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望”之間

張麗

摘要：“見”作為陶集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異文，歷來受到大陸學界和海外漢學家的熱切關注。隨著《塵幾錄》的出版，作者田曉菲似乎想要通過文本的流動性為我們建構(gòu)一個與文學史形象截然相反的“望”中陶淵明。追溯到不同的歷史時期，歷代文人在“見”“望”解讀皆有不同的嗜好。流動的文本解讀承載著每位詩人不同人生境遇下的心態(tài)，從中塑造著屬于自我意志的陶淵明，或得以寄托，或得以慰藉，也早已超出異文本身的意義。

關鍵詞：見；望；流動的解讀

伊賁·哈贊《鴿子的頸環(huán)》：“你把我的愛情夢幻，轉(zhuǎn)化為反感和憎厭。就好比抄寫者常常出錯，使一部手抄本全然改觀。”在學者田曉菲所著的《塵幾錄》一書引言中，作者試圖向我們展現(xiàn)中國在中古時期文本的流動性，即在印刷術出現(xiàn)之前，中國手抄本時代的文本如何因為后世文人的需求而被重新加以建構(gòu)與變形的。旨在表明一首詩歌或者一篇文章在流傳的過程中，由于抄寫者無意的抄寫失誤，或者是有意賦予作品自我的情感而產(chǎn)生的異文，導致后世人們對于整首詩，甚至整個詩人的形象構(gòu)造都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歷來在文學史所搭建的大框架中，人們在內(nèi)心所建構(gòu)的陶淵明一直是位“淡泊明志，寧靜致遠”的翩翩隱士形象。他有“不為五斗米折腰”的豪情；有“實迷途其未遠，覺今世而昨非”的智慧；更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灑脫。而如今當“不為五斗米折腰”受疑，“真隱”與“假隱”之間引發(fā)爭議，“悠然見南山”異文高頻出現(xiàn)的情境下，固有的陶淵明形象又該何去何從。作為陶淵明詩集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異文，“見”“望”之間的陶淵明又是如何被歷代文人解讀且從無形之中所建構(gòu)屬于自己的“陶淵明”呢？

陶淵明《飲酒》詩其五最早輯錄于蕭統(tǒng)《文選》中：“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在此“悠然見南山”作“望”。曾集本作為傳世善本，保存陶詩異文最多，僅在陶淵明的126首詩中，標出異文591處，還不包括“又作”。曾集本有異文注云：“一作望”。

唐代陶淵明及其詩文日益走入廣大文人的視野之中。白居易在《官舍小亭閑望》一詩有句云：“數(shù)峰太白雪，一卷陶潛詩”可以看出白居易對陶詩的熟讀與喜愛。《白氏長慶集》卷五載《效陶潛體詩十六首》序云：“因詠陶淵明詩，適與意合，遂效其體。”在序中，詩人毫無顧慮的表達了自己效陶潛體之緣由“適與意合”。組詩中，多次出現(xiàn)“酒”的意象以及與“酒”相關的字詞，“不以酒自娛，塊然與誰語”、“朝飲一杯酒”、“醞酒本無期”、“酩酊無所知”、“朝亦獨醉歌，暮亦獨醉睡”、“床頭殘酒榼”、“舉酌自殷勤”、“家醞飲已盡”、“湛湛樽中酒”、“舉杯還獨飲”、“且以酒為娛”與“日醉手中觴”等等，“自娛、獨醉、獨飲”言詩人滿懷憤懣難遇知音之孤寂；“殘酒”之“殘”則飽含詩人對于現(xiàn)實苦難的惆悵與無奈之情。正因為詩人自身有對于“望”的需求，且在當下無所寄托，因此詩人將這一腔愁緒訴于《效陶潛體詩》之中，尋求慰藉。在白居易的眼中，《飲酒詩》：“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之“望”也正契合此刻的心境。面對苦難的現(xiàn)實，有所期盼又同時徘徊迷惘，詩人仿佛也看到自己仰慕的陶潛在隱逸之間有所希冀的“望”。

韋應物同樣是陶淵明及其詩文的狂熱愛好者及其崇尚者。《一卜蘇州集》卷上載有《與友生野飲效陶體》、《效陶彭澤》等作品。《復齋漫錄》所引《答長安承裴稅》一詩，全篇并不是效仿陶詩之作，但“采菊露未啼，舉頭見秋山”之句，現(xiàn)在有學者認為此句是從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演化而來，“舉頭見秋山”是“悠然望南山”意境之再創(chuàng)造，源于陶，而高于陶；也有學者以為皆是對“悠然見南山”的沿用。而結(jié)合詩人自身閱歷，他一生中大約有三十年處于仕途，在任職期間，勤于吏職，簡政愛民，而韋氏家族自漢至唐，人才輩出。不但貴宦輩出，文學方面亦人才迭見。因此，從詩人自身的人生閱歷來看，“見”更具有一種隨意性與無功利性。

及至宋朝，蘇軾用和陶詩之韻這種獨創(chuàng)的形式效作其詩。“吾前后和詩凡一百有九，至其得意，自謂不甚愧淵明。”足以見其對陶淵明的贊賞與喜愛。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其中俗本皆作“望南山”似乎暗示以前有一種普遍的解讀為“望”。帶有被動性的介詞“見”與主動的“望”之間，“見”才符合隱士的形象，蘇軾選擇了“見”的偏好被世人廣泛接受。“見”的話語又是如何被建構(gòu)的呢？《孟子·萬章章句下》言：“知人論世”。晚年的蘇軾歷經(jīng)仕途的更迭，內(nèi)心充滿了仕與隱的激烈矛盾，自揚州任始，作有和陶詩134首。和陶詩中多次寫到“我欲作九原，獨與淵明歸”、“攜手葛與陶，歸哉復歸哉”等，“歸”則傳達出其隱逸之心。在蘇軾眼中，陶淵明是返璞歸真的隱士，是自己仕與隱矛盾心理的寄托。因此，他不允許帶有功利性的“望”出現(xiàn)在自我意志所建構(gòu)的陶淵明形象之中，無心之“見”才是理想中的陶淵明。由于特定的人生境遇之下所營造的閱讀心境，蘇軾偏愛于“悠然見南山”。

晁補之在其《題陶淵明詩后》言：“東坡云：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既采菊又望山，無余蘊矣，非淵明意也。值得引人深思的是“非淵明意也”。《莊子·秋水》篇：“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之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至此，非淵明，又安知淵明之意為“望”也。

后世對蘇軾“望”不如“見”的解讀，也存在著部分質(zhì)疑。《義門讀書記》載：“陶淵明《雜詩》‘悠然望南山，‘望一作‘見，就一句而言，‘望字誠不若‘見字為近自然；然山氣、飛鳥皆望中所有，非復偶然見此也。‘悠然二字從上心遠來，東坡之論不必附會。”從整首詩的意境“山氣、飛鳥皆望中所有”出發(fā)，認為“見”不及“望”。

在歷代文人對于“見”“望”的解讀中，不僅聯(lián)想起蔣捷《虞美人》一詞。清晰地向世人展現(xiàn)了在人生不同階段聽雨的心境。南宋滅亡之后，詩人身懷家國之痛，隱居不仕。從少年紅燭盞盞；中年斷雁哀鳴；到晚年歷經(jīng)滄桑后的釋然。“雨”依舊是“雨”，只是隨著人生閱歷的深入，聽雨者心境不同。而所謂“見”“望”也是隨著詩人所處的心態(tài)境遇的不同轉(zhuǎn)變的。

直至今日，“見”“望”依舊出現(xiàn)在大陸學界及海外漢學家探討中。在流動的文本之中，對于“悠然見南山”的解讀，雖后世讀者之間有所抵牾，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這一異文卻在客觀上見證了讀者所理解的內(nèi)涵，使我們得以進一步反觀讀者的心境。在流動性的解讀中，歷代文人都自我解讀的陶淵明。我們無從可知是誤解還是正解，“見”“望”之間所承載的是每位詩人不同時代背景下的閱讀心境，他們從中或得以寄托，或得以慰藉，同樣又使得每種解讀都看起來符合作品的“原文”，也早已超出了對異文本身的探討與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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