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在《中國小說史略》里邊,魯迅將《水滸傳》與《三國演義》一同列入元明講史小說,讓人有些疑惑。“講史”這說法來自宋元“說話”之分類,即“謂講說《通鑒》漢唐歷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吳自牧《夢粱錄》卷二十),不同于假托歷史的虛構作品。問題在于,《水滸傳》之史實依據相當薄弱,所依傍北宋末年歷史背景也較模糊,小說中梁山人物唯宋江一人見于《宋史》。宋江被史家視為流寇,自然未予立傳,只在他人紀傳中提及,如《宋史·徽宗紀》:
(宣和三年二月)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河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
另外,《侯蒙傳》亦說到對宋江的赦免與招降:
宋江寇京東,(侯)蒙上書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其才必過人。今青溪盜起,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
具體討剿與招安過程,《張叔夜傳》敘述較為詳備:
宋江起河溯,轉略十郡,官軍莫敢嬰其鋒。聲言將至,(張)叔夜使間者覘所向,賊徑趨海瀕,劫巨舟十余,載擄獲。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設伏近城,而出輕兵距海,誘之戰。先匿壯卒海旁,伺兵合舉,火焚其舟。賊聞之,皆無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賊,(宋)江乃降。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魯迅做小說研究,胡適、鄭振鐸做《水滸傳》考證,都用到過上述史料。這些記載也被后來的研究者視為水滸故事的源文件。可是,好像未見有人從地理空間角度去討論初始化的宋江歷史敘事。
綜合以上三則,可知宋江活動范圍很大。《張叔夜傳》說得很清楚,宋江最初起于河溯(亦作河朔),即黃河以北。那一片,宋代為河北東路和河北西路。如果是襲用唐時河朔三鎮(魏博、成德、盧龍)的說法,今河北及京津地區大部都有可能是宋江起事的地方。《侯蒙傳》又稱“(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這是說其部已南進京東東路(膠東半島諸州),并且向北宋政權的核心地帶京畿路運動,或貼近河北東路的大名府一帶。但從《徽宗紀》《張叔夜傳》看,宋江繼而又南下淮陽軍(今江蘇邳州、宿遷一帶)和楚州(今江蘇淮安至鹽城一帶)、海州(今江蘇連云港一帶)等地,最后是在海州被圍剿和招安。
所有這些記載表明,宋江這支隊伍慣于過府沖州的運動戰(或曰流寇式作戰),逐次向南遞進,并沒有建立像小說中梁山泊那樣固定的根據地。
梁山泊(濼)這個地名,《宋史》亦有幾處提及,分別見于蒲宗孟、許幾、任諒諸傳。蒲宗孟是神宗時人,熙寧間曾為鄆州知府;許幾、任諒大約與宋江同時代,一為鄆州知府,一為提點京東刑獄。各傳簡述傳主事略,無不舉述針對轄區內梁山泊(濼)的治盜政績。
《蒲宗孟傳》所述治盜手段嚴苛而血腥:
鄆介梁山濼,素多盜,(蒲)宗孟痛治之,雖小偷微罪,亦斷其足筋。盜雖為衰止,而所殺亦不可勝計矣。
《許幾傳》介紹如何以連坐法維持治安:
梁山濼多盜,皆漁者窟穴也。(許)幾籍十人為保,使晨出夕歸,否則以告,輒窮治,無脫者。
《任諒傳》則謂傳主深入基層,進一步劃定責任片區,落實到人:
梁山濼漁者習為盜,蕩無名籍。(任)諒伍其家,刻其舟,非是不得輒入。他縣地錯其間者,鑱石為表。盜發,則督吏名捕,莫敢不盡力,跡無所容。
從神宗熙寧年間到徽宗宣和年間,實有半個世紀,梁山泊(濼)一直匪患不絕。不過,從這些記述來看,梁山泊(濼)的盜匪只是當地漁民,以行舟之便做些偷盜劫掠的勾當,小打小鬧而已。這種盜賊絕非宋江等人的武裝團伙,他們甚至不可能跟官府作正面沖突,像小說中原在鄆城縣做巡捕都頭的朱仝、雷橫就是專門對付這些村坊蟊賊的。毫無疑問,史書敘述的梁山泊(濼)盜伙實與宋江相差很遠,亦無任何關系。
有一點需要說明,蒲宗孟、許幾治下的鄆州與小說中經常出現的鄆城縣不是一個地方。雖說二者都鄰近梁山泊,但鄆城縣屬濟州(治今山東巨野)。從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六冊(宋遼金時期)看,當時的梁山泊是一個足有七八百平方公里的腰形湖泊(大約相當現在太湖水面三分之一),其東北部分在鄆州(治今山東東平)境內,西南部分屬濟州。鄆城縣和濟州州治分別處于梁山泊西面和南面,而整個鄆州都在湖的東邊和北邊。其實,鄆州自宣和元年(1119)已升格為東平府,小說中鄆州和東平府兩個名稱交替出現。
這里順便解釋一下宋代行政區劃,其時行政大區稱路,猶似漢代的州,唐代的道。徽宗宣和年間全國分二十四路,鄆州(東平府)和濟州均屬京東西路。州是宋代二級政區主體單位,比較重要的州稱作府。除此,這一級政區還有監、軍兩種建制(監設于鹽業、礦冶、馬政等產業區,軍乃屯兵戍守的行政區,均分州縣兩級)。
梁山泊人物早期文字資料有南宋龔開(圣與)《宋江三十六人贊并序》,見于周密《癸辛雜識·續集》上卷。龔贊各以四句四言詩標識宋江等三十六人,這些偈贊中找不出可與梁山泊(濼)鏈接的字符。值得注意的是,盧俊義、燕青、張橫、戴宗、穆橫五人名下卻有“太行”字樣—
玉麒麟盧俊義:白玉麒麟,見之可愛,風塵太行,皮毛終壞。
浪子燕青:平康巷陌,豈知汝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
船火兒張橫:太行好漢,三十有六,無此火兒,其數不足。
神行太保戴宗:不疾而速,故神無方,汝行何之,敢離太行。
沒遮攔穆橫:出沒太行,茫無畔岸,雖沒遮攔,難離火伴。
這似乎表明宋江的地盤原是在太行山一帶。不著撰人之講史話本《宣和遺事》也說到李進義(盧俊義)、林沖等人救出楊志,一同上太行山落草。不過,是書亨集已經形成宋江與梁山泊的組合—因受生辰綱案子牽連,宋江殺惜后跑路,在廟中遇九天玄女,之后奔梁山濼投奔晁蓋。可是,前邊元集中不但說楊志等人上太行山落草,也有“宋江等犯京西、河北等州”之語。這說的是宋江在京西、河北起事,還是梁山人馬遠征京西、河北?讓人莫衷一是。所謂京西、河北,即京西北路和河北西路,太行山就在二者西北交界處。魯迅注意到,《宣和遺事》“由鈔撮舊籍而成”(《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五篇),其資料來源駁雜,可知宋江三十六人上山落草之處,早期有兩種版本,一是太行山,一是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