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波
摘 ? ? ?要:零容忍反腐的直接目的是嚴肅查處懲治腐敗行為,形成震懾腐敗的強大效應,作用方式是最大限度客觀現實化黨紀國法規定的法律后果,提升處罰的確定性和必然性,但不意味必須強化腐敗犯罪的處罰強度。零容忍反腐政策與反腐刑罰結構具有內在關聯性。根據零容忍反腐政策,我國反腐刑罰結構的再調整應堅持更新傳統重刑觀念、增加刑罰階梯層級、豐富刑罰方法和種類的宏觀思路,通過保留腐敗犯罪的死刑、恢復腐敗犯罪的管制刑、配置腐敗犯罪的罰金刑以及增設腐敗犯罪的資格刑等,提升反腐刑罰結構的輕緩性、精密性和針對性。
關 ?鍵 ?詞:零容忍反腐政策;反腐刑罰結構;刑罰階梯;刑罰方法
中圖分類號:D924.3 ?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7-8207(2018)07-0038-12
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國反腐敗偉大斗爭在以堅決態度嚴肅查處腐敗案件、嚴厲制裁腐敗分子,減少腐敗存量的基礎上,不斷加強反腐敗斗爭的頂層設計,創新反腐思想理論和制度安排。通過科學把握我國反腐倡廉建設經驗規律,準確研判當前反腐敗斗爭的嚴峻形勢,充分認識反腐敗斗爭的長期性、復雜性和艱巨性,適時調整以往“標本兼治、側重治本”的反腐戰略,不失時宜地確立“堅持標本兼治,當前要以治標為主,為治本贏得時間”的反腐新思路,旗幟鮮明地提出“反腐敗高壓態勢必須繼續保持,堅持以零容忍態度懲治腐敗”的反腐新政策,堅定不移地把黨風廉政建設和反腐敗斗爭引向深入,鞏固擴大反腐敗斗爭壓倒性態勢,奮力奪取反腐敗斗爭壓倒性勝利。
在零容忍反腐新政策的指引下,如何進行刑法反應、轉變反腐思維、整合各類反腐力量、協調各種反腐措施,成為奪取反腐敗斗爭壓倒性勝利亟待解決的問題。綜觀古今中外反腐敗實踐,在懲治和預防腐敗體系中,刑罰始終居于關鍵性和基礎性的地位,是最直接、最嚴厲、最有力的反腐措施。零容忍反腐新政策的貫徹落實、反腐敗偉大斗爭的深入開展、反腐敗斗爭壓倒性勝利的最終取得都離不開對刑罰方法合理而科學的運用。然而,根據系統論功能與結構的互動關系,刑罰功能的發揮以及刑罰效益的實現受到刑罰結構的制約。科學合理、邏輯嚴密、協調有序的刑罰結構,是保障刑罰功能的最優發揮和刑罰效益充分實現的必要條件。隨著反腐敗斗爭的持續深入,我國反腐刑罰結構的固有不足與缺陷不斷暴露,越來越難以適應反腐敗斗爭的客觀形勢,難以滿足零容忍反腐新政策的實際需要,難以有效震懾潛在的腐敗犯罪分子。
腐敗具有嚴重危害性,是阻滯社會健康持續發展的“毒瘤”,是侵蝕社會存續基礎的“腐蝕劑”。誠如法國學者所言,腐敗是“對法治國家和民主社會的挑戰”,“如果我們容忍腐敗,那就會使所有正直人士對國家的不信任度超過他們對市場自我規范機制的信任度。”[1]我國黨和政府歷來重視開展反腐敗斗爭,倡導為政清廉,嚴厲懲貪肅腐,一大批腐敗分子被清除出黨員干部隊伍,并受到黨紀國法的嚴厲制裁。然而,零容忍反腐政策的正式確立卻經歷了相當長的歷史時期,直至黨的十八大才得以完成。
盡管早期反腐敗斗爭實質上也以零容忍的立場展開,但沒有直截了當地提出零容忍反腐敗政策。如1926年8月中共中央擴大會議發布《關于堅決清洗貪污腐化分子的通告》中指出:“在這個革命潮流仍然高漲的時候,許多投機腐敗分子均會跑到革命隊伍中來。……應該很堅決地清洗這些不良分子,和這些不良傾向作斗爭,才能堅固我們的營壘,樹立黨在群眾中的威望。”這是中國共產黨首部反腐敗文件,其聯系當時革命形勢,強調了堅決清洗、零容忍貪污腐化分子的必要性。其后的反腐敗文件中,盡管沒有直接使用“零容忍”的措辭,但各個時期的反腐方針政策都蘊涵了零容忍的精神實質。
新中國成立初期,針對部分地區出現的黨員領導干部腐化變質的嚴重現象,毛澤東同志強調:“一切貪污行為必須揭發,按其情節輕重,給以程度不等的處理,從警告、調職、撤職、開除黨籍、判處各種徒刑、直至槍決。”[2]在步入改革開放時期后,鄧小平同志回顧反腐敗斗爭史后指出:“一九五二年殺了兩個人,一個劉青山,一個張子善,起了很大的作用。現在只殺兩個起不了那么大作用了,要多殺幾個,這才能真正表現我們的決心。”他在1992年南方講話談及反腐敗時強調:“在改革開放過程中都要反對腐敗。對干部和共產黨員來說,廉政建設要作為大事來抓,還是要靠法制,搞法制靠得住些。”[3]為構筑反腐倡廉、拒腐防變的堤壩,鏟除滋生腐敗的土壤,江澤民同志創造性地提出“標本兼治”的反腐戰略:“治標和治本,是反腐敗斗爭相輔相成、互相促進的兩個方面。治標,嚴懲各種腐敗行為,把腐敗分子的猖獗活動抑制下去,才能為反腐敗治本創造前提條件。治本,從源頭上預防和治理腐敗現象,才能鞏固和發展反腐敗已經取得的成果,從根本上解決腐敗問題。”[4]跨入新世紀后,胡錦濤同志繼承并發展“標本兼治”反腐戰略,提出“標本兼治、綜合治理、懲防并舉、注重預防”反腐倡廉十六字方針,[5]充分肯定零容忍懲治腐敗分子是必要的。治標與治本、懲罰與預防之間是辯證統一、相輔相成、相互促進的關系。治標是嚴肅查處各種腐敗行為,嚴厲懲治各類腐敗分子,減少腐敗存量,從而為治本奠定基礎并保障治本的順利進行;懲罰腐敗分子不是反腐的最終目的,懲罰只是預防腐敗的特殊手段,是預防腐敗的重要條件。既然反腐敗斗爭離不開治標和懲罰,那么就必須以零容忍的堅決態度對待各類腐敗現象,否則不僅治標和懲罰難以取得實效,治本之道和預防之策也將流于形式,淪為空談。
旗幟鮮明地將零容忍反腐作為反腐敗斗爭的指引和任務是十八大以來反腐的主要特色。“黨的十八大以來,我們黨以零容忍的態度重拳反腐,堅持‘老虎、‘蒼蠅一起打,使不敢腐的震懾作用充分發揮,不能腐、不想腐的效應初步顯現,反腐敗壓倒性態勢正在形成。”[6]習近平同志在有關反腐倡廉建設和反腐敗斗爭的講話中多次強調以零容忍態度懲治腐敗。2013年1月,習近平同志在十八屆中央紀委二次全會上指出:“我們黨嚴肅查處一些黨員干部包括高級干部嚴重違紀問題的堅強決心和鮮明態度,向全黨全社會表明,我們所說的不論什么人,不論其職務多高,只要觸犯了黨紀國法,都要受到嚴肅追究和嚴厲懲處,絕不是一句空話。從嚴治黨,懲治這一手絕不能放松。”[7]2014年1月,習近平同志在十八屆中央紀委三次全會上明確提出:“反腐敗的高壓態勢必須繼續保持,堅持以零容忍態度懲治腐敗。對腐敗分子,發現一個就要堅決查處一個。要抓早抓小,有病就馬上治,發現問題就及時處理,不能養癰遺患。”[8]在十八屆四中全會第二次會議上強調:“深入推進反腐敗斗爭,持續保持高壓態勢,做到零容忍的態度不變、猛藥去疴的決心不減、刮骨療毒的勇氣不泄、嚴厲懲處的尺度不松,發現一起查處一起,發現多少查處多少,不定指標、上不封頂,反腐必反,除惡務盡。”[9]“以零容忍態度懲治腐敗”在十九大報告中也得到反復重申,如報告在論及“奪取反腐敗斗爭壓倒性勝利”時強調,“反腐敗斗爭形勢依然嚴峻復雜,鞏固壓倒性態勢、奪取壓倒性勝利的決心必須堅如磐石。要堅持無禁區、全覆蓋、零容忍,堅持重遏制、強高壓、長震懾,堅持受賄行賄一起查,堅決防止黨內形成利益集團。”[10]
上述重要論述與論斷,標志堅持以零容忍態度反對腐敗的零容忍反腐政策已經正式確立,并在反腐實踐中發揮著強大的指導和引領作用。應當說,零容忍反腐新政策的提出有其必然性、科學性和緊迫性:其一,零容忍反腐敗是黨的性質和宗旨的必然要求。中國共產黨先鋒隊的性質以及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決定黨同腐敗是水火不容、勢不兩立的關系,對任何腐敗分子都必須嚴厲懲治,對任何腐敗現象都必須堅決消除,不容半點遲疑。“零容忍,是中國共產黨人反腐敗的基本態度,是對各級黨組織的嚴格要求,堅持從黨員干部的廉潔自律做起,須做好反腐敗的基礎工作。”[11]其二,零容忍反腐敗是對古今中外反腐歷史教訓的深刻總結。中外歷史上因為統治集團嚴重腐敗導致人亡政息的例子比比皆是、數不勝數。甚至可以說,絕大多數朝代的覆亡都是從內部嚴重腐敗開始的。當今世界上因執政黨腐化墮落導致脫離群眾而失去政權的例子也不勝枚舉。如果任憑腐敗問題愈演愈烈,最終必然亡黨亡國。其三,零容忍反腐敗是對腐敗嚴重危害性的必然反應。腐敗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是阻礙社會健康持續發展、破壞國家長治久安的“毒瘤”。只有以零容忍的堅決態度保持懲治腐敗的高強態勢,才能有效遏制腐敗現象的產生和蔓延,才能保障改革發展穩定的大局,才能贏得人民群眾的信任和擁護。其四,零容忍反腐敗是對當前腐敗形勢的有效應對。當前,滋生腐敗的土壤依然存在,反腐敗斗爭形勢依然嚴峻復雜,頂風違紀搞“四風”的現象依然突出嚴重,減少腐敗存量、遏制腐敗增量的工作依然艱巨繁重,若不堅持零容忍的態度和立場,反腐敗斗爭實難取得勝利,安定團結的局面也難以有效維持。
由此觀之,零容忍反腐新政策是深刻總結反腐敗斗爭經驗規律、充分汲取歷屆領導集體反腐敗的思想精髓、準確把握我國現階段反腐敗斗爭形勢得出的科學結論和思想結晶,也是將反腐敗斗爭引向深入必須常抓不懈的戰略任務。零容忍反腐新政策極大地豐富和充實了我國反腐敗政策思想體系,體現了黨和政府深入推進反腐敗斗爭的堅強意志和除惡務盡的雄心壯志,同時也給當前反腐敗斗爭的具體工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期待,包括反腐刑罰結構在內的懲治和預防腐敗體系必須主動適應零容忍反腐新政策實施后的反腐新形勢、新目標、新要求。
零容忍反腐敗是我國深入開展反腐敗斗爭必須始終堅持的政策方針,但將零容忍反腐新政策投射到刑事政策當中,其究竟具有何種內涵呢?刑事法治究竟應如何準確貫徹落實這一反腐新政策呢?筆者認為,零容忍反腐新政策的著力點在于處罰的必然性而非處罰的嚴厲性,刑罰處罰強度的強化不是零容忍反腐新政策的內容和目的所在。
(一)零容忍反腐新政策的直接目的是嚴肅查處、懲治腐敗行為
鑒于當前反腐敗斗爭形勢依然嚴峻復雜,反腐思維實現了由“標本兼治、綜合治理、懲防并舉、注重預防”向“堅持標本兼治,當前要以治標為主,為治本贏得時間”的轉變,在這一轉變過程中提出的零容忍反腐新政策最直接的目的就是要服從“治標”的要求,即嚴肅查處各類腐敗行為,嚴格懲治各種腐敗分子,形成震懾腐敗的強大效應,實現減少腐敗存量、遏制腐敗增量的既定目標。堅持零容忍的態度懲治腐敗,決不姑息縱容任何腐敗分子,從而提升處罰后果的必然性、確定性和不可避免性,向社會證實規制腐敗行為是黨紀國法的規范效力和“莫伸手,伸手必被捉”的永恒規律。在此意義上,零容忍反腐新政策要求嚴格執法,嚴厲查處腐敗行為,絕不姑息縱容任何腐敗現象。對腐敗現象實行“零容忍”,既要嚴懲嚴重的腐敗犯罪,也不能放縱普通的腐敗犯罪。
(二)對腐敗行為的“零容忍”不同于對腐敗犯罪的“零容忍”
對腐敗行為的“零容忍”不是要將所有的腐敗行為全部納入刑法規制的范疇,全都認定為犯罪,進而以刑罰懲治打擊。在我國二元制懲治腐敗模式中,腐敗違紀違法行為是由黨紀和行政法律法規進行規制的,而對于危害性嚴重的腐敗犯罪,則是通過刑法進行規制。既不能相互混淆,也不能越俎代庖、互相替代,而應按照各自規制的腐敗行為類型分工負責,共同實現對腐敗行為的“全覆蓋”。此外,對腐敗行為的“零容忍”內涵寬于對腐敗犯罪的“零容忍”。對腐敗行為的“零容忍”其內涵有二:一是規則上的零容忍。將所有實質上屬于腐敗的行為全部納入禁止的范圍,至于作為禁止依據的規則是黨紀還是國法,在所不論。這種零容忍要求性質不同的規則能夠實現對危害程度不等的腐敗行為進行邏輯嚴密、銜接緊湊的規制,即不出現規范上的漏洞。二是執行上的零容忍。只要某種行為被界定為腐敗行為,就要嚴厲查處、堅決打擊,即嚴格按照其危害性程度適用不同的規則、程序,追究腐敗分子相應的黨紀責任、行政責任或刑事責任。既然腐敗犯罪的界定須有刑法的明文規定,只有腐敗行為的危害性已經達到刑法規定的相應犯罪的程度,才能被評價為犯罪行為,對腐敗犯罪的“零容忍”就應該指嚴格查處已經構成犯罪的腐敗行為,依法追究腐敗分子的刑事責任。既不能放縱腐敗犯罪分子,該處罰而不處罰,也不能輕縱腐敗分子,該重處卻輕處。
(三)零容忍反腐新政策不意味必須強化腐敗犯罪的處罰強度
零容忍反腐新政策在性質上可以歸結為警務策略,是強調通過嚴格執法的方式,嚴肅查處已被規定為腐敗的各種行為,其作用機制是最大限度客觀現實化黨紀國法對腐敗行為和腐敗分子規定的法律后果,使黨紀國法對腐敗分子的懲治由規范上的“應然”變為現實中的“實然”,從而提升處罰的必然性和確定性,但并不意味必須強化腐敗犯罪的處罰強度。恰如有論者所言,零容忍刑事政策旨在于強調反腐敗的社會文化基礎,腐敗犯罪在刑事處罰上,是可以不嚴厲的,適度的輕緩是必要和可行的。零容忍刑事政策的終極目的是形塑一種廉潔文化的社會認同感和廉潔政府的規范意識及其有效性。[12]根據罪刑法定原則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腐敗犯罪的刑罰處罰內容和強度必須由刑法事先予以明確規定,并且刑罰的強度須與腐敗犯罪的社會危害性相適應。在刑罰具體適用時,刑罰處罰強度取決于腐敗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程度以及腐敗犯罪分子的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程度,而與是否推行零容忍反腐新政策無涉。
“刑事政策是實體刑法的靈魂和依據,實體刑法是刑事政策的具體化和條文化。”[13]“刑事政策意味著一種‘選擇,這種選擇的結果將在極大程度上影響刑事立法,包括刑罰結構的構筑。”[14]零容忍反腐新政策投射到刑事領域,體現在反腐刑事政策上,也必然是設置反腐刑罰結構的靈魂和依據,必將在極大程度上影響反腐刑罰結構的構筑。
刑罰結構系指“各種刑罰種類的搭配與架構,是刑罰實際運作中歷史形成并由法律明文規定的刑罰的規模與強度。”[15]由于單一的刑罰方法不可能具備所有刑罰的必要屬性,也不可能充分實現刑罰預防犯罪之目的,為某種犯罪配置刑罰就必須根據每種刑罰方法各自的特征和功能,選擇不同的刑罰方法,規定相應的刑罰幅度,實現各種刑罰方法功能互補、有機組合。“刑罰機制順暢、刑法效益實現的前提和基礎應當是刑罰結構科學、合理,協調有序。通過優化刑罰結構,使刑罰資源投入總量適中,刑罰要素的比例關系協調,刑罰要素實現最佳組合,刑罰結構的內部關系協調有序,才能為刑罰功能實現與刑罰效益發揮創造一個良好的刑罰運作內部環境。”[16]據此,零容忍反腐刑事政策的有效貫徹有賴于科學合理、協調有序的反腐刑罰結構,其與反腐刑罰結構之間的內在關聯性表現為:零容忍反腐刑事政策是反腐刑罰結構優化的政策依據和重要保障,而科學合理、協調有序的反腐刑罰結構則是零容忍反腐政策貫徹落實的必要前提和堅實基礎。
一方面,零容忍反腐刑事政策作為當前反腐敗斗爭深入開展的政策指引,反腐敗斗爭的各項活動都需要以其為政策依據,以充分貫徹落實零容忍反腐敗的相關要求。這就必然要求我國刑法規定的反腐刑罰結構能夠實現零容忍反腐刑事政策的目標,并且根據零容忍反腐刑事政策的實際需要,適時調整反腐刑罰結構,消除反腐刑罰結構與零容忍反腐刑事政策之間的齟齬與緊張。同時,反腐刑罰結構所具有的懲治和預防腐敗犯罪功能的具體發揮,還需要零容忍反腐刑事政策的有效保障。零容忍反腐刑事政策的貫徹就是確保刑法規定的腐敗犯罪分子的刑事責任能夠最終實現的有力舉措。如果失去零容忍反腐刑事政策的保障,不論反腐刑罰結構如何科學合理、如何協調有序,都將流于形式、形如具文,無法在懲治和預防腐敗犯罪的實踐中發揮其應有的功能和效益。
另一方面,零容忍反腐刑事政策的內涵是嚴肅查處腐敗刑事案件,嚴格依照刑法規定懲治腐敗犯罪分子,防止實施了腐敗犯罪行為的腐敗犯罪分子成為漏網之魚,以充分發揮刑罰懲治和預防腐敗犯罪的功能和效益。零容忍反腐政策的順利推進和懲治、預防腐敗目標的充分實現必然要以我國刑法規定的反腐刑罰結構科學合理、協調有序為前提和基礎。“腐敗犯罪的刑罰后果表現為公職人員腐敗成本,是刺激和抑制公職人員腐敗動機的重要因素。科學、合理的刑罰制度直接影響和決定懲治犯罪目的能否實現,并對社會風氣、廉政建設具有指引、導向作用。”[17]只有在清晰認識各種刑罰方法的功能與局限的基礎上,根據實現刑法目的與刑罰功能的具體需要,針對腐敗犯罪的特點,配置與之相應的刑罰方法,同時按照具體腐敗犯罪的危害性程度,劃定比例協調的刑罰幅度,使反腐刑罰結構輕重有序、比例適當、關系協調,才能為零容忍反腐刑事政策的推行奠定基礎。
整體觀之,我國現行反腐刑罰結構仍存在刑罰強度趨高、刑罰階梯之層級不足以及刑罰種類欠缺、針對性不強等問題,與我國當前零容忍反腐新政策的要求存在距離,需要進行再調整。
(一)更新傳統重刑觀念,推進反腐刑罰結構的輕緩化
在懲治腐敗犯罪國家觀念中,我國長期奉行“從嚴治吏”的法律傳統,對腐敗犯罪分子配置嚴厲的刑罰,寄希望通過嚴厲懲治腐敗犯罪分子,達到預防和遏制腐敗犯罪的效果。傳統重刑觀念在我國現行反腐刑罰結構中已得到全面體現:其一,作為最典型腐敗犯罪的貪污罪與受賄罪都配置了死刑,并且將無期徒刑配置為挪用公款罪、行賄罪的法定最高刑。其二,為所有腐敗犯罪配置了剝奪人身自由的自由刑,并且自由刑的期限相當長。在刑法所規定的14種腐敗犯罪中,除單位行賄罪、介紹賄賂罪、隱瞞境外存款罪的法定最高刑為3年有期徒刑外,其余犯罪的法定最高刑均在3年有期徒刑以上,直至無期徒刑、死刑。然而,在刑事立法上,立法者必須經過慎重考慮才能將某一行為確定為犯罪并配置法定刑,立法者不能津津樂道于建構一種重刑的刑罰結構。輕易運用最具嚴厲性和痛苦性之法定刑手段,極可能侵及人權,又可能削弱甚至消除刑法規范的整體功能。[18]傳統重刑治腐的觀念將“從嚴治吏”的“嚴”片面地理解為刑罰強度之“嚴”,盲目崇拜嚴刑峻罰對腐敗犯罪的治理作用,不當強化人們對刑罰萬能主義、重刑主義的迷信,助長公眾在應對腐敗現象時不理性的情緒表達和宣泄,降低刑罰的威懾效果、削弱刑罰固有的預防功能。
當前刑罰的輕緩化、人道化和文明化已經成為勢不可擋的潮流,反腐刑罰結構也應該順應這一潮流,果斷拋棄重刑觀念。這不僅符合零容忍反腐新政策的內涵,也與腐敗犯罪的特征相適應。腐敗的本質是濫用權力謀取私利,掌握權力乃腐敗分子犯罪的前提,而按照《公務員法》第24條,曾因犯罪受過刑事處罰的,不得錄用為公務員。既然腐敗犯罪分子在受過刑事處罰后,不論刑事處罰的形式如何,其都不得被錄用為公務員,不可能具備再次實施腐敗犯罪所需要的權力,不具有特殊預防之必要。對腐敗犯罪分子規定刑罰的目的在于責任報應以及一般預防,但根據正義原則和均衡性要求,責任報應必須與其腐敗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嚴重程度相適應,而不得超量配置刑罰。此外,一般預防的實現也不必然強調重刑化的刑罰結構。現代刑罰一般預防效果的實現主要是借由刑法的明確規定和刑罰的充分執行,向社會宣示刑法規范所具有實際效力,從而培養和鞏固國民忠誠于法規范的法意識,使國民不愿意違反刑法規范。強調反腐刑罰結構的積極一般預防效果也契合零容忍反腐新政策著力于增強刑罰處罰的確定性和必然性。
(二)增加刑罰階梯層級,提高反腐刑罰結構的精密性
刑罰階梯是指刑法在為特定犯罪配置刑罰時,根據犯罪行為的危害性程度,將法定刑區分為形如階梯狀的序列性層次。“理想的刑階銜接狀態應當是層次清晰,銜接有序,各刑種或刑罰執行方式依據各自嚴厲性的層次不同承擔其應有的刑階效用,同時彼此幅度相切,而不發生刑階斷裂的后果。”[19]盡管《刑法修正案(九)》將原貪污罪與受賄罪的交叉式模式修正為銜接式模式,從而使貪污罪與受賄罪的刑罰階梯層次更清晰,銜接更有序,體系更緊湊,但現行反腐刑罰結構卻與理想的刑罰階梯之間存在較大的差距。即大多數腐敗犯罪的刑罰階梯層級過少,刑罰階梯分級基準過于單一化,難以實現對相應腐敗行為危害程度的精確評價。在刑法分則第八章規定的14個腐敗犯罪罪名中,刑罰階梯為4級的僅有貪污罪與受賄罪兩個罪名;刑罰階梯為3級的共有四個罪名;刑罰階梯為2級的共三個罪名;刑罰階梯為1級,即沒有設置刑罰階梯的則有六個罪名,反腐刑罰結構的刑罰階梯層級明顯過少。此外,我國多數腐敗犯罪刑罰階梯的分級基準側重腐敗犯罪數額,即便以“數額或情節”為分級基準的犯罪,犯罪數額也是最主要的分級基準。
刑罰階梯的提出既是罪刑法定主義明確性的要求,也是實現對犯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進行更精確化的評價,同時也是限制法官自由裁量權范圍的客觀需要。為避免刑罰階梯層級不足損害罪刑之間對應關系,削弱罪刑相適應原則,減損刑法規范的規制能力,需要根據適當的標準,增加刑罰階梯層級并擴充刑罰階梯分級基準的內容。結合我國刑罰階梯設置的一般規則,應將普通腐敗犯罪的刑罰階梯設置為4級自由刑層級,即分別設定3年有期徒刑以下(包括拘役與管制)、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7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以及10年以上有期徒刑。對于危害性較為嚴重且預防必要性大的貪污罪、挪用公款罪、受賄罪、行賄罪,可以在前述4級自由刑層級的基礎上增加無期徒刑或死刑,從而設置成5級刑罰階梯。各刑罰階梯層級之間的分級基準應當以相應腐敗犯罪直接侵害的法益內容為基礎,同時考慮腐敗犯罪行為樣態、行為模式、主體身份以及相關其他酌定因素,盡量減少單一化的分級基準,從而實現對腐敗犯罪社會危害性更為全面的評價。
(三)豐富刑罰方法和種類,強化反腐刑罰結構的針對性
刑罰種類的配置是塑造刑罰結構的前提條件,刑罰種類配置科學與否決定著個罪法定刑配置的成敗。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再高明的立法者也無法運用給定不科學的刑罰種類來設置均衡的刑罰并組織科學的刑罰體系。”[20]個罪刑罰種類應當在刑法總則所確定的主刑和附加刑的范圍內,根據每種刑罰種類的固有特征,按照懲治和預防相應犯罪的實際需要,予以具體確定。雖然腐敗犯罪總體上都表現為濫用公權力謀取私利,但各種具體腐敗犯罪實施過程中行為人濫用公權力謀取私利的形式以及社會危害性并不相同,腐敗犯罪的刑罰種類彼此各異。
就現有規定而言,我國反腐刑罰結構中刑罰種類的設置難謂健全,與零容忍反腐新政策存在差距:其一,貪污罪和受賄罪依然保留死刑,即對貪污數額、受賄數額特別巨大,并使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特別重大損失的,可以判處死刑,并處沒收財產。同時對被判處死刑緩期執行的貪污犯罪分子和受賄犯罪分子,人民法院根據犯罪情節等情況,可以同時決定在其死刑緩期執行2年期滿依法減為無期徒刑后,終身監禁,不得減刑、假釋。其二,全部14個腐敗犯罪的刑罰均配置有期徒刑和拘役兩種剝奪人身自由的自由刑,卻無限制人身自由的管制。其三,共有11個腐敗犯罪罪名配置無限額罰金刑,且多為“并處”的處罰方式,僅私分國有資產罪和私分罰沒財物罪兩個罪名規定可單處罰金;有貪污罪、受賄罪、利用影響力受賄罪和行賄罪4個罪名配置沒收財產刑。其四,所有腐敗犯罪均沒有直接規定資格刑。由此可見,我國反腐刑罰結構的再調整,還應豐富刑罰方法和種類,強化刑罰結構的針對性,使之能有效應對并遏制表現形式各不相同的腐敗犯罪。
針對我國現行反腐刑罰結構的缺陷和不足,從貫徹落實零容忍反腐敗政策出發,應當從以下四方面對我國反腐刑罰結構進行再調整:
(一)保留腐敗犯罪的死刑
從長遠來看,受全球性廢止死刑浪潮的影響,我國刑法也必將逐步廢止腐敗犯罪的死刑。特別是自《刑法修正案(八)》以來,我國已經連續廢止了22個罪名的死刑,基本實現非暴力犯罪死刑廢止的任務,這從側面反映了腐敗犯罪死刑的最終命運。然而,在當前的社會條件下,出于維持反腐刑罰結構震懾力的需要,刑法保留貪污罪和受賄罪的死刑配置仍具有一定合理性和現實必要性,廢止腐敗犯罪死刑尚缺緊迫性。首先,由于我國正處于社會轉型與經濟轉軌的特殊歷史時期,滋生腐敗現象的土壤依然存在,反腐敗斗爭形勢依然嚴峻復雜,對某些罪行極其嚴重的貪污受賄犯罪分子仍需要保留適用死刑的可能。正如趙秉志教授所言:“從當前我國加強反腐敗斗爭的力度、保持對腐敗犯罪的高壓態勢的要求出發,對罪行和罪責極其嚴重的腐敗犯罪配置和適用死刑是必要的。”[21]其次,雖然貪污受賄犯罪實質上表現為濫用權力謀取私利,但濫用權力也存在危及公共安全以及公民人身安全的可能。如果腐敗犯罪分子的腐敗行為使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特別重大損失,特別是對公共安全或者公民人身安全造成嚴重損害的,對腐敗分子適用死刑也不違背死刑只能適用于“最嚴重的犯罪”的原則。再次,當前并不存在立即廢止貪污罪和受賄罪死刑的民意基礎。與一般非暴力犯罪的死刑改革不同,腐敗犯罪的死刑存廢處于民意的主導之下。社會公眾對腐敗犯罪預防機制失效的無奈、對腐敗犯罪刑罰執行機制不力的無助以及對腐敗犯罪加劇社會不公的痛恨,導致了民意反對廢止腐敗犯罪死刑。[22]最后,終身監禁制度的增設,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當前廢除腐敗犯罪死刑的緊迫性。理論上該制度雖然可以作從嚴和從寬的雙重理解,但是基于限制貪污受賄犯罪死刑適用的考量,應當側重對其作從寬的理解和掌握,即該制度適用于原本應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而適用死緩的情形。[23]也就是說,終身監禁制度具有替代死刑立即執行的功能,即對罪行極其嚴重,應當判處死刑的犯罪分子,適用終身監禁制度能滿足報應和預防需要的,屬于“不是必須立即執行的”,判處死緩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