表著工人階級和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入黨了,就不是一般人,就是黨的人,黨的人就要干黨的事,就看你們將來咋干?干好,給黨旗增光,干不好,給黨旗抹黑,記住了嗎?

大家就說,記住啦!

左科長說,真記住啦?

人們說,記住就是記住,還能說了不算?還能忘了不成?

左科長說,起誓吧!

張科長糾正說,宣誓。

左科長笑笑,說,對,宣誓。

張科長站在了他們的前面,舉起右手,攥起拳頭,說,我說一句,大家說一句,嗓音要亮,聲音要大。

外面就有人喊,使勁喊!把吃奶的勁使上!

又有人說,不使勁,就不讓他入!讓他滾毬!

人們哈哈笑。

張科長帶頭宣誓了,屋里屋外一片安靜,張科長喊一句,人們跟著喊一句:我志愿加入中國共產黨,擁護黨的綱領,遵守黨的章程,履行黨員義務,執行黨的決定,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為共產主義奮斗終身,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

叔宣誓的時候,眼睛看著房梁,不敢看黨旗,腿一直瑟瑟發抖,抖得人心驚膽戰。后來,左科長感慨地跟我說,入黨宣誓的時候,就數棟梁同志激動,別看棟梁同志不愛言語,但心里有數,你看他宣誓的時候,激動得渾身都抖,棟梁真是好同志,難得??!面對黨旗如此激動,肯定對黨忠心,這樣的同志不重用那還了得?我已經報到組織科,他入了黨,就讓他到馬口村去當村支書。馬口村階級斗爭復雜,老支書屁股沒坐穩,就讓地主的小老婆拿下了。

宣誓完了,已是半夜,叔沒回家,在漆黑的夜色里,獨自一人去了水車房。我收拾了黨旗,悄悄追過去。

叔坐在白豬河大堤上,望著靜靜流淌的白豬河。他根本不知道他剛才的樣子有多么狼狽,他是倉皇地離開了黨旗,離開了地主王金造的老宅子。叔坐著,望著黑乎乎的遠方。我順著他的目光看了好久,遠處沒有一絲亮光。我突然聽到叔哭了,叔沒哭出聲,只是狠狠掐斷鼻涕抹在了鞋上。我挨近叔坐,叔勾過頭說,怎么就這么巧?早不見晚不見,沒想到竟然是這樣。叔的精神世界已經完全垮塌了。叔又說,面對黨旗,我一陣一陣地發暈!

我說,你抖得真厲害。

叔扭頭看著我,說,我抖了嗎?

我點點頭。

叔嘆了一聲氣,說,那一刻,我耳邊都是啪啪啪的槍響。

我靜靜無語。

叔突然說,我這算啥?我咋還有臉在黨旗下站呢?叔惶恐不安,那不安中隱隱有悔恨和怕,悔恨不該認爹,怕的是,他不知道等待他的究竟是啥?

我說,叔,您可千萬不敢胡思亂想,這件事,沒人知道,就是知道了,黨有政策,您是從三個月大跟著貧農的爹長大的。

叔搖搖頭,固執地說,話是這樣說,共產黨講實事求是,我的血管里流的是“反革命”的血。他突然悔得掄著拳頭咚咚打自己的頭。

我抓住叔的手,叔的手冰涼,我說,別多想啦,再想有用嗎?

叔嘆了一聲氣,說,沒辦法,既然宣誓了,就像賭誓一樣,收是收不回來了。

我說,打起精神好好工作。

叔想了想說,也只能這樣啦。叔站起來,有力地拉著我的手,說,我要將功補過,一定干出個黨員樣兒,不給黨丟臉。

我和叔慢慢往回走,走在路上,叔又叮嚀了一次,說,這事千萬不敢往外說出去,說出去壞了我的名聲事小,毀了黨的聲譽事大。

我說,您放心。

自此,這件事成了我和叔之間默守了十幾年的秘密。

姑父想起他爹的事來就哭,想起來就哭,說他爹是誤傷了八路軍,死得有點冤。他讓我帶信兒,想見見叔,叔說不見,一口回絕了。

好一段時間,叔的神情恍恍惚惚。我和左科長在街面上碰見他,左科長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他的眼光竟然躲著左科長,有時,話沒說完,賊人一樣,側著身子,匆匆地就走了,頭也不回。

左科長望著叔的背影生疑,說,咦!棟梁這是咋啦?頭發怎么幾天不見全白了,額上的皺紋也多了,像是老了幾十歲,是不是讓他到馬口村當支書感到壓力大?

我忙說,是,叫誰誰也有壓力,馬口村也是千號人啦!

其實,我心里明白,叔心里有一塊堅硬、生冷的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叔和我說過,他一直覺得身后有一把刀,那把刀就是人們的目光,那目光簡直要剜他的心。

7

轉年一開春,叔走馬上任,到馬口村當了村支書。

我們郊區科也在同一年搬回了海城市,改名農村工作委員會。

左科長調走了,調到婦聯當副主席。走的那天左科長跟“閻老道”拍桌子打板凳,大吵了一架,說自己雖然沒文化,但愿意在農委干,愿意跟農民兄弟在一起,不愿意跟婆婆媽媽的老娘們兒打交道。平時那么兇的“閻老道”,卻不溫不火,該干啥干啥,接電話、批文件,理也不理她。左科長就在他身前身后轉著罵,說他忘了當初躺過她的擔架?!伴惱系馈蓖蝗粨P了頭,說,你算了吧!過去是過去,過去說明啥?說明你有功?功勞大?是!沒錯!你為革命是流過血流過汗,做過貢獻,那只能說明過去。現在是和平年代,我們接管了城市,我們的干部就要適應新的形勢,你大字不識,只知道破馬張飛地干,能行?“閻老道”說完,仔細地端詳著滿臉漲紅的左科長,突然笑了,說,你模樣不錯嘛!也該找個人嫁啦!這么好的一塊地,荒了怪可惜!左科長鉚足了勁,“呸”了“閻老道”一口,轉身突突突地就走了?!伴惱系馈本蜎_著左科長的背影,哈哈大笑。

左科長真就嫁了,嫁給了比她大十二歲的《海城時報》的主編,一個門面挺清秀的文化人。

清理階級隊伍時,劉秘書被清理出市政府,到勞動局下屬的服務大隊當搬運工。我在火車站見過他一回,他正踩著顫顫悠悠的跳板往火車上扛大包,狼狽得衣不是衣、帽不是帽。

我留在了秘書科,管內勤,兼寫材料。我天天守在機關,好幾年沒下鄉,大洼村的事知道得越來越少。聽說八嫂還苦苦地守著。村人說,八嫂那么年輕漂亮,又沒有一兒半女,恐怕也守不了多少時日。后來聽說八嫂為雞毛蒜皮一點兒小事,跟婆家翻了臉,斷了來往。我明白,一般規律,斷了來往,就是為自己留一條路,這是改嫁的前兆。六甲入了監,他犯的是流氓罪,算算還有不多的日子就該出來了。他媳婦等著他,隔仨月倆月就去大獄看他,聽說六甲給媳婦磕頭作揖,感動得三行鼻子兩行淚,悔得跟淚人一樣。

叔的消息不少,但好長時間沒有見過他,叔輕易不進城。這次,我在海城市“八一”大禮堂召開的“‘七一先進共產黨員表彰大會”上見到了叔。叔站在臺上,戴著大紅花。我一看他,嚇了一大跳,那么壯實的漢子,竟然瘦下去半個人,臉像沒洗,黃巴巴的,頭也沒剃,像枯黃的草豎著,看來火上得不小,嘴唇都燒破了,涂著紫藥水。身上是一身半黃半白褲褂,兩邊的褲腿上仍然各有一塊大補疤,補疤是藍色的,他卷著褲腳,穿一雙家做布鞋,沒穿襪子。但他眉目還是那么清秀,眼睛還是那么有精神。

散會時,我在臺口等他。叔下臺口,一見我就笑了,和我拉了手。叔的手掌裂開口子,翻著皮,手像是帶著刺,粗糙得像銼。叔的臉面上很開朗,笑呵呵的。我關切地問,好久不見,您好嗎?叔笑呵呵地說,咋不好?我說,中午您別走啦,在機關食堂吃點啥。叔想想說,行,我正想找“閻老道”說點兒事兒呢。說著,臉就有點陰,說,“閻老道”官大不講理!

現在的機關有點兒機關的樣兒了,辦公室、食堂、會議室一應俱全。中午我在食堂給叔買了兩個饅頭、一碗玉米粥,再想要個豬油炒的白菜。叔立了眼,站在賣飯的小窗口,吵架一樣跟我吼了起來,說,你發財啦?你是財主?吼得滿食堂的人都扭過頭,尤其新來的幾個小姑娘,偷偷地笑,笑得我怪不好意思。叔拿了饅頭,連拖帶拽地把我拉到食堂門口,從兜里掏出一把鹽粒子,說,有它就行了,臭講究!

叔吃飯沒坐在人堆里,蹲在人們過來過去的食堂門口的臺階上。他埋著頭,狼吞虎咽,三口兩口就把饅頭吃光了,嚼了兩顆鹽粒子,然后從我手里端過青瓷花碗,揚著脖,幾口就把一碗玉米粥喝完,還把碗揚在頭上,像接著屋檐下點滴的雨水,揚了一會兒,把碗邊點點滴滴的玉米粥也舔了,最后把碗給了我,拍拍肚子說,吃飽喝足誰說也不服!哈哈一笑,就到我屋嘮話去了。

叔一坐下,好像要把積攢了多年的話要一下子跟我說完,給我講了村里的變化,村里組織自愿互利互換人工或畜力的互助組,缺耕牛、缺犁的人有了互換的機會;挖了幾口壓水井、蓋了幾個大糧倉;說了耙地、播種、收割;還說了誰家牲口配種,誰家豬下了小崽;說多年的鹽堿荒灘,種了綠綠的小樹苗,樹苗如何偷偷地發芽,慢慢長大;講了白豬河畔的野菊竟然悄悄地開花;村部的石榴樹去年結了果;說有十幾家老屋翻蓋……叔說得有些得意,我能聽到他的心跳和呼吸,我能感受到他那濃濃的、熾熱的感情。他說村里搞了個五年規劃,讓大家提意見,開始村里人不好意思說,后來他各家走,挨門串,他們看他真心實意,就有啥說啥。他聽了大家的意見,把規劃改得越來越實際,越來越好。

我一下感到,叔很自豪,這是他人生最蓬勃、最亮麗的時節。叔為什么拼命的工作,一刻不停歇的工作?我知道,工作是一種能除百病的良藥,憂愁、痛苦、焦慮、孤寂,只要一工作就全忘了。

我問了八嫂的情況,叔止住笑,動情地說,說實在的我挺可憐八嫂,八嫂是逃荒要飯到的大洼村,沒有娘家人,挺孤苦。八嫂想改嫁,可她又不敢,一是忘不了八哥,二是怕村人說閑話。其實她根本不用害怕,誰還能守著死人過一輩子?現在八嫂嫁了,嫁到了我們馬口村,我是媒人,嫁的是村里的會計,會計人挺實誠,就是個頭矮點兒,老婆在月科里受了寒死的。現在八嫂整天抱著前窩的孩子,笑呵呵地在村街上玩兒。

我問,她跟八哥家還有來往嗎?

有??!叔說,我把他們一家攏到一塊把事說開了,婆家也沒說啥,八嫂出嫁的那天,婆婆給她割了二斤離娘肉,八嫂抱著肉哭得死去活來。現在八嫂把八哥家當自己的娘家,大年初二,三口子都回去。叔自言自語道,世上的事,沒對沒錯,太陽一出人影向西,太陽一落人影向東。

我真是感動,叔的心,細到了極處。

叔說,你不知道,在朝鮮戰場上戰死的應該是我,那年報名參軍,八哥是村里的副支書愣是把我按下了。他知道我的身世,說什么不讓我去,他去,去了就沒回來。叔的眼睛紅了,說,八哥在上甘嶺讓美國人的炮彈炸得骨頭和肉一點兒沒剩,我在村頭給八哥圈個空墳,立個碑。哎!叔長長地嘆了口氣說,留個念想吧!我真想八哥。

我惦記著六甲。叔說,我到大獄去了兩趟,人真是怪,看不見想他,看見就想罵他,我去一次罵一次,聽說改造得不錯,過兩天就出來了。

我又問,您爹娘可好?

叔半天不說話,掏出了一顆鹽粒子放在嘴里嚼了,說,我爹外號叫“諸葛亮”,掐指會算,啥事算得精明。他像知道我所有的事,但他不點破,他知道點破就等于捅破了窗戶紙,就毀了。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他現在腿壞了,下不了地,整天坐在炕上,望著窗外出神。

正說著,“閻老道”咳嗽兩聲,從我門前一步三搖地走過。

叔騰地站起,走到門口,他停住,眼光躲著我,半天才說,我好多次在夢里讓槍聲驚醒。

8

我聽到咣當一聲門響,叔從“閻老道”辦公室怒氣沖沖地出來。我迎著叔,叔一臉的怒氣,說,算啦算啦!成了老爺啦!擺譜啦!我問,咋啦?叔依然暴怒,粗聲大嗓地說,馬口村前的大壩,已經老得沒了牙,再不整,趕上下雨,海水倒灌,幾萬畝稻田就遭殃啦!要修大壩,他張口沒錢閉口沒錢,哭窮!好像沒錢就不辦事啦!錢錢錢,錢是王八蛋!“閻老道”打開了房門,大喊,你回來!你給我回來!叔頭也不回,突突地走了。叔走路時腰微微彎著,身子前傾著。我心里震顫了一下,感到叔失望啦。

“閻老道”喊了我,你來!我進了“閻老道”辦公室。他火還沒消,坐在沙發上喘粗氣,說,這個王棟梁?。〔蝗菸艺f話,整大壩要錢,錢從哪來?從哪兒來?他向我伸手。我說,大壩是要修了。屁話!“閻老道”手指頭點著我的鼻子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生孩兒不知道痛,我還不知道大壩要修啦?給我倒杯水。他立眼喊,茶!那兒有茶!

“閻老道”也感覺到有一種不祥的兆頭,這幾天,天氣格外地悶熱,開個會滿身是汗,像在蒸籠里?!伴惱系馈边B著開了幾天的會,農委、財政、市政、水利,每次會我都記錄,會議的中心議題就是馬口村前的大壩。

就在“閻老道”一個會接一個會開的時候,天變了。黑云壓頂,雷聲大作,大雨不容人們多想,就劈頭蓋臉地砸下來?!伴惱系馈甭牭嚼茁曉诖扒罢?,臉一下變了色,他把一堆文件往前一推,騰地站起,說,散會!立刻到馬口村!

我跟著“閻老道”坐上吉普車,出了機關的大院,街面的水就到了腳脖子?!伴惱系馈边B說,毀啦!毀啦!我們沿著一條土路,就往馬口村趕,美國吉普能趟水,水漫了車輪,還開得很快。我們沿著公路一直向西,路兩邊水溝里的水,眼看著就和路面齊平了,雨還在不停地下?!伴惱系馈奔毖哿耍麖暮笈抛徽酒饋?,腦袋就撞上了頂棚,他彎著腰,左右看看,又頹然坐下,抽出一支煙,塞在嘴里,哆哆嗦嗦好半天才點著,說,馬口村的大壩要是塌了,五十六個村就全毀啦!

車開到馬口村前的大洼,陷進泥里,開不動了,光聽著發動機鬼樣叫。“閻老道”拉開車門,跳下去,我也跳下去,我們冒著大雨,深一腳淺一腳,直奔了白豬河大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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