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堅

土耳其和美國這對長期的北約盟友,近來因土方扣押美籍牧師安德魯·布倫森而反目。美土互相凍結對方內政部長和司法部長的資產之外,美國還借口里拉匯率走貶,把針對土耳其鋼鐵和鋁制品關稅的加征幅度翻倍,導致里拉兌美元匯率8月10日出現崩盤。
“他們有美元,我們有神;他們無法用美元推翻土耳其!”與美國開撕的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在8月底的演講中稱,西方信用評級機構是一個“犯罪集團”。他還怒批美元阻礙全球貿易,表示土俄正就非美元交易進行協商,并且土方希望近期獲得俄S-400防空導彈系統。而有報道稱,美國正考慮加強在希臘的軍事存在,以對付日趨離心的土耳其。
早在兩年前土耳其血腥軍事政變平息后不久,由于埃爾多安政府向美國索要所謂“政變主使”居倫未果,美土關系便有下降的兆頭。如今,美土盟友關系是否走到盡頭?
從歷史角度看,美土聯盟是冷戰時期美土雙方共同對抗蘇聯的戰略產物。對土耳其來說,無論是二戰中保持中立,還是冷戰時期投靠美國,都是為了保護自身利益。
二戰時期,凱末爾的繼任者伊諾普,為了防備軸心國對其提出領土要求,而在整個大戰期間不顧英美壓力,堅決保持“中立”。二戰剛結束,斯大林試圖收回蘇俄在《布列斯特條約》中割讓給奧斯曼帝國的卡爾斯、阿爾達漢地區,同時為了尋找蘇聯黑海艦隊的出口,向土耳其提出“共同協防”海峽。時任土耳其總統伊諾普對此斷然拒絕,轉而同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結盟。
土耳其在關鍵時刻“站對陣營”,不僅允許美國在土耳其因吉利克建立空軍基地,還加入美國為首的北約,以防御蘇聯威脅。奉行喬治·凱南“遏制政策”的美國杜魯門政府,主動向土耳其提供軍事援助,并將土耳其納入“馬歇爾計劃”。至此,土美聯盟確立。1950-1953年的朝鮮戰爭中,和戰場相距萬里的土耳其,派出一個旅的部隊參加“聯合國軍”,對美國大表忠心。
隨著蘇聯解體,冷戰結束,美土再次找到了共同的敵人—伊拉克薩達姆政權,美土聯盟因而繼續煥發生機。
這次地緣戰略板塊錯動,緣起于1990年伊拉克吞并科威特,美國選擇出兵干涉。老布什總統向土耳其厄扎爾總統提出三個要求:美國希望使用土耳其空軍基地打擊伊拉克;美國要求土耳其軍隊集結在土伊邊界,牽制伊拉克軍隊;美國要求土軍參加在沙特的多國部隊。厄扎爾同意了前兩個要求,土軍牽制了至少8個師的伊拉克部隊,為海灣戰爭美方的勝利做出了貢獻。
如果說冷戰時期,土美聯盟的基石是共同防范和遏制蘇聯,那么從1990年代到2003年伊拉克戰爭期間,美土雙方則是將伊拉克復興黨政權作為首要敵人。而在薩達姆倒臺后,土耳其新上臺的正發黨政府在國內搞“伊斯蘭復興”,在國外推行“新奧斯曼主義”,和美國的戰略目標不無抵觸。
如今,特朗普政府試圖將沙特阿拉伯打造成美國在中東地區的“戰略支軸”。在也門戰爭中,以沙特為首,包括阿聯酋、埃及、蘇丹等阿拉伯國家的“中東小北約”已然成形。面對沙特的崛起,埃爾多安政府唯恐自身地區大國地位受影響,在2017年沙特、卡塔爾斷交風波中明確支持卡塔爾,甚至批準派兵進駐卡塔爾以抗衡沙特的影響,無形之中對美國打造的“中東版北約”構成了挑戰。
美土聯盟自冷戰一路走來,內部沖突、矛盾一直沒有停止,但在2016年之前,雙邊關系并未發生質變,一直維持在有裂痕但未翻臉的狀態。
這期間美國對土耳其“防范加利用”。1958年,伊拉克軍人發動政變,推翻親美、親土的國王政權,宣布退出美國和土耳其主導的“巴格達條約組織”。土耳其民主黨政府總理曼德列斯試圖派兵干預,主導北約的美國對土耳其的意圖保持了警惕,堅決反對土耳其的軍事介入。隨后的黎巴嫩危機中,美國軍隊利用土耳其基地登陸貝魯特,同樣謝絕了土耳其出兵的要求。
面對沙特的崛起,埃爾多安政府唯恐自身地區大國地位受影響,在2017年沙特、卡塔爾斷交風波中明確支持卡塔爾,甚至批準派兵進駐卡塔爾以抗衡沙特的影響。
1974年,土耳其以保護塞浦路斯土耳其族人為借口,出兵塞浦路斯,建立了親土的“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國”。美國對此表示反對,認為土耳其此舉危害到美國在東地中海的安全利益。美國不僅拒絕承認“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國”,而且對土耳其武器禁運長達四年兩個月之久。此為美土之間的第一次重大沖突。
2003年3月伊拉克戰爭前夕,美國要求土耳其允許美軍通過其領土開辟伊拉克戰場的北方戰線,但由于民眾反戰、擔心戰爭后果等因素,土耳其沒有答應美國的要求。土美關系再次出現裂痕。
伊戰后期,美國取勝已成定局,為了從美國取得援助和能夠參加伊拉克戰后重建,土耳其同意為美軍提供“空中走廊”。時任美國國務卿鮑威爾訪問土耳其,承諾提供經援并允許土耳其參加伊拉克戰后重建,土方遂同意為美軍提供后勤支持,土美關系的裂痕得到修補。
埃爾多安2003年底單獨組閣至今,美土聯盟穩定的表象之下裂痕逐漸擴大。在敘利亞危機初期,由于土美雙方都把阿薩德政權視為敵人,雙方在地區安全事務上仍舊有共同利益,只是因為埃爾多安政府的伊斯蘭復興主義和威權主義傾向本質上難以和西方價值觀相容,一定程度上影響到美土聯盟的價值觀基礎。
而自從2016年7月未遂軍事政變發生后,土耳其長期以來奉行的對西方“一邊倒”的外交政策破產,土美關系急劇下挫。2018年初土耳其出兵阿夫林,和美國在敘利亞庫爾德人擴張問題上分歧加深。而在伊拉克庫爾德人獨立問題上,在卡塔爾與沙特等國斷交問題上,土耳其與立場相似的伊朗拉近了關系,卻因此與美國的嫌隙不斷擴大。
這次美國借美籍牧師被扣押,從經濟上制裁土耳其,造成土耳其里拉大幅貶值。埃爾多安指責美國通過攻擊里拉匯率發動“未遂經濟政變”,并在8月15日發布總統令,對部分美國商品加征高關稅(其中乘用車稅率為120%,酒類飲品為140%,煙草為60%),這也加劇了土國內的通脹水平。
由于土耳其企業高達2450億美元的債務都要由美元或歐元支付,里拉貶值對土耳其經濟的打擊可謂沉重。雖然土耳其的“患難之交”卡塔爾宣布將向土國投資150億美元,一度拉升里拉回漲幅度,但隨后美國評級機構標準普爾和穆迪,分別將土耳其的長期主權信用評級下調至“垃圾級”。倘若美土貿易戰繼續下去,土耳其金融市場進一步動蕩,對埃爾多安政府的民意支持度的侵蝕在所難免。
埃爾多安用了15年時間,讓土耳其的人均年收入達到1萬美元,但是近來由于美國制裁引發的貨幣貶值,1萬美元這個數字已經跌去40%。“私有化、大基建”為主基調的“埃爾多安經濟學”曾經讓正發黨贏得多屆大選,如今卻在美國的經濟制裁下黯然失色。由于土耳其經濟高度依賴熱錢流入和對外出口,美國在這次經濟戰中牢牢掌握主動權。埃爾多安所謂的“抵制美國的電子產品”,只是一個空洞的威脅。
親美的土耳其軍方,曾經是美國借以影響土政局走向的有力“杠桿”。土耳其作為北約成員國,其軍隊名義上置于北約東南歐盟軍司令部的管轄下。美國作為北約“老大”,對土耳其軍隊的異常調動不可能毫無察覺。因此,土耳其歷次成功的軍事政變,都離不開美國的“默許”甚至“縱容”。
1950年代,伊斯蘭背景的土耳其民主黨政府對軍方頗為忌憚,希望借助美國的力量遏制軍人勢力。1959年《美土相互援助協定》明確規定,土耳其如果發生軍事政變或者動蕩,美國應當根據土政府要求出兵干預。但是1960年代以來,土耳其軍隊發動了5次大規模政變,前4次均順利奪取政權,駐土美軍均未干預。美國對土軍方的政變雖然不公開支持,但保持“默許”的態度,這也間接導致土耳其軍隊前4次政變順利成功。
美國之所以默許土耳其軍方政變,是因為美國將土軍視為抵御蘇聯意識形態和伊斯蘭復興主義侵襲的重要力量,認為只有親西方的土軍方才能保護美國利益。2016年土耳其發生未遂政變時,埃爾多安政府從俄羅斯獲取情報,加上正發黨鼓動群眾上街、軍隊內部分裂,才使得埃爾多安“逃過一劫”。
“私有化、大基建”為主基調的“埃爾多安經濟學”曾經讓正發黨贏得多屆大選,如今卻在美國的經濟制裁下黯然失色。
未遂政變的發生,凸顯了美國對埃爾多安政府伊斯蘭威權傾向的嫌惡。埃爾多安認定藏匿在美國的居倫(埃爾多安政治起家時的宗教盟友)是幕后主使,但美國以“證據不足”為由拒絕引渡。對于華盛頓來說,主張“溫和伊斯蘭主義”的居倫和親美的土軍方,顯然比信奉伊斯蘭蘇菲派的埃爾多安,更符合美國的利益。
由于美國的“絕情”,經歷了未遂政變和貿易戰的埃爾多安政府,今后很可能進一步接近俄羅斯。先前埃爾多安和普京在敘利亞問題上,已經有了諸如達成“沖突降級區”等良好合作,今后雙方的合作可能進一步加強。埃爾多安是現實主義者,在無法和美國完全切斷盟友關系的情況下,他只能選擇“多頭下注”,擴大和俄羅斯、中國的合作關系來牽制美國。
“我喜歡土耳其……我和他(埃爾多安)的關系很好。但這不可能是單行道。對美國來說,這不再是一條單行道。”特朗普8月21日稱,不會為了換取布倫森牧師的釋放,而再同意土耳其提出的任何要求。7月中旬,特朗普和埃爾多安曾在北約峰會上會面,討論了布倫森被控介入兩年前未遂政變的案子。特朗普回憶說,當他幫助說服以色列釋放一名被拘留的土耳其公民時,他原以為土方會釋放布倫森牧師。但后來土方卻否認存在協議。
白宮方面暗示,將繼續執行針對土國有銀行Halkbank因違反美對伊朗制裁條款而面臨的巨額罰款。事實上,為了“羈縻”土耳其,特朗普優先考慮經濟和軍事等硬實力,其次才考慮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等軟實力。今后,美國仍然可以利用北塞浦路斯問題、土境內庫爾德人權利問題,甚至亞美尼亞大屠殺的歷史問題,把土耳其放在國際輿論上“烤”。
盡管如此,軍事大國土耳其控扼黑海和地中海的重要航線,如今又收留了數百萬敘利亞難民,戰略價值重大。美國不會舍棄這顆戰略棋子,但僅僅以貿易制裁等手段施壓埃爾多安,試圖令其“聽命于美國”,卻難以收到實效。土美盟友關系,正可謂“情難斷、恨難消”。土美在敘利亞庫爾德人地盤、居倫引渡等問題上的博弈,值得進一步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