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保羅

9月5日,由交通部、中央網信辦、公安部等十部門和北京、天津兩地組成的聯合調查組入駐滴滴,啟動了對網約車、順風車平臺公司的進駐式全面檢查。滴滴出行創始人、CEO程維那張表情嚴肅、向調查組作匯報的照片,在網上廣為流傳。
3個月內,滴滴連發兩起順風車司機奸殺女乘客的惡性案件,這并非偶然。
和中國很多互聯網公司一樣,網約車也是美國的“舶來品”,但它在中國的生長卻與阿里、騰訊等有很大的不同。阿里和騰訊這樣巨頭,它們通過“中國式創新”,順應了中國財富分化、階層變遷的大勢,因而風生水起,成為了超級平臺公司。
但滴滴的“中國式創新”,卻剛好和這個國家正在發生的某些趨勢出現了沖撞。受害的女孩,以及部分開車狂奔的中青年男性司機,正是這種沖撞的截面。
大多數互聯網產品的崛起,都和社交有關,而異性社交又是主流。網約車的興起,同樣如此。
在美國,一定程度上約車工具最初不過是為降低男女社交“交易成本”而生的。比如,在社交市場或者說婚戀市場,如何區分一位成年男士的資產實力?在中國和美國,有著明顯的“國情差異”。
美國資本市場發達,監管嚴格,成年男士更愿意把資產配置在資本市場,資產配置多樣化程度高。此外,這個國家絕大多數州都有嚴格的房地產持有稅制度,比如每年要征收房產總值的1%,這是一個不輕的稅收負擔,因此各階層沒有“囤房”沖動。于是,“房本”并不是檢驗美國成年男性家底厚實與否的流行指標。
唯一適合用來當作指標的,是代步工具。汽車的資產屬性低于房地產,但它的優點是可以在短時間展示擁有者的財務水平和生活品質,而且,它頗具男性氣概。因此,和facebook興起于大學生異性社交一樣,美國的網約車最初也因順應成年男女社交而崛起。汽車,尤其是豪車,降低了社交之中女性甄別男性的信息成本,滿足了一部分人的偏好。
但在中國,情況完全不一樣,數據說明了問題。目前,美國的汽車保有量超過了2.6億輛,差不多3.2億美國人中,平均每人擁有0.8輛汽車。而截至2017年,中國的汽車保有量為2.17輛,人口為13.9億,平均每人擁有汽車不過0.156輛,人均保有量不到美國的1/5。
這意味著,在美國,網約車特別是其中的順風車只是一個極為小眾的市場。那些真正希望社交的人,才會去參與這種“移動社交”。市場參與者多數都是“有備而來”,那么雙方的信息不對稱程度要低得多。
相當一部分中國人并不擁有私家車,即使在城市也是如此。因此,的確有相當多的中國人會把順風車當成出行工具。而且,也并不是所有的女性都為了搭車社交,很多人不過是為了省錢。在這種“目的錯位”的情況下,雙方的信息不對稱問題將變得更加嚴重。
所謂信息不對稱,即一方存在信息優勢,而另一方存在信息劣勢,因而后者在交易中處于不利地位。在順風車的交易場景中,存在信息優勢的一方是司機,而且他們存在絕對的信息優勢。這是一個明顯的賣方市場,比如,司機可以選擇乘客的性別,順風車司機還可以對乘客進行評價,而評價可以讓其他司機所知。
在2018年5月的“空姐順風車遇害案”中,這位受害空姐被滴滴司機貼上了諸多標簽,她出行73次,司機的評價標簽包括了:顏值爆表、天生麗質、非常有禮貌、氧氣美女等。
只要有一定的常識,就知道如果司機的評價足夠多,形成一定的數據量,成為袖珍版的“大數據”,那么“有心的”司機就能判斷乘客的其他關鍵信息,比如是否單身、出行規律等。也就是說,女乘客的很多重要個人信息對司機來說是透明的。在“空姐順風車遇害案”之后,迫于外界壓力,滴滴關閉了司機對乘客的評價功能。
階層問題、就業問題和婚戀問題夾雜到了順風車這個社交工具之中,這是中美網約車文化最大的“國情差異”。
滴滴模仿美國Uber(優步)而生,但在美國,Uber曾長期忌憚于被外界認為有男女社交的功能,因為這可能觸犯某些商業倫理問題,比如女權等。但在中國,滴滴一開始就旗幟鮮明地豎起了社交的大旗,這似乎印證了中美商業環境的某些不同。
2015年,滴滴順風車事業部負責人黃潔莉曾在接受《網易科技》采訪時說,“順風車讓私家車成為一個半公開、半私密的社交空間,這是一個非常有未來感、非常sexy的場景,我們從一開始就想得非常清楚,一定要往這個方向打。”在“溫州女孩被奸殺案”之后,黃潔莉因為這個“sexy”的表達而被網友和自媒體口誅筆伐。
其實,打社交牌沒問題,順風車也曾一度是滴滴最大的流量入口。但任何收益,都應該先期付出必要的成本。
探討平臺的責任,首先不妨問一個問題,一個女孩因QQ交友不慎而受到傷害,和乘坐順風車受到傷害,平臺提供者的責任有何不同?
顯然,QQ并未深度介入社交的現實場景,女性并不會在了解之前,對QQ對面的異性產生信任。但順風車則不一樣,女性可能認為平臺已經審核過司機的身份,產生安全幻覺,因此放松警惕。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從很多新聞報道中來看,男性在QQ上被“女網友”騙財的事件非常多。為什么?因為場景的不平等,即男性的“場景弱勢”。
在QQ交友中,女性是強勢一方,因為網絡永遠都是一個“僧多粥少”的市場。而且,女方多半知道男性的意圖,如果女方是專業的騙子,那么很快就會摸清男方的主要信息、性格和財務實力,從而占據信息優勢,掌控著交往的推進,直到男性受騙。在順風車的場景中,女性乘客同樣處于嚴重不平等。
這種不平等至少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在一個狹小的私密空間之內,女性乘客“有求于”男性司機,比如為了省錢,必然有一定的內疚感,因而后者很容易占據主動。二是順風車對送達線路和時間,并沒有專車那樣的嚴格要求。本來,這種設計是為了搭載更多乘客或者說共享,但客觀上卻給了司機更大的社交施展空間和時間。
因此,基于司機相對于乘客的信息優勢,以及場景的不平等,這對那些有著社交目的或者其他目的的司機來說,必然有著巨大吸引力。這種吸引力意味著,可能產生司機質量的逆向選擇問題,即“壞人”更傾向于來平臺做司機。而且,在現有的社會階層結構之下,這種逆向選擇將變得更加嚴重。
順風車文化始于美國,但美國的順風車文化和中國完全不一樣,女性乘客所面臨的風險并不相同。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美國的年輕人熱衷于嬉皮士,很多女孩子也習慣于背著吉他,帶著大麻,到處 “流浪”。在發達的州際高速公路上,卡車司機很愿意搭載這些看似頹廢,卻充滿青春魅力的姑娘,這是順風車文化的濫觴。
但美國和中國的順風車文化有兩個不同。一是美國卡車司機都是收入豐厚的中產階層,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很多人年收入超過了6萬美元,他們有著和睦的家庭生活和穩定的收入,這是一種無形的約束。而在中國,則可能是另一番情景。比如,“溫州女孩被奸殺案”中,司機鐘某來自四川農村,工作一直不順,而且被曝在網絡借貸平臺上借了50多筆款,“永遠都還不完”。在鄭州“空姐順風車遇害案”中,司機劉某同樣家境不佳,而且并沒有體面的工作。
也就是說,中國的快速城市化之下,階層問題、就業問題和婚戀問題夾雜到了順風車這個社交工具之中,這是中美網約車文化最大的“國情差異”。此外,還有人認為,中美約車文化的另一個不同是,美國人可以持槍,司機永遠不知道姑娘的手提包里放的是槍,還是化妝品。這讓很多司機根本不敢以身試法。
據不完全統計,在過去四年里,根據公開報道以及有關法院部門的公布信息,滴滴司機性侵、性騷擾事件,至少有50個案例,有2起故意殺人案、19起強奸案、9起強制猥褻案、15起未立案的性騷擾事件,53名被害人都是女性。
在數年的時間通道中,“相關部門”并沒有對類似事件足夠重視。盡管要求滴滴司機都是“好人”,肯定對滴滴不公平,但基于網約車的特殊性,滴滴顯然還有很多必要的平臺管理成本并沒有支出。這讓那些“壞司機”得以一路狂飆。
某種意義上講,網約車平臺基于節約成本、吸引流量的“大意疏忽”,正在提出一個中國互聯網發展與國家治理的新課題。
互聯網企業在中國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它的特殊在于何處?這必須從中國企業的分類講起。
企業可以分為大企業、中小企業,或者國企、民企和外企。實際上,另一種分類更能說明中國經濟的某些特色—“依附型”企業和“獨立型”企業。這種分類主要根據企業對國有金融體系的依附程度來分。
當互聯網巨頭的膨脹和與某些利益集團的擴張相結合的時候,又是一種新的故事版本。而滴滴,可能只是這個故事的一小部分。
一些民營大財團,資產規模可能超過一個城市的國資總量,規模很大,但卻沒有什么力量。他們嚴重依附于國有金融體系,只要國有金融體系對其態度一旦轉變,便可能瞬間陷入被動,比如房地產商,比如那些在資本市場興風作浪的大鱷。前者靠國有銀行信貸,后者靠資本市場某些監管措施的不到位。換句話說,它們的興衰,并不是自己決定的,它們是“依附型”企業。
但互聯網企業則截然不同,它們都是輕資產,那些業已形成了壟斷平臺的互聯網公司,現金流極度充裕,基本上不會從國內的金融機構負債。而且,股東還是海外投資者。因此,它們在財務上更加獨立和自信,是“獨立型”企業。這種獨立,正在給中國的傳統治理提出新的課題。
比如,在“溫州女孩被奸殺案”中,當地警方在接到報警之后,曾數次要求滴滴提供車牌等信息,但滴滴一開始并不愿提供。有人認為,正是這種拖延,耽誤了救助女孩的時間。
這個細節至少有兩層意思,一是可以理解為滴滴保護司機隱私,這是基本的商業倫理。但另一方面,在警方介入的時候,依然不予配合,則于情于法都說不過去。第二,這個案例至少說明互聯網公司在與一些政府部門博弈的時候,并不弱勢。特別在地方政府面前,甚至缺少對監管應有的畏懼。
出租車市場是中國地方政府的手中的一塊肥肉,地方政府發放特許經營的牌照,征收牌照費用和稅收。滴滴的崛起,等于從地方政府嘴里叼走肥肉,但有意思的是,其遇到的阻力似乎沒有想象的大。滴滴在全國主要城市的擴張,當地交管部門最初有反彈,但最后幾乎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實際上,在滴滴的股權結構中,除了外資,還有中央國企背景的投資基金。這兩年,滴滴的崛起固然有賴于“互聯網+”和“雙創”社會大背景的護航,但滴滴股東背景顯然也對這家公司的崛起有著不一樣的價值。
滴滴的故事,只是中國互聯網公司行為模式的一個截面,這些公司不但改變著經濟的結構,同時也正在給傳統的國家治理提出了新課題。某些互聯網巨頭,正通過深厚的資本背景和壟斷式的商業模式,在中國社會帶來了垂直向下、直達個體的影響力和滲透力。這種垂直向下,無疑是傳統治理模式從未面對過的新情況。
而且,當互聯網巨頭的膨脹和與某些利益集團的擴張相結合的時候,又是一種新的故事版本。而滴滴,可能只是這個故事的一小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