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國棟
二○○六年,美國的一個科學家團隊報道了加州吉爾·普萊斯(Jill Price)的故事:一九六五年出生的猶太裔美國人普萊斯擁有驚人的記憶力,她幾乎能回憶起從兒時開始所經歷和感知的每一個細節。然而,這種記憶力限制了她的決策和行動能力。這種絕對記憶力也出現在了博爾赫斯于一九四二年刊出的小說《博聞強記的富內斯》中,只是小說中的主人公是在墜馬后才獲得如此細致入微的記憶能力。富內斯擁有絕對記憶力,但令他苦惱的是,他缺乏邏輯思考、比喻和抽象能力。科學家和小說家描繪了同一種現象,那就是記憶和遺忘對我們來說都非常重要,過多的記憶或缺乏遺忘能力,將帶來一種困境。
近幾十年來,記憶、遺忘及其與歷史之間的關系成了人文學者和社會科學家們的關注對象,涌現出大量的相關研究文獻。保羅·利科(Paul Ricoeur,1913-2005)的《記憶,歷史,遺忘》(李彥岑、陳穎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以下簡稱《記憶》)是其中值得關注的一本。值得一提的是,法國現任總統馬克龍在一九九九年至二○○一年間,曾協助利科編輯《記憶》,并寫了一通信函,談論該書第一部分第二、三章所論述的立場和圖像之間的關系。馬克龍在該信函中指出,利科的思想中“沒有任何東西是已完成的,也沒有什么是被強加的”。這意味著試圖從總體上評論《記憶》是困難的,也是不可能的。因此,這里只能就該書中的一些重要議題和論點加以闡釋,同時補充一些看法。
《記憶》分三大部分,其中每一部分既可以獨立成章又相互關聯。第一部分“論記憶與回憶”,第二部分“歷史認識論”,第三部分“歷史的條件”,每一部分下又各分三章。利科在該書開篇中就強調,他不僅試圖從學術上參與到和歷史學家、哲學家相關的對話中,還從“公共層面”上思考“在某一時空中的過多的記憶與在另一時空中的過多的遺忘”,及“各種紀念活動以及對記憶和遺忘的種種濫用”所造成的一些令人困擾的景象。他試圖在“過去之表象”這個總問題下關注記憶、歷史和遺忘(包括寬恕),聯系到了他之前的著作,也聯系到現時代的一些議題。
與其說《記憶》是一部專門以記憶為中心的著作,不如說它是以記憶的學術史為討論對象的巨著,因為在古希臘哲學家那里就有許多對記憶問題的討論。《記憶》第一部分就從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觀點開始。柏拉圖在《泰阿泰德篇》和《智者篇》中利用蠟塊蓋印這個隱喻處理了“不在場事物的在場表象”,將記憶與想象聯系起來。柏拉圖的弟子亞里士多德認為記憶以情感(pathos)為特征,不同于回憶。利科從亞里士多德對記憶和回憶的區分出發,引出了記憶現象學,圍繞“對什么的記憶”與“記憶是誰的”這兩個問題展開,將記憶看作是能力的“愉快實現”。在利科看來,記憶是“忠實于過去的雄心和要求”,又是“一種和時間有關的直觀當下化”,而記憶的另一面即遺忘“不應該被看作病理形式、看作障礙,而是看作無法被記憶之光照亮的陰影”。
在記憶和遺忘的相互映照下,《記憶》第二、第三章區分了自然記憶和人工記憶、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其中自然記憶又區分為被壓抑的記憶、被操控的記憶和被過度控制的記憶,而個體記憶的傳統又區分為內觀和外觀兩種。利科在弗洛伊德關于悲悼的論述中引出了各種記憶之間的關聯。對于弗洛伊德和利科來說,悲悼面對的是缺失,例如失去一個人,一段過去,一種情感,從而要求得到治愈。這種要求既發生在每一個人身上,也存在于集體層面。無論在哪個層面上,記憶的責任都是“以未來的和命令的形式”投射到記憶主體那里的,要求他們“記住”。所以,記憶和遺產、債責相關,也就是說,記憶在倫理上要求我們“清點遺產”“償還債責”。記憶的問題變成了《記憶》結語部分的正義和寬恕問題。
利科在外觀傳統上討論了哈布瓦赫的觀點,即社會框架制約了個體的記憶。利科沒有參考、引用德國埃及學家揚·阿斯曼(Jan Assmann)在《文化記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中區分出來的“交往記憶”和“文化記憶”。在阿斯曼看來,交往記憶就是一個人一生所經歷的事件,而文化記憶包括神話傳說以及發生于過去的事件。交往記憶和文化記憶的差別在于前者只能維系八十至一百年的時間,后者則由專職的承載者通過節日慶典形式加以絕對化,時間可以一直追溯到史前時代。阿斯曼看重的是代代相傳的儀式和文本。利科對集體記憶的選擇維度感興趣,他看重社會對某些記憶的“操控”,所以花了一部分文章談意識形態。換言之,阿斯曼強調儀式,利科強調敘述和紀念。
記憶是對過往事物的表象。記憶與歷史相關不僅在于它牽涉過去發生但現今不再存在的事物,還在于歷史有一個環節便是對過去發生之事的敘述,甚至說“歷史從頭到尾就是文字書寫”。《記憶》第二部分“歷史認識論”區分了歷史活動的三個階段,其中第一是文獻階段(即構建檔案的階段),第二是解釋/理解階段(即為某個問題而尋找答案的階段),第三是歷史學家的表象階段,即以文字或圖像形式表現過去的階段。
利科所說的文獻階段從見證人及其證詞開始。他在這一部分開頭引用了希羅多德《歷史》的第一句話,表明古希臘以來歷史學家在求真上的努力。見證之后才是用敘事的方式做成檔案,寫成專著。利科所謂的檔案,不僅指文獻,還指一個地方,一種社會空間。歷史學家對檔案的辨別和法官對證據的辨別有相似之處,不同的是法官對不可靠的資料直接不予以采用,而歷史學家從問題出發討論多種文獻的構造。因此,“痕跡、文獻和問題構成了歷史知識的三腳基座”,這種看法否定了盡可能多地占有文獻,就“可以還原包括思想在內的歷史本相及其發展過程”。
《記憶》討論了視角的轉換對二十世紀法國心態史發展的貢獻,從根本上將歷史學定義為接近“行動并受苦的人的現象學”。在這個層面上,利科否認將歷史的最后一個環節稱作歷史書寫,而是認為書寫貫穿于歷史的始終。這里其實可以就利科的看法往前再走一步,將閱讀看作是另一種方式的寫作。閱讀需要讀者積極參與,代入讀者的生活經歷和感情,把作者濃縮或刪減掉的東西重新放回去,從而詮釋、理解作者的所思所想。利科認為,詮釋是“歷史求真問題中的一個重要維度”,它“存在于歷史編纂活動的各個層面”。因此,閱讀是一種對話活動,尤其是“尚友古人”,和死者進行“對話”。
《記憶》澄清了對過去的重構還需要分析“歷史的條件”,因此該書第三部分在關照時間的基礎上側重討論遺忘。一般的看法是將遺忘看作是記憶的對立面,至少是它的反面。利科認為,遺忘不是記憶和歷史的敵人,而是它們的一部分,像經線和緯線那樣交織在一起。有遺忘,才能展開想象,才有自由。正是因為沒有遺忘的能力,普萊斯和富內斯才感到無比痛苦。從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理解美國女詩人畢肖普《一種藝術》這首詩中的說法:“失去的藝術不難掌握;/如此多的事物似乎都/有意消失,因此失去它們并非災禍。”
寬恕涉及罪責與懲罰,實際上是“和解了的記憶”和“愉快的遺忘”,體現了記憶與遺忘之間的辯證關系。寬恕既是宗教問題,但又超越它成為政治問題。早年傾向社會主義的利科從記憶的三個層面—面對過去及其記憶,隨后是寬恕,最后是治愈不愉快—討論寬恕的敘事模式。利科曾在多個場合表明自己并非基督教哲學家,在他看來,“不念舊惡”,在法律和戒律的規范下行事,才能與自己和解,與過去和解。我們不能改變過去,但可以改變對過去的態度。然而,“不念”并非意味著完全遺忘,而是說積極地面向當下。放到作品和生活中,就是理解作者和研究對象所處的語境,而理解語境所隱含的意思就是原諒、寬恕。
《記憶》花了幾頁討論當代神經科學中有關記憶研究的進展。設想一下,如果利科活到今天,他應該會討論遺忘在數字時代的用途和濫用。按照舍恩伯格在《刪除:大數據取舍之道》(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中的說法,人類有史以來,遺忘是常態,記憶是例外,而數字時代之后,遺忘被認為是例外,記憶是常態,因為互聯網不會忘記任何東西。利科指出在口頭文化向書面文化轉變的過程中出現了一個弊端,那就是書籍“切斷了與作者的聯系”。在書面文化向數字媒介轉變的過程中,過多的記憶以何種方式對人類的推理和決策產生影響,值得細致討論。數字化記憶的“可訪問性、持久性和全面性”使我們重新思考歷史證據的收集、定義和解讀方式。由于時代的限制,數字化記憶在《記憶》中未曾得到處理。
《記憶》一書引用了二百五十多位作者的研究成果,給我們的閱讀帶來了一些挑戰。利科在看似“題無剩義處”追索與記憶、歷史相關的主題,使得他的研究呈現出一個重要特征,那便是整合。加拿大商業思想家羅杰·馬丁(Roger Martin)在《整合思維》(商務印書館2008年)中這樣定義“整合”:“能夠建設性地面對對立觀點,而不是以犧牲一個觀點來選擇另一個觀點,而是創造性地解決對立觀點,形成一種新的想法,新的想法中包含了相對立觀點的元素,但優于每個觀點。”《記憶》從整體、系統和關聯的角度闡釋了記憶及其與歷史、遺忘、寬恕、敘事、時間等關系的問題,串聯起作者之前寫過的論題。二00四年,利科獲得美國國會圖書館頒發、有人文學科諾貝爾獎美譽的“克魯格獎”(Kluge Prize),表彰他“利用整個西方哲學傳統,探索和解釋一些普遍的問題:何謂自我?記憶如何得到使用和濫用?責任的本質為何?”
利科對記憶的思考還灌注了他的個人情感。《記憶》開篇說到作者想在個人的層面完成“《時間與敘事》和《作為他者的自我》的問題意識中被遺漏的部分”,尤其是遺忘問題。的確,在個人的層面上,利科一直無法忘懷他三十九歲的兒子奧利維耶(Olivier)在一九八六年自殺。利科的《從文本到行動》一書就是“獻給奧利維耶”的。利科的另一本著作《作為一個他者的自身》第九章有一個“插入段”(interlude)寫道:“行動的悲劇,再次為奧利維耶而作。”一九九八年,與利科結婚六十三年的西蒙娜也去世了,時年八十七歲。《記憶》的獻辭是:“獻給西蒙娜·利科。”饒有興味的是,該獻辭的法語原文是“Dans la mémoire de Simone Ricoeur”,用了“dans”而不是之前著作中多用的“A(致)”或“Pour(獻給)”。《記憶》中的這一行獻辭所包括的含義更為深情、感傷,可譯為“惦念西蒙娜·利科”。
《記憶》中所涉及的主題既是人文和社會科學中的根本問題,又是我們現實生活中必須要面對的問題。綜觀起來看,如果說利科的寫作有某個一以貫之的詞匯,那就是生活(la vie,亦作“生命”解)。海登·懷特將歷史學家的話語看作是歷史的領域。相反,利科認為歷史中的生活才是構成歷史的基礎。《記憶》用了十頁的篇幅談懷特。二00七年,懷特在《歷史與理論》雜志第四十六卷發表文章評述《記憶》,指出不大確定利科的學術思考是否與他的人生經歷存在關聯。可以肯定,經歷過五年的納粹集中營生活,又在一九六八年慘遭南特爾大學學生唾罵的利科,一直遵照古希臘學者的教導,認真省察和反思生活。于是,我們看到《記憶》的最后有這樣幾行:“在歷史之下,是記憶和遺忘/在記憶和遺忘之下,是生活/書寫生活卻是另一種歷史/永未完成。”利科的生活已經結束,但《記憶》這部作品的生命仍有待續寫,有待讀者參與它的意義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