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心海
年輕的時候,讀過冰心老人的一些新詩,印象已經有點模糊。前兩天,我在翻閱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晨報》時,看到署名“冰心女士”的新詩《海的女神》,一剎那間還以為是少年時代所讀的《詩的女神》。當然,這個印象很快就被《海的女神》所包含的特有的憂郁、惆悵和迷惘打破了,這是一首我從來沒有寓目過的詩作。于是,我連忙查閱《冰心文選·佚文卷》(王炳根編,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和最新版本的《冰心全集》(卓如編,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年),均未發現這首詩作,且迄今為止也無論者發現或談及,如果能夠證實確為冰心所作,則是一首不折不扣的佚詩。
刊載在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十五日上海《晨報》副刊“晨曦”上的《海的女神》,沒有標明寫作時間,只有一篇提供者鐘辛茹所寫的導語《冰心的舊作》:
一九二七年的冬天,我和冰心的弟弟冰季都是在燕大讀書,而且同時都在Sage Hall聽冰心的講課;那時我們的文藝興趣特別濃厚,我們便由冰心指導,組織了一個“海鄰社”,專門研究文藝創作和譯述;“海鄰”兩字的來源,是因燕大在平西海甸的原故。冰心先生特為它寫了一首《海的女神》給我們。直到昨天才由我的日記中發現出來。
這里,有幾個關鍵詞:“一九二七年”“冰心”“冰季”“燕大”“Sage Hall”“海鄰社”“海的女神”。表明一九二七年冬,冰心在燕大授課時,為弟弟冰季(原名謝為楫)和友人組織的文藝社團“海鄰社”當指導,并專門為他們寫了一首詩作《海的女神》。查新版《冰心全集》,一九二六年到一九二八年,收錄的冰心作品僅四篇,其中論文和演說各一篇,散文一篇,詩作一首(《我愛,歸來吧,我愛!》),可能和當時冰心擔任教師,專注備課和研究,創作不多有關。如果《海的女神》確實是冰心所作,自當填補這一時期的空白。
鐘辛茹這個名字,無論是專家學者還是一般人,估計都十分陌生。我在鉤沉《小雅》詩人、先伯父吳仕醒(筆名吳士星)史料時,曾發現他寫有悼念詩人徐志摩的詩作《詩人,今朝來哭你》(刊于《北晨學園·哀悼志摩專號》),所以我寫成《英語教學專家吳仕醒的早期新詩》(《小雅:從爛縵胡同走出來的〈小雅〉詩刊及詩人》,遠景出版社2017年)一文,其中提及同在《北晨學園·哀悼志摩專號》寫有詩作的鐘辛茹:
《北晨學園·哀悼志摩專號》發表的新詩作品僅八首,按先后順序為《招魂》(孫大雨)、《吊志摩》(陳夢家)、《哀志摩》(方瑋德)、《我哭志摩》(盛成)、《詩人,今朝來哭你》(吳士星)、《詩的毀滅—悼徐志摩先生》(陳豫源)、《哀思》(謝飛)及《獻給我們已死底詩圣》(鐘辛茹)。孫大雨、陳夢家、方瑋德、盛成,是知名的詩人和作家,不必多說。余下的陳豫源是話劇工作者,鐘辛茹是攝影師兼畫家,和情況不明的謝飛一樣,均下落不明,而吳士星當時專攻戲劇,后來轉學到北京大學學習英文,一九四九年后長期在高等學校從事英語教學工作。
《北晨學園·哀悼志摩專號》出版八十多年,一直沒有影印或排印再版,而吳士星、陳豫源、鐘辛茹等人因為名聲不彰,詩作也沒有被選入一些紀念徐志摩的文集,湮沒至今,是十分遺憾的事情。
這次又看到鐘辛茹的名字后,加上《冰心的舊作》中有冰心、冰季姐弟以及海鄰社等相關線索,故而我以為按圖索驥,弄清楚“海鄰社”、鐘辛茹的相關情況,是唾手可得的事。我嘗試去查找冰心筆下是否有涉及“海鄰社”和鐘辛茹的內容,畢竟是弟弟和友人組織的文學社團,而且擔任過指導,多多少少應該留下只言片字吧?結果,我只在冰心《我的三個弟弟》一節里,找到如下描述:
三弟謝為楫的一切,我在《關于女人》寫我的三弟婦那一段已經把他描寫過了:
……他是我們弟兄中最神經質的一個,善懷多感,急躁,好動,因為他最小,便養得很任性,很嬌慣。雖然如此,他對于父母和兄姐的話總是聽從的,對我更是無話不說……
他很愛好文藝,也愛交些文藝界的年輕朋友。丁玲、胡也頻、沈從文等,都是他介紹給我的,我記得那是一九二七年我的父親在上海工作的時候。他還出過一本短篇小說集,名字我忘了,那時他也不過十七八歲。(見《關于男人》,《冰心全集·第六卷》[第3版])
文章提到了愛好文藝,愛交文藝界的年輕朋友,也提到了丁玲等幾個名字,卻只字不見“海鄰社”和鐘辛茹,一時曾讓我恍惚中懷疑起“海鄰社”是否真實存在過。不過,確實是過去的時間太長,冰心不是連自己弟弟小說集的名字都忘記了嗎?
《冰心全集》和《冰季小說選》的編者卓如,曾寫有《一川煙雨任平生—紀念冰季逝世15周年》(《新文學史料》2000年第1期)一文,是能夠找到的屈指可數的涉及冰季生平和創作歷史的文章。關于冰季的文學創作活動,該文說:
謝為楫的姐姐冰心,已從美國留學回來,在燕京大學任教。經過反復考慮,決定謝為楫依然留在北京讀書。為了便于姐姐照顧,隨后他進入燕京大學預科。崇實中學的高班同學李霽野、韋叢蕪、方一志等,在他之前已進入燕京大學了。
盡管謝為楫是初進燕大預科的新生,就向燕大校刊投稿。同時還和預科的幾個同學集資辦了一個刊物,可是只出了一期就停刊了。
雖然只字未提“海鄰社”或鐘辛茹,但“和預科的幾個同學集資辦了一個刊物”的描述,在我看來,已經有了鮮明的指向。
在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三十日出版的《燕大月刊副鐫》第二卷第四期上,有短新聞一則:
海鄰社出版小弟弟 海鄰社系一九三三級同學所組織者。自成立以來,社務進行頗有生氣,聞該社不久將有《小弟弟》一種刊物出版去。
即便按照當時以畢業年份為級的慣例(比如錢鍾書一九二九年進入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一九三三年畢業,習慣的說法錢就是一九三三級),時為一九二七年,燕大如何會有一九三三級的學生在校呢?我猜測,這可能是把上述的“預科”時間放進去計算的緣故。事實上,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二日出版的《燕大月刊》一卷四期,補白中出現的《小弟弟快出世》一文就有了明確答案:
本校的預科同學們,新近組織了一個研究文藝的海鄰社,他們的刊物《小弟弟》快出版了,要《月刊》替它登廣告,可是《月刊》正少地方,就登在這里吧。
海鄰社的成員頗有推介天賦,廣告工作不僅在校內進行,一個月后的一九二八年二月十一日,應該是《小弟弟》已經正式出版,天津《大公報》也為他們廣而告之:
介紹海鄰文藝社—《小弟弟》出版
賣郵票九分 地點在北京
昨接北京來信,現在有幾位小弟弟組織了一個“海鄰文藝社”,這是多么可喜的一個消息,內容等等,請看下面登的公私兩個信
(一)通告
親愛底哥哥,姊姊,弟弟,妹妹們;
是—
在這等干燥的生活里,去找到一點人生的真義(?),既可自慰!又可慰人!
你們對于文藝有興趣嗎?你們肯加入來幫助嗎?
實在的!因為不會而去練習,因為對于文藝有興趣而去做去!
不怕難!不顧慮一切:這才是孩子們的天真!才可以得著最后的安慰!
你們看!那不是前途的路燈嗎?呵!—燦爛的將來呵!
幾個小孩子組織的:海鄰文藝社謹啟。
通信處:北京后門內慈慧殿二號轉鐘心如君。
(二)致C先生;
你好?你永久好!
我們這種組織,你一定很贊成的,那么何妨憐恤憐恤小弟弟,為小弟弟幫忙好啦!第一次已經出版一種文藝刊,名兒叫著:《小弟弟》,誰要買,寄九分郵票來我就贈它一本。
祝你爽慰!
小弟弟組織的;海鄰社寫的
值得注意的是,廣告中的聯系人為鐘心如,顯然是鐘辛茹的諧音,應該是同一個人的不同名稱(或筆名),且天津《大公報》同一個時期就發表有署名“鐘心如”的作品。此外,冰季同一時期在《燕大月刊》中發表的小說《初愛的真—寄給海外哥哥》中,也有一個朋友名字叫“心如”。此處不贅。
此文另一個重要信息就是,“海鄰社”是一個燕京大學預科小男生組成的文藝社團(當然,招徠的成員則包括哥哥、姊姊、弟弟、妹妹),那么,刊物的名稱《小弟弟》只是與小男生有關這么簡單嗎?
至于廣告分為公私二信,則頗具巧思,前者是公事公辦,為海鄰文藝社呼吁吶喊。招徠成員;后者是私信一則,C先生當是虛擬,只是為了推介刊物《小弟弟》時有親切感,無論公私,終極目的當然是相同的。
對于廣告的效果,我們眼下肯定是無法得知的。關于海鄰社的情況,徐錫齡的著作《學生組織之一個實例研究》(《民國時期社會調查叢編·一編》[文教事業卷,第2版],李文海主編,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里曾有提及,稱其規模“十五人”,全年預算“三十”元,會員會費“二元”,職員人數“五人”,為“文學性質”。因為未見其材料來源和時間,不知其統計的“海鄰社”規模是創始期的數字,還是廣而告之后的數字。但無論如何,“海鄰社”在當時燕京大學的文學社團里,規模、地位和影響,都是“小弟弟”,乃不爭的事實。
鐘辛茹《冰心的舊作》中有關海鄰社及其刊物《小弟弟》大體有了眉目,但他和冰心、冰季姐弟的關聯,卻不見冰心本人的記述和相關論者的提及,我認真爬梳一下當年的報刊,還是有些蛛絲馬跡。比如,一九二八年《北洋畫報》五卷二五○期曾刊出“文學家謝冰心女士(右)及其弟謝冰季(左)在玉泉山上攝影”,署名為“鐘辛茹寄”。盡管照片并非身為攝影師的鐘辛茹所攝,只是他提供給《北洋畫報》刊出,但也頗能說明鐘辛茹和冰心姐弟之間確有關聯,畢竟那個年代攝影是件稀罕事,取得他人的照片,如果不熟悉,殊為不易。此外,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五日出版的《大亞畫報》第一八八期,刊登有“鐘辛茹為冰心女士介弟謝冰季所繪之小說封面”。當然,謝冰季一九二九年和一九三○年分別出版的小說集《溫柔》《幻醉及其他》,并沒有使用這幅鐘辛茹繪制的封面,但也足以說明兩人關系之緊密了。至于冰季兩本小說的封面的設計者是誰,似乎迄今也未見論者說明,有興趣的朋友,或可挖掘一番。
再看一九二九年二月二十日出版的《國畫時報》,刊登有鐘辛茹的兩幅肖像攝影及本人的肖像,文字說明包含了鐘辛茹早期的大量信息:
北平近多攝影家,鐘辛茹君年方十七,已善攝影繪畫著作,其作品已累見平津滬各大報章雜志。君為北平五三漫畫會會員、中國新聞社攝影部長,在燕大時曾與謝冰季君組織海鄰文藝社,刊印《小弟弟》文藝及《狂瀾》《桃汎》等,學友多與之交,呼之為小弟弟。聞君不日將放洋留學,前途未可限量(李蓉江女士贈)。(原文無標點,筆者試標如上)
這么看來,鐘辛茹年齡比一九一○年出生的“小弟弟”(冰心如此稱呼)謝冰季還要小,是名副其實的小弟弟。如此,他們組織的“海鄰社”印行刊物起名《小弟弟》,明顯意有所指,甚至語義雙關。遺憾的是,出版的刊物迄今已無跡可尋,也未見當事人留下說明文字。
至于文中的放洋留學之說,也非虛言,后來鐘辛茹東渡日本留學,留日期間照舊十分活躍,除了為《北洋畫報》《大亞畫報》等刊物擔任駐地攝影記者,如《北洋畫報》一九二九年八卷三五四期曾刊出他和圍棋神童吳清源及其兄吳浣在日本的合影;還積極參加當地中國留學生的文娛活動,在話劇中男扮女裝,雌雄莫辨。上海出版的趙家璧主編的《中國學生》一九二九年一卷八期在“學校名人院”欄目刊出“鐘辛茹先生”肖像,并介紹說:
中國留日學生。任中國新聞學會攝影部部長。海鄰社出版委員會主席。在前月留日學生會公演之俄劇《黑暗的伙房》中,飾少女翠英一角,迷離撲朔,不知者,幾疑其為誰家好女兒也。
同一期《中國學生》上,刊登有署名“鐘辛如”(與肖像介紹文字“茹”有不同)的《中國學生在日本》,圖文并茂,并配有他本人創作的素描,文章在“留日學生之團體”一節里,提到“海鄰社”,這是該文藝社團創辦人員最詳盡的資料:
海鄰社系燕大學生梁瑛、謝冰季(冰心女士令弟)、鐘辛茹創辦之文藝團體,并得顧問如吳雷川、謝冰心等之贊助,冰季赴英組織倫敦之社,而辛茹又來日成立東京之社……
文中所提到的梁瑛,情況和下落皆不詳;至于吳雷川,則是大名鼎鼎的基督教教育家、著述家,并曾擔任過燕京大學校長。當然,這段文字,更印證了鐘辛茹多年后所說冰心擔任海鄰社“指導”并非妄言。
鐘辛茹在日本所學應該是電影戲劇專業,大約一九三一年底或一九三二年初返回中國(其1932年3月6日發表在天津《大公報》上的文章《戲劇素描》末尾有“1931年7月8日初稿于東京日大,電影研究室;1932年2月13日修正于北平平大”字樣)。他曾在上海天一影片公司任職,一九三五年還在上海創辦過“中國電影學會”,后來作品多和電影、戲劇有關(影評、劇評等),仍有攝影、素描和漫畫作品。抗戰爆發前,曾在《電影與婦女圖文周刊》(1936年11月1卷1期)刊載過涉及國防電影的《漫話》,呼吁“我們的開麥拉應當像槍口一樣地對著敵人”。抗戰期間,鐘辛茹去了大后方,工作應該仍舊和影劇有關。自貢《新運日報》(1940年12月14日)曾發表他的文章《提供幾部可映的片子與自貢大戲院》,目的是為了提振抗戰情緒。一九四六年三月三日《中央日報》發表他的文章《重慶市的電化教育》。一九四七年四月,重慶藝新書社出版長篇小說《梅蘭芳被刺記》,署名“鐘辛茹”,自序中有曾在日本大學映畫科(電影科)讀書云云,當是同一個人(梁發森的序言中則說鐘辛茹主編過“中央日報藝術戲劇電影”,有筆名林江等)。此外,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六日的重慶《大公晚報》在一篇擴大農村電教工作的報道中提及鐘辛茹,其時任市教育局電教隊隊長(蔣國昌主編《重慶教育志》,重慶出版社2002年),此時距離解放軍進入重慶市區僅兩個月時間。此后,鐘辛茹音訊全無,下落不明。
走筆至此,突然想到,本來只是鉤沉冰心的一首佚詩,為什么要圍繞著“海鄰社”的當事人及其刊物,大動一番干戈,是不是有點喧賓奪主,或小題大做呢?事實上,這首冰心詩作由鐘辛茹私藏七年之后公布,無論是詩作的提供者,還是作為事件勾連者的“海鄰社”,環環相扣,無一不是關鍵。由于事發至今已過八十余個寒暑,早已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同時囿于資料有限,不可能由作者冰心本人來證實詩作的真偽,詩作提供者其人其言的可信度就十分關鍵,起碼必須證明他不是一個偽造名人作品的妄人。當然,刊登《冰心的舊作》的上海《晨報》,也是有點來頭的,并非喜歡偽造名人軼事和作品的小報。更重要的,是當時冰心還活躍于文壇,地位尊崇。當時在上海盛極一時的《晨報》,對待他人提供的名人作品,自有一套審稿(防偽)機制,想必是不敢胡來的。
此時,我們終于可以一睹《海的女神》的真面目了—
女神呵!
倘若你從濤聲中靜聽,
你的清波里,
已含著我的無數的淚珠了!
我是不自由的!
我要說我……
我—你
我禁不起你無言的嗔責。
我百轉千回—
不說罷,
又禁不起我心頭的痛楚!
我心里的人間的話,
天上的你可肯垂聽?
便是聽了,
你那跳珠濺玉的言詞,
我也只可靜聆。
我不如那片片的海云,
陣陣的海風,
能在你的天空中來去;
更不如那翩翩的海鳥,
能在你的微波上浮游。
倘若我能以達到,
何處是你心的盡頭,
可能容我知道!
遠了,
遠了,
我真是太微小了呵!
當我徘徊—回首,
只對著這無邊沉默的清波,
不必風兒來吹,
月兒來照,
我微小的心已經碎了!
女神呵,
只永遠是如此么?
你的清波里,
已含著我的無數的珠淚了!
《海的女神》的發現和證實,使得冰心新詩中涉及女神主題的作品從《詩的女神》《“將來”的女神》,一躍成為女神三部曲了。出生于海軍軍官家庭,有“海的女兒”之稱的冰心,也更加名副其實。《詩的女神》《“將來”的女神》分別作于一九二一年和一九二二年,均為中國新詩寶庫中的名篇。我不是新詩評論家,對詩歌沒有研究,《海的女神》在新詩史上的地位,還是留待詩評家去做。不過,冰心《詩的女神》中的句子:“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欲語又停留。”放在這里評價《海的女神》,應該恰如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