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維

“這期你當班主任嗎?”
2018年8月29日,太陽高照,重慶綦江一所普通中學的開學大會結束了,分開一個暑假的老師們又聚焦在一起,這是散會后大家問起的第一句話。
35歲的張蕾珍是一個小學五年級孩子的媽媽,性格溫和。穿高跟鞋是張蕾珍在學校的常態,在她看來,這是作為教師必須的儀表。但常年穿高跟鞋,讓張蕾珍的小腿肚慢慢鼓了起來,像保齡球瓶,走起路來顫顫巍巍的。
問張蕾珍的是同事徐明。徐明皮膚黝黑,身著一件洗得泛白的棉質短袖,有些儒雅之氣,從外表上看,不容易知道他已經49歲了。
徐明這期依舊要上兩個班的語文課,再當一個班的班主任。徐明早就知道學校安排張蕾珍當班主任這件事情了,也聽說張蕾珍不愿意,所以他一問完就直接提醒道:“報到的時候,記得讓學生每人多交一份個人信息,免得以后填寫資料到處找。”
徐明的話中氣十足,但講起話來就是未加修飾的況味復雜的教育標本。他的話讓張蕾珍煩躁的心平靜了許多。
張蕾珍剛剛參加工作的第一年就做班主任了,那時張蕾珍一心想做個優秀班主任。但有一次,張蕾珍班與其他班學生搞籃球比賽,一個學生被撞傷送了醫院。張蕾珍先去墊支了醫藥費,然后打電話給學生家長。沒想到原本客客氣氣的家長在聽到這件事后語氣瞬間變了,幾乎是怒吼著要求學校負全責。當時張蕾珍以為家長不愿付醫藥費,后來她才明白,家長是在推脫責任。
這件事讓張蕾珍很傷心。也是通過這件事讓張蕾珍明白,在綦江這樣的小城,家庭和學校是分離的。學生家長常年在外務工,加之文化水平不高,你不能指望學生有良好的家庭教育,只要學生家長能夠配合學校開展教育已經算是不錯了。家庭教育的缺位,讓老師們意識到,教育這些孩子是一回事,幫助家長學會配合學校教育又是一回事。
傳統中的師道尊嚴在慢慢失去,而老師的角色已然擴大,老師不僅要教育學生,還要教育家長,要在這種雙重教育的要求重新建立角色,樹立權威。張蕾珍向徐明請教。
在樹立權威上,徐明有兩條路徑:征服學生,影響家長。
新學期的第一次黑板報的布置、第一條主題標語的提出、第一次課堂的教學、第一次組織的班級活動、第一次見面談話……所有的“第一次”,徐明都精心策劃,并施于無痕。在徐明看來,學生去哪個班級學習是命運的安排,但學生會體會你的水平,家長會觀察你的魅力。
所以徐明的每一次亮相,都是在想辦法讓學生迅速適應新環境、新老師。比如他在第一次班會課總會講三句話。
“人活在自信中。”
“每天都是新的,給自己一個希望。”
“父母給你姓名,自己打造品牌。”
徐明坦率地說,這三句勵志的話很普通,但帶著寬闊的聲音和堅定眼神,能夠一下子征服學生,這就夠了。這無疑是徐明深具感染力的一面。在徐明這里,權威來自老師內在的精氣神。一旦這種內在的精氣神消失,外在的權威也將隨之消失。憑著這股精氣神,徐明管理的班級很少出紕漏。
徐明對家長的“招數”是逐一突破。除了開學的第一次召開的集體家長會,此后的家長會,徐明讓每一個學生的家長單獨來辦公室開,每人至少一個小時,每學期召開兩次。這種家長會極其耗費時間和精力,有時一天只能排上兩個,要想結束一次全班家長會,可能花上幾個月。
張蕾珍認為徐明太累,付出太多。徐明倒覺得,若不是老師對這份職業真正的愛,又如何能將生命的熱烈與豐盛,為學生竭力付出。
教育標準是什么,現在似乎沒有人說得清楚。學校能夠做的,主要靠灌輸,就是讓學生緊緊咬住考試的規則、閱卷者的喜好與心理,機械、硬性、僵化地去完成學習。對這個現狀徐明有本能的恐懼。
10年前,一個成績優異的學生與徐明聊天時說:“當我面對答卷時,腦子里全是答題套路,我簡直不想寫了,對語文完全喪失了興趣。”
在徐明這里,權威來自老師內在的精氣神。一旦這種內在的精氣神消失,外在的權威也將隨之消失。
徐明陷入了沉思。如果把學生看成是教育的一個產品,那么學校不過是工業社會中的一個“工廠”,學生在學校十幾年的學習,就是在經過一條長長的流水線。
想到這里,徐明突然有些害怕。那年放假,徐明產生了逃離學校的想法。他跟著朋友去賣家具,發現自己不適合,又打算做一個自由撰稿人,動手寫小說,又發現自己不甘心就這樣放棄了做教師的夢想,回到學校。這時,有朋友推薦了幾本教育方面的理論書,書里介紹了個方法,寫教學日記。從此,徐明一邊教學一邊寫日記,堅持了10年。就在這10年,徐明思考了不少教育的問題,這些問題也貫穿在徐明的教育實踐中。
擺在徐明和中國所有中學教師面前的坡坎是高考,幾乎所有的中學教師都在帶著學生圍著高考爬坡上坎。但在徐明看來,在中學,與應對高考同樣重要的,首先是塑造學生的人格,其次是讓學生保持終身學習的熱忱。
“感恩”是徐明人格教育的關鍵詞。生日、節日這類有一定意義的時間點,是徐明開展感恩教育的首選。徐明會鼓勵學生去思考表達感恩的方式,讓學生做一個方案,然后就去執行。在他班上任課的老師在其生日當天會收到他們班學生的禮物。禮物雖小,但溫馨,師生相處會更融洽。
徐明認為,如果老師不帶領學生思考,像生日、節日這樣的時間點,在當下沒有人在乎。就是要利用這些微小的時機對學生進行教育,幫助他們增進思考、判斷、與他人對話、協作的能力,了解人與人之間最起碼的理解,有助于提升社會責任感和公民素質。
除了感恩,徐明認為,保存終身學習的熱忱,使之不被破壞,比灌輸知識本身更重要。
作為語文教師,徐明覺得,一則是現在的教材編寫存在問題。比如詩歌在教育中的位置,從起初的入門之根本,退到現在錦上添花的點綴。一則是老師的教學存在問題。比如與自己同樣教語文的老師,只要學生記住古詩詞里的含義,絲毫不理睬文字的韻味。這無異于將中文翻譯成中文,是折騰。
徐明教語文,朗讀是第一位的。他朗讀,眾人跟著朗讀,教室里被朗朗的讀書聲充盈的時候,大家都高興,忘乎所以,別無他想,只是沉浸在古人留給我們的大美之中。尤其是教到古詩詞,四言詩重復回旋,五言句變化節奏。詩歌便不再是假藝術之名對生命的消耗、攫取和損毀,而成為一種對于生命的安慰和療救。
徐明知道有的語文老師讓學生跟著磁帶朗讀,很省事,還可以校正西南腔的普通話,但是徐明還是喜歡親自帶著學生大聲讀。他說即使日后科技更加發達,科技畢竟是工具,人不能變成了科技的產物,甚至奴隸。
朗讀時,徐明悄悄停下來,從講臺上掃視學生,這一下讓他一怔,看到了自己的學生年代。
初中成績優異的徐明,從鄉里考去了鎮上的一所高中,雖然徐明發奮讀書,但徐明總覺得因為家境貧困,老師上課時從不看他一眼,由此徐明判斷,老師并不喜歡他。
身份焦慮就這樣埋在徐明內心深處,揮之不去。他也因此意識到來自老師的“注視”對一個學生,尤其是外地學生有多重要。這個焦慮影響了他填報大學志愿,做老師是他唯一的夢想。現在當上老師的徐明希望自己的學生在學校里有一份歸屬感,而不是離家去了學校卻永遠活在遠方。
作為老師,其實很難得真正地把所有的學生一一關照,很難得完整地做到視生如子。但每每遇到學生有什么事情,徐明總在心里不斷地提醒自己:請記住學生,記住他的事兒。
徐明不是特立獨行,他是有口皆碑的名師,是師道精神價值中的一個版本。他希望自己的學生中有人傳承他的職業,繼續他的夢想。在他帶的第二屆學生中有一個男生叫楊帆,就因為上了徐明的課,十分歡喜,勵志當鄉村語文教師。
楊帆從師范學院畢業后,打算做一個鄉村教師,結果遭到家庭和朋友的強烈阻撓。楊帆的父母在重慶某區政府任職,家境優渥,他們不理解孩子為什么要當老師,更不理解為什么要去鄉村。
楊帆一意孤行,并如愿以償去做了一個鄉村教師。工作的第一年,楊帆不僅向學校主動申請當班主任,在教書上,更是繼承了徐明的風范。但誰也沒想到,僅兩年后,一屆學生也沒帶到畢業的楊帆就去政府里某部門當了秘書。
當初無論什么阻力,都堅定當老師的楊帆,這個跳槽讓所有人都很吃驚。多年后,徐明在政府大院里見到楊帆,楊帆神情里的血氣,已經褪去。
楊帆說,他以為在學校可以養一腔浩然之氣,將一股子熱血用在教書育人上就行了。沒有料到全敗泄在生活、人際關系上了。聽了楊帆的話,徐明只是點點頭。不知道是認同,還是聽習慣了。
每每遇到學生有什么事情,徐明總在心里不斷地提醒自己:請記住學生,記住他的事兒。
懂得四季進補的徐明燒得一手好菜,他帶的實習老師常去他家里吃飯。亦師亦友,飯桌上的話題里,地區教育資源分配不公是熱門。
僅從綦江來看,不公的不是電腦、操場、游泳館、圖書館等設施的差異,相反,縣城學校的硬件條件已經和大城市里“巨無霸”中學趨于相似,真正不公的是生源、師源。
綦江距離重慶主城區約一個小時的高速車程,徐明學校里許多尖子生和骨干教師,都順著這條高速公路被主城里的重點中學挖走了。
只要升學考試這個唯一的指揮棒不變,升學成績就壓在每一所中學身上。學校為了這個結果,城里的學校挖縣里的,縣里學校挖鄉里的,就不會停下來。老師的流動性增大,教學的不穩定性變強,已經成為基礎教育的一個路人皆知但都不會說出來的隱患。
如果有機會去更好的學校、更大平臺,對于剛畢業的、年輕的老師而言,無疑會蠢蠢欲動。徐明就這樣眼睜睜看了許多人離開,但他堅信,仍有一些人不肯犧牲世俗的虛榮心和生活的實利心。
這份蠢蠢欲動又何止囿于年齡。教學同樣優異的張蕾珍,已經成了主城重點中學的主動邀請對象。
收入明顯的增長、子女接受更優質的教育、個人發展平臺的擴大,這是張蕾珍在決定去留前,就能判斷離開綦江的絕對益處。經濟、家庭、成長,這三因素都在干擾著張蕾珍,雖然新學期她對班主任一職的辛勞有所嘆氣,但更有堅守。
徐明對張蕾珍感嘆,是教育沒有社會變化快。但徐明想不清楚,這是社會問題,還是教育問題?
2018年暑假,徐明又教完一屆畢業生。拋開學校里的嘈雜聲后,他得以坐下來,想寫點什么,有關自己的教育心得的。
徐明翻看自己過去記錄的教學日記,宛如珠璣一般叮當作響。他意識到,在小城教書的幾十年里,那些惶惑、誘惑,都迫使他成長,即使一個人、一群人的想法和力量太渺小,什么也改變不了,但這些情緒是如此誠實、真切、不可消滅。
這讓熟視無睹的人們看了,也會覺得疼痛。這種疼痛讓徐明的文字汨汨涌出,調子變得更深沉了,增添了一種新的信心,也反映了一種新的成熟。
要說遺憾,徐明不是沒有。“我們的兒子也要在家門口這所縣城中學讀書嗎?”十幾年前妻子問徐明的話,他一直記得清楚。只是,一路走來,覺得什么都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