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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地處蘇杭等江南寶地附近,地理條件得天獨厚,尤其是宋室南遷臨安后,政治經(jīng)濟中心南移,為徽商興起創(chuàng)造了天然的條件。又因此地三面夾山,自古山多田少,徽州人不得不沿著新安江等水路,遠徙他鄉(xiāng),求食四方。
這些“徽駱駝”含辛茹苦,轉(zhuǎn)轂多方,沿著長江和運河,開辟長江中下游和運河沿岸“無徽不成鎮(zhèn)”的輝煌局面,造就了在明清商界稱雄三百年的徽商傳奇,連乾隆皇帝都發(fā)出“富哉商乎,朕不及也”的感嘆。
以“賈而好儒”著稱的徽商,一般都知曉詩書,粗通翰墨,從賈之后也依舊好學不倦,他們捐資助學,振興文教。致富后,他們還將資金源源不斷地輸入家鄉(xiāng),在故土選址、買地,精心打造自己的“桃花源”。
可以說,徽商以其高度的文化修養(yǎng)和雄厚的財力,淬煉出了奇彩瑰麗的徽州文化。難怪有學者認為,徽商是釀造徽州文化的“酵母”。

徽州,古稱歙州、新安,最初是古越人的聚居之地,山越先民主要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秦漢時期,中央政權通過設置和細化地方行政機構、減少和分化山越人口等手段,強行輸入中原文明。同時,以方、汪家族為代表的中原移民入遷徽州,也以民間的溫和方式播撒著中原文明,從而使秦漢時期成為徽州山越文化向中原文化靠攏的轉(zhuǎn)折點。
除此之外,在東晉和南北朝時期,徽州歷史上發(fā)生了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移民潮。公元311年,匈奴攻陷洛陽、擄走晉懷帝司馬熾,史稱“永嘉之亂”。當時,中原民戶遷至長江流域者超過百萬,其中相當大一部分是士大夫階層和貴族階層。據(jù)史料統(tǒng)計,在西晉初年到劉宋末年的近二百年中,新安郡戶數(shù)從5000戶一下子上升到了12058戶。
隋時置歙州,唐大歷五年(公元770年)歙州始領歙、休寧、黟、婺源、祁門和績溪6縣,奠定了此后一千余年的“一府六縣”建制基礎。
在“永嘉南渡”的大規(guī)模人口遷徙之后,發(fā)生在徽州地區(qū)的大規(guī)模移民潮,是唐末的黃巢起義和兩宋之際的“靖康之亂”,尤以唐末為盛,一次遷徙來多達20個家族姓氏,其中名門望族就有15個,分別為張、陳、朱、戴、周等大姓。


左右頁圖:在莽莽群山的夾峙中,徽州只有一條新安江作為水運的主干道,其北面正是以雄奇秀麗著稱的黃山。

到了宋朝,“徽州”正式成立了——鎮(zhèn)壓方臘起義之后,為了長治久安,北宋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朝廷將歙州改成“徽州”,六縣域地不變,同時將府城由原來的黟縣遷到了歙縣。在《徽州府志》中,曾有記載“或云:徽,美也,故以為名”,即以“徽”來贊頌此地之美。按照字面意思來推測,趙家天子在方臘起義之后,可能是想以嚴格的管理來促進這里的美好前程。
經(jīng)過北宋初年的動亂之后,徽州迎來一段時間的繁榮,社會穩(wěn)定,人口劇增。南宋遷都臨安之后,政治、經(jīng)濟與文化中心從黃河之濱的開封一下子轉(zhuǎn)移到了錢塘江畔,作為錢塘江的上游地區(qū),徽州感受到這股輻射,與山外的聯(lián)系與日俱增,帶動了當?shù)亟?jīng)濟的發(fā)展。于是,不少徽州人或從新安江順流而下,或翻越大山開鑿最初的徽杭古道,前往繁華的都城臨安創(chuàng)業(yè)。
不久,一個特殊的群體形成了,這就是徽商。


左右頁圖:在皖贛交界處的五股尖山,險峻的山勢、茂密的森林,滋養(yǎng)了清冽的山泉。山泉匯成一條條潺潺小溪,從崇山峻嶺奔流而下,奔行于峽谷、險灘之間,匯成浩浩蕩蕩的江河,一路向東,這就是發(fā)源于徽州(今安徽省黃山市)休寧縣的新安江。
其實,造就徽商這一特殊群體的根本原因,并非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而是徽州的地理環(huán)境對本地人的生存所造成的壓力。
徽州瀕臨江浙,位居中國東南部的腹地。徽州一府六縣所處的位置正好是一個盆地的中間,其北面是黃山山脈,東面是天目山脈,南面是大障山脈。這個盆地很封閉,交通極為不便,只有一條新安江為主要干道,通向浙江地區(qū)。新安江是徽州的母親河,它到達浙江省境內(nèi)后,有一段時間叫“新安江”,后改稱為“桐江”、“富春江”,到了杭州聞家堰后,這條河流又改為“錢塘江”。在激起一片錢塘潮之后,這條長達千里的河流,浩浩蕩蕩涌入東海。
除了新安江這條河道外,地處群山包圍之中的徽州,自古就人多田少,尤其是歙縣南部新安江兩岸,幾乎沒有什么田地,都是石頭山,種的也都是玉米之類的雜糧,連種水稻都困難。因此,從整體上來說,徽州人一直都面臨著土地的短缺與人口增長的壓力,生存也就成了迫切的問題,這就決定了他們必須走向山外的廣闊空間——人要活命,就得想辦法賺錢。
在徽州地區(qū),流傳著這樣一首童謠:“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這首民謠,正是徽州人出外經(jīng)商悲苦心情的真實寫照。
徽商的足跡遍布全中國。一般來說,從徽州外出的線路主要有四條:一是東進杭州,入上海、蘇州、揚州、南京,滲透蘇浙全境;二是搶灘蕪湖,控制橫貫東西的長江商道和淮河兩岸,進而入湘、入蜀、入云貴;三是北上,通過大運河往來于京、晉、冀、魯、豫之間,并遠涉西北、東北等地;四是西挺江西,沿東南進閩、粵,有的還以此為跳板,揚帆入海從事海外貿(mào)易。
當年徽州人順著新安江往下游走,前往杭州等外地時,最忌諱帶兩樣東西,一是茴香,茴香即“回鄉(xiāng)”的諧音,在外不能出人頭地,哪有顏面回故里?另外一件東西,就是蘿卜了,因為蘿卜又是“落泊”的諧音,飄零在外,落泊無為,無異于自掘墳墓。


左右頁圖:圖為黟縣的徽商大宅院,是清初狀元徐元文,榜眼徐乾學、徐秉義的祖上大宅遺址。宅院總面積13000平方米,整座古建筑群集牌坊、戲臺、亭閣、花園、水榭、家祠、魚池、古井、石雕、磚雕、木雕等于一體,在四經(jīng)線、八緯線上精巧布局了29幢屋宇,房屋數(shù)百間,天井數(shù)十個,柱子一千五百多根,是徽州古城最大的宅院,當?shù)厝朔Q為“西園”。
當年徽州人出外經(jīng)商的主線路是東進杭州,然后滲透于蘇浙各地。從徽州到浙江的路主要有兩條:一條是走水路,順著新安江經(jīng)浙江建德、淳安、蘭溪、金華到達杭州,然后轉(zhuǎn)至蘇州、上海等地;另一條則是走陸路,即所謂“徽杭古道”,從現(xiàn)在的績溪縣伏嶺鄉(xiāng)境內(nèi),翻越崇山峻嶺,到達浙江臨安縣,然后再轉(zhuǎn)向其他地方。徽州人一般先是經(jīng)營茶葉、木材和文房四寶,而后再販賣當?shù)氐募Z食、棉布、絲綢、瓷器等,到了后來,則是“奇貨無所不居”,什么能賺錢就經(jīng)營什么。
明朝中期弘治年間(公元1488年—1505年),當時的明朝鹽引制度在戶部尚書葉淇的主持下實行改革,不再是看捐糧給邊防來換鹽引,而是改為“輸銀于運司”,也就是只要捐給政府的運輸機構,就可以花錢來買鹽引。這一下,徽商有了機會進軍鹽業(yè),取得了經(jīng)營鹽業(yè)的許可證,從此開始賺大錢,也積累了雄厚的資本,帶動了徽商進軍其他行業(yè)。這當中,徽商的一部分資金流回徽州,這也才有了徽州的富庶。

明中期之后,中國東南部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城鎮(zhèn)日趨繁榮,傳統(tǒng)的經(jīng)濟狀態(tài)發(fā)生了一些變動,其標志是以販運奢侈品和土特產(chǎn)品為社會上層集團服務的商業(yè)向販運日用百貨、面向庶民的商業(yè)轉(zhuǎn)化。在這個過程當中,徽商異軍突起,登上了經(jīng)濟的大舞臺,叱咤商業(yè)風云。從明朝中葉的完全興盛開始,徽商的發(fā)達一直持續(xù)了300多年,形成了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奇跡。
徽商曾在歷史上達到了兩次高峰:第一次是明朝萬歷年以后,形成了揚州鹽商為代表的徽商徽幫,傲視群雄,富甲海內(nèi)外;第二次是清朝的康、雍、乾年間,伴隨“康乾盛世”的到來,徽商在很多領域獨占鰲頭,達到了巔峰。以乾隆時為例,揚州從事鹽業(yè)的徽商資本有四五千萬兩白銀,而清朝最鼎盛時的國庫存銀不過七千萬兩。徽商之富,連乾隆皇帝都發(fā)出“富哉商乎,朕不及也”的感嘆。
胡適先生曾經(jīng)解釋說:“中國有句話,叫‘無徽不成鎮(zhèn)’,那就是說,一個地方如果沒有徽州人,那這個地方就只是個村落。徽州人住進來了,他們就開始成立店鋪;然后逐漸擴張,就把個小村落變成個小市鎮(zhèn)了。”胡適說這番話是有根據(jù)的,他的祖上就在上海川沙經(jīng)營過“胡萬和”茶莊,當?shù)剡€曾有“先有胡萬和,再有川沙縣”一說,說法與“無徽不成鎮(zhèn)”異曲同工。又比如說安徽現(xiàn)在的葉集這個地方,當年就是有一個歙縣姓葉的徽商來此做生意,他一來之后,大家都來了,慢慢地,這里就成了一個集市,所以后來就稱為“葉集”了。又如嘉定縣(今上海市嘉定區(qū))羅店鎮(zhèn)“徽商湊集,貿(mào)易之盛,幾埒南翔”;南翔鎮(zhèn)“往多徽商僑寓,百貨填集,甲于諸鎮(zhèn);比為無賴蠶食,稍稍徙避,而鎮(zhèn)衰落”。以上這兩條,都見于萬歷年間的《嘉定縣志》。從這些零星的徽商活動的資料可以看出,徽商在當時江南市鎮(zhèn)的影響力是何等巨大。
明清時期,蘇浙地區(qū)商品經(jīng)濟最為發(fā)達,這也是徽州奔赴的首選之地。徽州人攜親帶友到了蘇浙之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創(chuàng)業(yè)與發(fā)展,很快將一些支柱產(chǎn)業(yè)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揚州是兩淮鹽業(yè)的經(jīng)營中心,也是徽州鹽商最集中的地方,徽州鹽商的實力,一度曾經(jīng)“甲天下”。在鹽商的支持下,徽州人在長江中下游以及杭州灣一帶,各行各業(yè)都很活躍,經(jīng)營著包括典當行、米、布、茶、木、絲綢等行業(yè),非常興旺。在南京,徽州的木商、典商、糧商、絲綢商有著很強的勢力;在揚州,百分之九十五是客籍商人,而其中大多數(shù)又來自徽州,近代詩人陳去病說:“蓋揚之盛,實徽商開之。”在蘇州,徽州的有色布,尤其是青藍布運銷全國;在杭州,錢塘江畔徽州人棄舟登岸的地方,被稱作“徽州塘”,歙縣江村人在杭州聚居的里弄被稱為“小江村”,由此可見徽商的影響。

尤其是到了明末清初時,中國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徽商的影子:在燈紅酒綠的揚州城,在月白風清的淮安關廂,僑居異鄉(xiāng)的徽商們對權貴飛觴傳茗、暗送秋波;在鶯聲浪語的秦淮河,在輕歌曼舞的上海灘,徽商們在青樓里一擲千金;在濱海瀉鹵的兩淮鹽場,不絕如縷的大運河邊,徽商們督課煎丁,催征船戶;巍峨的秦嶺古道,偏僻的西南邊陲,徽商們到處奔波,風餐露宿;而在大江南北,在長城內(nèi)外,他們囤積居奇、錙銖必較……徽商們就像滾雪球一樣,在外面滾起了一個世界。
清乾隆時,無數(shù)徽商在北京開當鋪、銀樓、布店、茶行,僅徽人經(jīng)營的小茶店就有數(shù)千家;在漢口的鹽、當、米、木、布、藥材六大行業(yè)中,徽商都占據(jù)重要的地位,徽商在漢口不但建有豪華壯麗的會館,而且在江口江濱還開辟“新安碼頭”,專供徽商停泊船只。順長江西上的徽商也有很多,明末歙人王子承在四川做生意40年,“蜀人蟻附之”,成了大富商。還有許多徽商,把生意做到了云貴等邊遠地區(qū),明末歙人許樸就曾“西涉夜郎、邛笮之境”。更值得一提的是,還有許多徽商由福建、廣東等沿海地區(qū)揚帆出海,從事貿(mào)易,叱咤風云,揚名海內(nèi)外。



左右頁圖:圖為胡雪巖故居,整個建筑布局緊湊,構思精巧,居室與園林交融,建筑材料可媲美皇帝故宮,堪稱清末中國巨商第一豪宅。胡雪巖(1823-1885),出生于徽州績溪縣湖里村,13歲起便移居浙江杭州,后縱橫江浙商界,資金最高達二千萬兩以上,是當時的“中國首富”,也是徽商的代表人物。
徽州人有錢了,由一窮二白、食不果腹,到擁有巨資、富甲天下;由無所不在的生存壓力,轉(zhuǎn)而過上了殷實的小康生活。擁有大筆財富之后,很多徽州人開始衣錦還鄉(xiāng)了,他們攜著沉甸甸的銀子,也帶著外地優(yōu)秀的設計師和工匠,溯新安江而上。到了家鄉(xiāng)之后,開始重建家園——選址、買地,建村落,建民居、祠堂、書院、橋梁、涼亭,精心打造自己的“桃花源”。
一座座優(yōu)美的村落,就這樣依靠徽商的財力,星羅棋布于徽州的青山綠水之間。初次走進徽州的外地人往往會大吃一驚——那么多富庶大宅,竟然藏在這偏僻的東南山區(qū)。單就那一個個村落的規(guī)模、環(huán)境,所注重的風水和水口,那種渾于天然的整體布局,就不是一般的財力所能達到的——黟縣宏村當初在建造之時,據(jù)說首期資金就在百萬兩白銀以上。建設之前,徽州人還會特意請風水師測量堪輿,整體結構極其講究。績溪胡氏宗祠在明嘉靖年間的一次修繕中,所花費的1300多萬銀兩,就是依靠400多名在外經(jīng)商的族人的慷慨捐贈。
據(jù)記載,徽州“每逾一嶺、進一溪,其中煙火萬家、雞犬相聞者,皆巨族大家之所居也。一族所聚,動輒數(shù)百或數(shù)十里。”因此,徽州超過千人的村落比比皆是——村落中,大宅鱗次櫛比,祠堂雄偉壯觀,牌坊高矗入云。更值得一提的是,幾乎家家戶戶都有精美的“三雕”、家具、陳設、書畫,還有很多價值連城的寶物。
繁華、精致、品位的背后,是徽商雄厚的實力。可以說,如果沒有徽商豐厚的財力支撐,很難想象會有徽州文化的繁榮——是徽商,把純粹是鄉(xiāng)土菜肴的徽州菜肴光大到大江南北,并讓徽菜成為“八大菜系”之一;是徽商,把江南水鄉(xiāng)的秀麗與山區(qū)人文情態(tài)相結合,創(chuàng)造了韻味獨特的徽派建筑;是徽商,把生活的考究和審美愛好綜合在一起,形成了蜚聲海外的“三雕”藝術;是徽商,把山村小戲與昆腔發(fā)揚光大,創(chuàng)立了魅力無窮的徽劇,而后又包裝戲班進京,促進了京劇的誕生;同樣,是徽商,促進了新安理學、新安醫(yī)學以及新安畫派的繁榮……

左右頁圖:圖為鮑家花園,是清乾隆、嘉慶年間著名徽商、鹽法道員鮑啟運的私家莊園,與當時的蘇州拙政園、無錫蠡園并稱“江南三大私家名園”,目前是中國最大的私家園林和盆景觀賞地。
可以說,沒有徽商,就不會有徽州的一切——徽州的建筑、徽州的文化、徽州所有的一切,都與徽商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