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質平
最近二十年來,“漢語熱”成了美國外語教學界的一個熱門話題。鴉片戰爭之后,只有中國人學外國話的份兒,哪兒有外國人學中文的事呢!而今風水輪轉,外國人居然也學起漢語來了。五四運動以來,被許多中國知識分子指為中國進步絆腳石的漢語漢字,在經過近百年的批評、摧殘、改造之后,居然屹立不倒,還在世界各地,大出風頭。這絕非當年主張廢滅漢字、提倡拉丁化的學者專家所能夢見。
漢語漢字之所以由“冷門”變成“熱門”,絕非因為漢語漢字的內在結構起了根本的變化。而是因為中國已經由一個被列強侵略的次殖民地,一變而成了雄峙于東方的一個大國,無論在經濟、軍事、政治、外交上都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漢語漢字成了外國人了解中國的必不可少的工具。五四知識分子常有因果倒置的論斷,以為中國的復興端賴漢字的改革,而不知漢語漢字的復興實有賴于中國的復興。
隨著學習中文的學生的快速增加,漢語教學成了學界一個新的關注點。在對外漢語教學這一界,每年在世界各地舉辦為數可觀的教學研討會,但至今還沒有從學習者的角度探討過,來談談學習中文對他們一生和工作所產生的影響。
怎么教、教什么,固然很重要;但是怎么學、學什么,為什么當今從事中國研究或在中國經商、工作的人需要學中文,學了中文,對他們的一生和事業有怎么樣的影響,這些問題也有同等的重要性。如果我們始終只能從教的角度來研討推廣漢語教學,那不免還是“老王賣瓜,自賣自夸”,對外國學生來說是缺乏說服力的。為了打破這種一偏之見,我的老朋友、老同事林培瑞(Perry Link)教授和我在二0一六年十月籌組了一個從學習者的角度來探討中文如何改變了他們的一生和事業的研討會。
在近一年的籌備中,我們請到了當今美國學術界、商業界、法學界、外交界、新聞界和政界,在各自的專業領域里卓有建樹的學者專家十八人,他們在中文造詣上也是一時之選,中文在他們的學習、研究、工作中都占著重要的地位,我們請他們現身說法,談談漢語學習和他們的中國事業有怎樣的關聯。
受邀的十八位專家學者都在會前遞交了英文論文。研討會分為五組進行:第一組四位發言人,有三位是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其中加州大學河濱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Riverside)的林培瑞教授是研究現當代中國文學和文化的,普林斯頓大學的田安(Anna Shields)教授和紐約州立大學奧本尼分校(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Albany)的何瞻(James Hargett)教授是研究唐宋文學的,俄亥俄州立大學(Ohio State University)的安雅蘭(Julia Andrews)教授是中國藝術史專家。這一組由我主持。發言的四位學者對中國語言和文史的興趣,分別是從二十世紀六十、七十、八十年代開始的,在時間上容或有先后,但都是在改革開放之前,在中國經濟還很窮困的時候。他們的動機是好奇和知識上的追求,而不是功利的。這組發言強調了中文學習對學術研究以及對認識中美語言文化差異的重要作用,同時還強調了準確的發音和優秀的教師對提高學習者中文水平所起的至關重要的作用。
第二組是美國在華的三位商界人士,包括跨國制造企業The Crane Company駐中國的總裁高杰(Geoffrey Ziebart),麥當勞公司前在華高管、曾任美國在華商會主席、現任高爾夫球美巡賽中國區副總裁的葛國瑞(Gregory Gilligan),以及《財富》雜志中國前主編高德思(Thomas Gorman,未能與會,林培瑞代為發言)。主持人是林培瑞教授。前兩位發言者均以流利、準確、自然的中文演講,對目前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凸顯了長期生活在中文語言環境中,對其中文水平特別是口語表達產生的重大作用。高杰認為良好的中文溝通能力,使他在工作中能夠有效化解中美雙方的矛盾,敏銳把握市場變化的細節,實現企業與員工以及中美兩國貿易交往的雙贏。葛國瑞認為在中國的長期生活,不但帶來了事業上的成長,而且帶來了個人家庭生活方面的豐收,他不但有了美麗、聰慧的中國妻子,而且還有兩個在雙語、雙文化環境中成長的混血兒女,中國的生活經歷和教育背景,為兒女的未來提供了更大的發展空間。
第三組是美國各大新聞機構的駐華記者、主編,包括美國《紐約客》雜志的知名撰稿人彼得·海斯勒(Peter Hessler),他的“中國三部曲”曾獲得過美國多項紀實文學大獎。張彥(Ian Johnson)目前是《紐約時報》《紐約書評》《紐約客》《國家地理》的撰稿人,二○○一年曾獲得了美國新聞界的最高榮譽—普利策獎。Mary Kay Magistad是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臺(National Public Radio)的記者,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她設立了該廣播電臺在中國的第一個分支機構。《新聞周刊》記者劉美遠(Melinda Liu),曾經歷了當代中國的許多重大歷史事件。這組的主持人是斯坦福大學孫朝奮教授。因工作性質的關系,這組發言者的文章、書籍、時事報導,對美國公眾產生了廣泛而重要的影響。發言者認為直接用中文采訪新聞事件的當事人,比借助翻譯或者英文往往更能讓對方推心置腹,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霧里看花或者轉用其他新聞機構的素材進行寫作造成的弊端,因而更能真實地反映中國社會。
第四組是從事法律與政治專業領域教學與研究的教授,包括紐約大學中國法律問題專家柏恩敬(Ira Belkin)教授,喬治·華盛頓大學法學院郭丹青(Donald Clarke)教授,普林斯頓大學政治系從事中國政治研究的祖若水(Rory Truex)教授。這組的主持人是圣母大學的朱永平教授。發言者認為中美法律體系、政治體制不同,所用術語差別很大,因此很難用英文作簡單對應的翻譯,由于法律工作的特殊性,從業人員必須對中文有非常準確深入的理解,才能滿足工作需要,減少差錯。
第五組是在美國各政府部門任職的官員,包括前聯合國駐華官員畢儒博(Bill Bikales),他用準確而流利的中文,進行了生動、感人的演講。葛思亭(James Gadsden)曾就職于在臺北的美國貿易中心(U.S. Trade Center),并曾任美國駐冰島大使。馮若誠(Owen Fletcher)曾在中國工作多年,目前在美國駐越南使館任職。朱思敏(Julian Smisek) 現任職于美國駐華使館。這組的主持人是哥倫比亞大學劉樂寧教授。發言者認為,美國人需要打破英語是世界上最占主導地位的語言,各國人民都應該掌握并運用英語與美國人交談的成見;語言交流的平等,是國家互信和平等相待的基礎。學好中文還有益于掌握日文、越南文等其他亞洲語言,在馮若誠看來,中文類似于亞洲多種語言中的“拉丁文”,是日文、韓文、越南文的源頭。
在這十八位發言人里,我們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們對中文和中國文化都懷有一份溫情,用英文來說是一種“passion and love”,正因為有了這一份溫情,才能對他們所研究的對象有一份敬意和了解。我借用錢穆先生在《國史大綱》開篇中的“溫情”和“敬意”這兩個詞,并不是要研究者失掉客觀的立場,而是希望一個外國的研究者能透過中文,從中國人的角度,設身處地來探討他所研究的問題,否則就成了“隔靴搔癢”。
在中國從事研究或工作的外國人,如果他日常的行事都必須依賴翻譯,其結果不只是“隔靴搔癢”,不得要領,尤其嚴重的是,他所觀察到的一切,都不免是“霧里看花”,終隔一層。這一層也許薄如蟬翼,但真相卻常常因此隱去。已故哈佛大學教授楊聯陞在一九六○年中美學術合作會議上,對那些駕馭中文材料能力不足的美國學者,很含蓄幽默地指出,對原文沒有透徹的了解,卻妄下評論分析,其結果往往是“誤認天上的浮云為地平線上之樹林”(mistake some clouds in the sky to be forests on the horizon),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差之毫厘,謬以千里”。這次大會發言者的共同的經驗是,翻譯不但不是萬應靈丹,有時還可能造成誤會,鬧出笑話。
以中英文雙語寫作而知名于海內外的作家林語堂,在《從異教徒到基督徒》一書中,對中英文的不同,有深刻的觀察,他說:
在中國語言里有一種見不著,但卻能極有效地改變一個人思維模式的成分。由這些成分所形成的思想、觀念、形象和話語的聲調,是如此有別于英文。
林語堂所說的這種看不見的巨大不同,是很難透過翻譯表達出來的,要感覺出這點不同,必須在中英文兩種語言的環境中有過長期的浸潤和沉潛。
林培瑞在他文章的最后,用園丁種花的生動形象,來說明語言教學帶給他的快慰和滿足。初級語言課的老師都是播種者,最初播下去的只是一顆語言的種子,語言一般都只被看作是一種工具,但在茁壯的過程中,這個在表面上看來只是工具的種子,會漸漸吸收可觀的內容,這個內容可以是古代中國的哲學、文學、藝術、歷史,也可以是現當代中國的政治、社會、外交、商業。工具加上內容之后,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思想和觀點的,而這個新的思想和觀點,可以為每一位外語的學習者提供一對新的眼睛、一雙新的耳朵、一個新的嘴巴。有了這些新開的竅,我們接觸到的是一個嶄新的世界。所有講演者在回憶中也都提到,學習中文,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們的事業,也改變了他們的一生。無論是學術研究還是在商業、外交、新聞各個領域,他們的工作和中國是分不開的。 而這個關系的建立,往往在他們初次接觸到中文的時候,就已播下了種子。
在對外漢語教學這一界里,我們往往過分強調語言的工具性,而忽略了語言背后所承載的內容。這個內容應該是中國的哲學、文學和歷史,而不僅僅是節慶、習俗、剪紙和中國結。這次研討會的十八位發言人為這一點作出了最好的見證。一個真能學好中文的外國人,他必須對中文有一點癡,有一點陶醉。這讓我想起林培瑞對相聲的熱愛,他曾多次在我們家和其他北京來的老師表演侯寶林的《戲劇與方言》,他用幾乎亂真的北京話演繹著侯寶林那膾炙人口的片段。在他表演的過程中,與其說是娛人,不如說是娛己。他的那份陶醉是我始終忘不了的。
學好并精通一門外語,需要一點“癡”,需要一點“陶醉”。這點“癡”和“陶醉”我們在十八位講演者身上都看得很清楚。有幾位早年都愿意克服生活上種種的不便,到中國去學習研究。對艱難困苦甘之如飴的態度,這就是我所謂的“癡”和“陶醉”。這也就是孔子所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這兩句話里,最關鍵的一個字是“樂”,“樂”字,相當于英文的enjoy,也就是“樂在其中”。學習任何東西,一旦達到這個境界,就欲罷不能了。
但是這點“癡”和“陶醉”,在我們對外漢語的課程里面卻不見蹤影。“商用漢語”“法律中文”是不可能讓學生“癡”,讓學生“醉”的。我們過分強調學習中文的實用性和功利性,結果整個學習的過程成了技能培訓。學生很難從語言的學習中感受到知識的快樂和智慧的增長,結果是只感覺其難,感覺其苦。
紐約大學法學教授柏恩敬(Ira Belkin)在回憶自己學習中文的過程中提到,他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早期開始全力學習中文,他覺得愛上中文類似于談戀愛,與其說是一個理智的決定,不如說是一種感情上的愛好,這種不以實用為出發點的學習動機,往往更能持久。他每學一個新的漢字,就覺得又解開了一個謎,又多了一把通向了解中國文化的鑰匙。讓他最感快慰的是他說出了一句字正腔圓、用詞得體的中文,讓他的中國朋友對他忍不住贊嘆。我和恩敬是四十多年的老朋友,這是一段非常寫實的剖白。
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在一九二六年出版的《教育與善的生活》(Education and the Good Life)一書中對語言教學的一段話,至今對我們還有極大的參考價值:
在機械化的文明里,有一種純粹只顧實用的危險。為了追求所謂“效率”而犧牲了生活中的美感。也許我有點兒老派,但我必須承認,僅僅把語言看成是交流的工具,而忽略了它同時也是美感的承載,對此,我是深感憂心的。
我所說的“癡”與“陶醉”,大多來自語言的“美感的承載”,而不僅僅是“交流的工具”。“交流的工具”是“有用”,而“美感的承載”則是“可愛”“可敬”“可佩”。學習一種外語,讓人感到它是一種“交流的工具”,是不難的,但讓人同時感到它也是“美感的承載”就不容易了。“交流的工具”,是任何初級入門的學生都能體會到的,但“美感的承載”,即使皓首于外語研究的學者也未必能有所體悟。
近年來,中國政府在推廣漢語教學和中國文化的介紹上,花了大量的精力和金錢,但我們的關懷似乎過度地集中在普及上,而沒有在提高上作出足夠的努力。我們這個研討會帶給大家的啟示是,提高才是真正力量之所在。沒有提高的普及,至多只能形成一個人多而勢不眾的局面。但提高往往需要長期的投資,默默地耕耘,不能求速效、速成。
在這次受邀的十八位發言人中,他們大多有流利的漢語水平和成功的中國事業,在回憶中,他們也都將中國事業的成功,歸功于流利的漢語水平。這當然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但在欣慰之余,也別讓興奮沖昏了頭腦,以為中文真有了國際語言的地位。這不免又偏離了中文在當前世界上實際的處境。林培瑞在文章的結尾處,提出了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我們什么時候才能看到在西方世界,比如說在亞洲協會年會中,一個中國學者用中文來發表有關王陽明思想研究的文章,而與會的其他外國學者,也都能用中文來進行提問和討論?至今在學術界里還彌漫著一種風氣—即使是中國研究,也只有用英文發表的學術著作,才是真正嚴肅的研究。
其實這個會本身,也在一定程度上印證了林培瑞的觀察。這個研討會的總題是:“為什么中國事業需要學習中文?”(How and Why Language Learning Is Useful In China Careers?) 這個題目的本身就暗示著,還有許多人認為中國研究或在中國工作生活是不需要中文的。我們如果把這次研討會的主題改成:“為什么美國事業需要學習英文?”(How and Why English Learning is Useful in USA Careers?)大家都會覺得這還用討論嗎?換句話說,這個研討會,一方面說明了中文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卻也體現了中文要成為一個真正國際上承認的通用語,還有很長的路。
二0一八年七月十二日于普林斯頓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