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蕾 徐猛 劉書惠
摘要:中唐詩人元結詩論主張的核心概念是“風雅”、“雅正”。在詩歌的創作上,強調關注現實的詩歌內容,排斥近體詩、推崇古體詩。在詩歌的功用上,強調發揮詩的社會功用,以詩言志諷諫、修身立德。其詩論主張實質與孔子倡導的詩教觀念更為吻合。在特定的詩學背景下,其對詩歌寫實風氣的提倡具有一定的時代意義,在盛唐氣象向中唐寫實詩歌潮流的轉變過程中,是一種先聲甚至是先導。
關鍵詞:元結;系之風雅;詩論
“風雅”是中國詩歌傳統中的重要概念,源自《詩經》的《國風》和《大雅》《小雅》,隨著儒家詩教觀的發展,“風雅”的涵義也從最初的寫詩轉變為用詩,如李白《古風》詩“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疾呼詩道不振。中唐詩人元結的詩論核心即“系之風雅”,這是在特定的詩歌背景下提出的復古詩論,對此,有論者認為這是一種倒退、是狹隘單一的復古、是將詩歌作為政教工具的主張因而予以全面否定,未免失之偏頗。為求客觀評價元結的詩學思想,本文擬從“風雅”的涵義及儒家詩教觀的發展角度,具體辨析“系之風雅”的內涵及元結詩論主張的核心。
一、“系之風雅”辨義
元結的詩論在《篋中集序》中有一段集中的闡述,“系之風雅”則是在《劉侍御月夜宴會序》中明確提出的,其余的詩學主張另在《二風詩論》《系樂府序》《二風詩序》《春陵行》《酬孟武昌苦雪》等詩或序文中可以散見。
“元結作《篋中集》,或問曰:‘公所集之詩,何以訂之?對曰:‘風雅不興,幾及千歲,溺于時者,世無人哉。嗚呼!有名位不顯,年壽不將,獨無知音,不見稱顯,死而已矣,誰云無之?近世作者,更相沿襲,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為詞,不知喪于雅正,然哉彼則指詠時物,會諧絲竹,與歌兒舞女,生污惑之聲于私室可矣,若今方直之士,大雅君子,聽而誦之,則未見其可矣。吳興沈千運,獨挺于流俗之中,強攘于已溺之后,窮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為文,皆與時異,故朋友后生,稍見師效,能侶類者,有五六人。嗚呼!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無祿位,皆以忠信而久貧賤,皆以仁讓而至喪亡,易于是者,顯榮當世,誰為辨士,吾欲問之。天下兵興,于今六歲,人皆務武,斯為誰嗣。已長逝者,遺文散失,方阻絕者,不見盡作。篋中所有,總編次之,命曰《篋中集》,且欲傳之親故,冀其不忘于今。凡七人詩,二十四首。時乾元之三年也?!保ā逗D中集序》)
從中可以看出“風雅”、“雅正”是元結詩歌主張的核心。同時他又提出了幾個觀念:恢復“風雅”傳統;“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以流易為詞”的詩歌不符合雅正的標準;《篋中集》中的詩人是可以作為時人典范的。
又如《劉侍御月夜宴會序》:“文章道喪蓋久矣,時之作者,煩雜過多,歌兒舞女,且相喜愛,系之風雅,誰道是耶?”認為文章的正道不振歷時已久,而根源正是由于當時代的文人沉溺聲色,不再重視詩歌的風雅傳統。
(一)“風雅傳統”與“儒家詩教”
風雅傳統是指詩歌應具有言志的內容,應具有諷諫的功能,詩歌的內容應當關注現實。這是中國詩歌的一個重要傳統,源自于儒家詩教觀的影響。儒家詩教強調詩歌應具有教化民眾的政治功用,因此,有評論者認為元結追復風雅的詩論是一種單一狹隘的“政教工具論”。對此,則有必要辨析一下儒家詩教的內涵及元結詩論主張的核心。
《詩經》中的詩篇有的即有陳志或者諷諫的用意,如“夫也不良,歌以訊之”(《詩經·陳風·墓門》),“歌以訊之”的目的就是對不良之夫勸誡、警告;“維是褊心,是以為刺”明確表示作詩的目的是對這個狠心的女主人進行諷刺(《詩經·魏風·葛屨》)。這樣的詩篇雖有刺訊之意,卻也還是為了抒寫內心的真實情感,所以只停留在寫詩的層面。逐漸地,“詩三百”開始具有了用詩層面的功能,例如《左傳》中記載子太叔歡迎晉使趙孟的時候引用《鄭風·野有蔓草》中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來表達自己的意愿和心情。這句詩在這里已經脫離了原詩男女情愛的本義而成為一種用詩的方法。
孔子則發展了這種用詩的方法,形成了以詩教化的觀念,成為儒家思想的一部分,即所謂“儒家詩教觀”??鬃诱f:“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禮記·經解》)這里明確提出了“詩教”的說法,強調了詩對民風教化的重要作用。在《論語》中還有其他關于詩教的論述,如“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保ā墩撜Z·泰伯篇》)意為在禮樂教化之前要先學詩,《詩》是人生修身的第一課。又如“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論語·子路篇》)讀《詩》的最終目的還是要為政或用于政治??鬃拥挠迷娪^念還比較典型地反映在他的“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之說上,《詩》除了可以諷諫和言志,還可以考察民情和風俗,具有“邇之事父,遠之事君”(《論語·陽貨篇》)的人倫和政治功用。從這些表述中不難看出,孔子“詩教”的內涵主要包括德教和政治兩個方面。
漢代的儒家詩教觀是漢儒們在孔子等先秦儒家諸子建立的詩教觀念的基礎上繼承和發展起來的,以“毛詩”和“鄭箋”為代表。他們繼承和強化了孔子詩教觀念中政治教化的內涵,卻并沒有發展孔子詩教觀念中修身立德的內涵。“風雅”本是取自《詩》之六義,即指《詩經》中的“國風”(各國本土的歌謠)和“大雅”、“小雅”(宮廷訟樂)。“毛詩”對“風”做了這樣的闡釋:“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毛詩序》)這里的“風”意為風化和風刺?!帮L”的作用則是“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保ā睹娦颉罚闹锌梢砸瓿鰞蓪雍x:君主用“詩”來統治和教化臣民,臣民也可以用“詩”來諷諭和勸諫君主。諷諫的方式也成為儒家詩教的對“詩言志”的要求,那就是要“溫柔敦厚,主文而譎諫”,也就是委婉地諷諫,而不是直言其事。將“雅”與王道政治關聯起來,“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廢興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边@是用“大雅”與“小雅”來表示王政的興盛與廢弛。另外,《毛詩序》還將“風雅”做了正變之分,闡釋出了“變風”、“變雅”的涵義,“雅正”的作品是指那些對治世歌功頌德的作品,“變雅”則是對亂世哀怨以諷的作品。鄭玄把《詩經》和政治比附起來,將詩一一歸類。漢儒的用“詩”方法最初是用于《詩經》,詩經“哀樂怨刺”的本義由于政教目的而被牽強地附會。“風雅”也脫離了原本的寫詩層面,成為了一種用詩的方法。在這種詩教觀念的影響下,不僅是“經詩”,一般的詩歌都被賦予了這樣的功利性,成為王道統治和政治服務的工具。因而,漢代的儒家詩教觀成為了一種極端功利主義的詩學。梳理之下可以發現,孔子詩教觀強調“詩”的功用包涵立德和治人兩個方面,漢代的儒家詩教觀只是部分地繼承了孔子詩教而不再強調詩對于修身立德的功用。
(二)“系之風雅”的內涵
元結說:“風雅不興,幾及千歲”,“文章道喪蓋久矣”,可見他的詩論主張是立足于追復古道的。但辨其內涵,他所提倡的“系之風雅”并非追復漢代儒家的極端功利主義詩學,而更接近孔子詩學。他強調詩歌的社會功用,是針對“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為詞”而發,主張將詩歌恢復到言志諷諫的傳統上去,因此對于“指詠時物,會諧絲竹”之類沿襲齊梁詠物講究聲律的詩歌持排斥態度。
元結“系之風雅”的內涵還包括詩應具有化人和立德的作用。他編選的《篋中集》詩人都是“皆以正直而無祿位,皆以忠信而久貧賤,皆以仁讓而至喪亡”,應是他所說的“方直之士,大雅君子”。又如,他在《文編序》中所言:“其意必欲勸之忠孝,誘以仁惠,急于公直,守其節分,如此,非救時勸俗之所須者歟!”從他的理論表述和詩歌作品的創作可以界定他對“風雅”的要求:“風”既是指在用詩層面上發揮詩歌以詩觀風、言志諷諫的功用,還包括在作詩層面上追復《詩經》之《國風》表現風土人情、民生社稷,呈現出淳樸的詩歌風貌?!把拧眲t是指詩歌要具有“雅正”的特點,即詩歌的主要功用在于教化而非娛樂,詩中所抒之情應以陳志言懷為旨并具有修身立德的化人作用。
二、元結的詩論觀
(一)詩學背景
客觀評價元結的詩論觀需結合其提出的詩學背景。南朝齊梁時期詩歌藝術形式的發展為唐詩的繁榮打下了基礎,齊代永明體講究對仗排偶和聲律,促成了新體詩的出現,為詩歌追求形式美開辟了新的天地,但對詩歌內容的要求被弱化。梁代的宮體詩以單純描摹物態、詠寫女性為主,詩歌既無言志詠懷的托喻,更是喪失了諷諭現實的功能。齊梁詩雖為唐詩眾體兼備、形式工巧做了很好的鋪墊,但也同時削弱了詩歌的風雅傳統。在這樣的詩學背景下,元結針對時人過分注重詩歌形式而忽視詩歌創作的內容、詩歌缺少關注現實的精神而提出了“系之風雅”的詩歌觀念。
(二)詩論主張
元結的詩論主張可以簡要地概括為寫實和復古兩個方面。涉及到對詩歌內容、詩歌形式和詩歌功用三個方面的要求,并且構成了兩組對立的關系:重視詩歌內容,輕視詩歌形式;強調詩歌的教化功能,否定詩歌的娛樂功能。
元結推崇古體詩、排斥近體詩,強調詩歌內容要關注現實。在《篋中集序》中,他批評當時詩歌創作的風尚:“近世作者,更相沿襲,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為詞,不知喪于雅正,然哉彼則指詠時物,會諧絲竹,與歌兒舞女,生污惑之聲于私室可矣,若今方直之士,大雅君子,聽而誦之,則未見其可矣?!薄爸冈仌r物”、“喜尚形似”即指詠物詩。詠物詩以詠寫物象為題材,一般應具有托物言志或興寄抒情的主旨。但齊梁時期的詠物詩則單純為了娛樂多以宮女或器物為題材,缺少興寄,徒摹形貌而乏思想性。這種不良風氣也對唐代詩歌產生了影響,如“李嶠百詠”就是一組思想性并不高的詠物詩?!熬邢蘼暡 笔侵附w詩講求聲律對仗,在這樣的追求之下,有些詩歌為了不可避免地使內容服務于形式,出現重文不重質的現象。近體詩在唐代發展起來,成就了唐詩藝術的輝煌,有其值得肯定的貢獻。元結反對的“拘限聲病”是那些只重聲律不重內容的詩歌,它們脫離了詩言志的傳統,如果不僅是歌兒舞女,甚至連方直之士、大雅君子都聽而誦之,那么詩道傳統便會喪失殆盡。因此,元結所主張的其實是讓詩壇主流恢復到傳統的詩道之上,倡導主流詩人重視詩歌內容,創作關注現實的詩歌。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來看,這種主張是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的,浪漫的盛唐已經過去,彼時唐朝正經歷由盛轉衰的過程,社會積弊嚴重,文學為社會服務的功能理應被強化,補于時事、關注民生疾苦的詩歌風尚尤待加強。杜甫的詩史以及中唐元、白等人的寫實主義詩歌都是這一形勢下關注時代和社會的產物。元結的《舂陵行》《系樂府》《賊退示官吏》等詩作就是在這樣的詩論主張之下創作出來的。不同在于他完全摒斥新體詩只作古體詩,對唐詩在藝術上取得的成果視而不見,使他的詩歌成就終難比肩杜甫、白居易。因此,客觀地說,元結的詩歌主張具有一定的時代性和積極意義的同時也有一定的局限性。
元結主張詩歌反映現實的目的是實現其政治功用,也就是使統治者能夠“上感于上”,觀風體察下情。元結在《系樂府序》中寫道:“盡歡怨之聲者,可以上感于上,下化于下,故元子系之?!边@正是追復《詩經》以詩觀風和儒家詩教以風化下的體現。又如《題孟中丞茅閣》:“請達謠頌聲,愿公且踟躕?!薄遏┝晷小罚骸昂稳瞬蓢L,吾欲獻此辭。”也是在踐行采風以觀下情和以風反映現實的風雅傳統。從元結的詩歌創作實踐來看,他正是充分發揮了詩歌的社會功用,以詩歌為載體進行諷諫,這是對儒家詩教觀的發揚,同時又具有時代性。如借隋亡進行諷諭的《閔荒詩》,毫不掩飾批判的意味,這一點完全不同于漢儒的“主文而譎諫”。如其詩所言:“不能救時患,諷諭以全意。”(《酬孟武昌苦雪》)初衷便是以詩歌來補救時弊。他在《二風詩序》中寫道:“元子以文辭待制闕下,著《皇謨》三篇,《二風詩》十篇?!艘喙胖v士不忘盡臣之分耳?!痹Y的詩論觀正是來源于他的儒家君子觀,他認為對統治者的規諫是為了盡臣之分??v觀他的詩歌創作,其出世與退隱的取舍都有儒家君子觀的影響,他的詩歌反映了他為官和為人的行事標準。這不僅是詩歌發揮教化功能的體現,也是詩歌言志修身的功用的體現。
中國古代詩歌因強大的教化和政治功用而具有崇高的地位,成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唐代詩歌在形式技巧和題材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但重形式輕內容的詩歌風尚削弱了詩歌的社會功用,使詩歌脫離關注現實的創作道路。元結“系之風雅”的詩論主張追復風雅精神,提倡寫實,強化詩歌言志諷諫的功能,具有一定的時代意義。雖然他完全排斥近體詩、忽視對詩歌的藝術形式的追求有橋枉過正之嫌,但其以改革現實為目的倡導的詩歌復古并不簡單地等同于泥古和倒退。在元結之后,唐代詩壇開啟了中唐寫實主義的詩歌潮流,元結的詩論主張不失為一種先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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