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長軍(土家族)
由著龍河牽引,來到大風堡腳下風景如畫的中壩場。
此時的龍河不再是剛出嫁羞答答的姑娘,在山谷中彎來繞去躲躲藏藏,而是放肆地敞開胸懷,接納投奔而來的龍莊溪、毛雪溪兩條支流,顯得雍容華貴。
作為石柱土家族自治縣中益鄉所在地的中壩場,三溪匯流之地,水土肥沃,山中平壩,魚米之鄉。村莊漸密,午時清風夾帶炊煙的香味,秋后的中壩顯出殷實富庶的寧靜。遠處突然傳來鑼鼓聲,一會兒戛然而止,繼而傳來如訴似歌高亢悠揚的唱腔。正在地頭做農事的老人告知,向家院子那口箱子,又在唱“土戲”。
繞出中壩場,循聲而去。山坳中的向家院子,傳統三合院,低矮的瓦檐下,兩位清瘦老人手舞花棍轉臺步,吼著似懂非懂的唱詞,另有一撥鑼鼓,四人班子,敲得山響,一位老娘坐在門前,幾歲的孫子爬在膝上,算是僅有的觀眾。客人造訪,有人來看戲,演戲人激情上來,旋即換了行頭,一人手提板斧,一人手持長棍,舞斧弄棍、拳打腳踢、叉腰劈腿、騰空翻滾,輪番上陣,一招一式更加夸張,唱腔嗓門更加高昂,自豪嘹亮的歌聲飛過屋梁。就此,有幸初識早已名載方志的“石柱土戲”。
原來,兩位唱戲老人向大學、向世華,是向氏土戲箱子第十五代傳人,一個習土戲演唱,一個習鑼鼓幫唱腔,都是石柱土戲“市級傳承人”,秋后農閑,自娛自樂,練習戲法演唱。說起土戲,老人興致勃勃中又透著淡淡的惆悵。
土戲班子當地稱“箱子”,每口箱子由四個主角和一撥鑼鼓加至少四個配角組成,有十二人以上,領班叫掌壇,從藝人員都是當地農民,每逢節慶日或村寨中哪家有喜事,在農家院壩簡單搭臺就可開演。土戲行當、表演程式、動作、聲腔及伴奏鑼鼓,以鮮明的地域特色有別于其他戲種而自成體系,曾經載入《中國戲曲志·四川卷》《四川儺戲志》。一口箱子不可或缺的主要行當是大花臉、二花臉、三花臉和文生,其余都是具體角色;土戲表演程式豐富多樣、手法獨特,再現生活出神入化,常見的如“帶陣”“走陣”“開山子”“靠山子”“空山子”“遛馬”“魁星點斗”“舞簾蓋”“穿豬蹄”“穿篾笆折”“搓犁扣”“ 拜羅漢”“ 搖花扇”等等;土戲唱腔堅守本土山歌、民歌調式,連八句、單九句,唱詞憑戲人靈光的頭腦因時因事借題發揮,見子打子,即興編創,配以幫腔吼大板,抑揚婉轉、蕩氣回腸!土戲鑼鼓就非同小可,一軸戲,全靠鑼鼓引子指揮,一折一折一段一段往下發展,開場鑼鼓、上場鑼鼓、過場鑼鼓、下場鑼鼓、接唱鑼鼓和變腔鑼鼓,“長錘”“ 十八癩”“ 薅草鑼鼓”,引子眾多,無鼓不成戲,可謂“鼓點密戲正激”,不同劇目不同鑼鼓,不同折子引子別異。土戲道具簡單,多為刀槍斧棍,擇山中雜木自制,尤其面具非常獨特,用鍋煙墨或木炭灰抹臉,模仿當地山間動物,不同行當不同動物臉譜,貌似神似。兩位唱戲老人樂呵呵地說:“現在戲角(兒)不齊,今天是沒事唱起,所以沒有化妝打花臉貌(兒),若要正式表演唱戲,必須打花臉貌(兒)才逗人看。”
鄉村土戲是打開家門的一把鑰匙。兩位唱戲老人不無自信地繼續如數家珍。中壩場的土戲唱了幾百年了。相傳很久以前,中壩場人們的祖先生活在龍河中下游,自稱“土巴族”,被山外人稱為“蠻人”,后來,外來入侵者“趕蠻奪業”,把“土巴族”趕進龍河上游峽谷深山。這一帶山大林茂,溪流遍布,谷深水惡,人煙稀疏,信息閉塞,能歌善舞的土巴人為尋求自娛自樂,將帶入的巫、儺、道等戲曲雜和而成,在以中壩為中心的上到七曜山,下到大寨坎,左到白羊塘,右到沙子關方圓數十里區域流傳。可資考證是在清代乾隆年間、清代后期及民國時期,進一步發展交融流變,形成了獨具濃郁地方特色的混血兒“龍河土戲”;至新中國成立,這一帶還活躍著譚家、向家、傅家三姓宗族六口土戲箱子。龍門陣擺到興頭處,老人不時連舞帶唱來幾招式,說自己十二三歲就跟家族箱子學藝,常被請到齊岳山那邊鄂西利川一帶唱戲。1949年后,隨著新文化發展和各種運動的不斷沖擊,土戲被禁演,其生存空間猶如歷史土巴人的命運,屢遭追趕而無處安生,土戲唱本散落民間,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演出幾乎完全停止,土戲漸漸消隱于深山。
原生態龍河土戲,有她自己的個性特點:裝神不弄鬼,不唱死人戲。眾多劇目分為神事即“還愿戲”和民事即“喜慶戲”兩大類。還愿戲是一套固定劇目,有“引生”“請神”“發貼”“撥路”“土地報臺”“鎮宅”“通圣”“發二奏”“清宅”“勾愿”“送神”等十八折。喜慶戲就要根據不同事件場合確定主戲,配以折戲,如結婚生子主戲“金童玉女”,修房造屋主戲“靈官鎮宅”,敬老賀壽主戲“八仙慶壽”,生意賺錢主戲“謝財神”,垮巖崩坎等災害主戲“二郎降孽”,還有《撥路先鋒》《打菜姣》《二王下山》《山王捉蛇》《太公釣魚》《背鞭過關》等眾多劇目。土生土長的龍河土戲,除死人喪葬以外任何場合,都可為之演唱。人死做鬼,鬼即是人;神靈是天,天即自然。土戲“信神不信鬼”的個性特點,不但充分體現出土家人勇猛頑強不信邪的精神秉性,同時揭示土家人尊重敬畏自然的樸素唯物思想。
人們懷念自己的土戲,上年歲的老人,時不時就找出行頭獨自揮舞一陣,吼上一段唱腔,樂上一番。年輕后生在老人們繪聲繪色的故事中如讀天書。
談及土戲現狀及未來,兩位老人眉愁語軟,一聲長嘆:上面多次來人考察,說土戲是民族文化瑰寶,要我們口傳身教帶徒弟,現在農村沒多少人了,年輕的人影不見,哪有人唱戲學戲?我們都是八十好大幾的歲數,一旦哪天一口氣上不來,土戲就斷根了!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重慶打造長江上游文化高地系列舉措推出,2008年,龍河水滋養的土戲作為傳統戲劇以“石柱土戲”納入重慶市第二批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不能把傳統寶貝搞失了。石柱縣加大發掘保護力度,將土戲最后的傳人向大學、向世華二位立為市級傳承人,鼓勵開展土戲技藝對位傳承。然而,流失人口的鄉村,守望曾經的精神家園,看家的鑰匙交給誰手?年事已高的傳承人愛莫能助、無可奈何!
就要告別,兩位老人應邀獻上一段《打菜姣》,演唱契合,使出看家本事,力竭而收。
次年春天,有消息說中壩場兩位土戲傳人,其中一位已在年前臘月作古。據說老人感覺自己不行了,整個冬天段段續續回憶唱本,由人代為記錄,以傳后人,臨終前還在吼著唱腔。
責任編輯 孫 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