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崇人(回族)
地球上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民族身份,而這個民族身份一生基本上是不變的(只有個別成員有變更的可能)。
民族身份包括自然的和社會的兩個要素。所謂自然要素,也可以說是生物性要素,就是我們常說的一個人的血統。這是不可變的。所謂社會要素,也可以說人文要素,就是一個人對自己民族身份的認同。如果一個人的父母分屬不同民族,他(她)在18歲前可以選擇父親的民族身份,也可以選擇母親的民族身份(依我國法律)。一旦選擇,一般就不再變更了。這種社會性、人文性來自民族歷史、民族文化、民族心理、民族傳統以及生活的民族環境等。這就有了民族認同。
民族認同是一個人民族身份的重要根基。沒有民族認同,就等于喪失了民族身份。除了極特殊的情況外,血統和認同,兩者缺一不可。
民族身份對于少數民族文學來說,是極為重要的。
關于少數民族文學的定義,曾有過多種理解和不同意見。在20世紀80年代初,經過熱烈討論(有時是爭論),最終統一了意見:凡是少數民族作家書寫的文學作品都屬于少數民族文學。如蒙古族作家書寫的文學作品(不論是使用蒙古文還是使用漢文,也不論是本民族題材還是非本民族題材),均屬于蒙古族文學。因此,作家的民族身份就成為少數民族文學賴以生發和存在的唯一條件。就是有了這唯一的條件才為少數民族文學的屬性以及發展繁榮提供了既簡單又科學的依據和保證。
正因為少數民族文學的作家都必須是具有民族身份認同的少數民族作家,就為少數民族文學的特質作了界定,就使得少數民族文學區別于中國主流文學——漢文學,也就使中國文學具有了民族多元性。
作家的民族身份對文學書寫具有內在的影響。一是,作家的民族血統不但繼承了民族的生理基因,而且也繼承了民族的心理基因、性格基因。二是,民族的自我認同,使作家受到民族歷史,民族審美情趣,民族宗教,民族習俗等的陶冶、鑄造,即產生了民族意識。而民族意識正是少數民族文學萌生和發展的強大動力和情感基礎。
民族身份和民族意識,使少數民族作家必然深深地愛著自己的民族。他們天然地將自己列為這個民族的子孫,仰望自己民族的祖先,記住自己的根。他們或多或少知道自己的民族歷史淵源,融入這個民族的文化之河。如果他對自己民族進行過比較認真的探究和思考,他一定會發現自己民族的長處和優點,也一定會痛感自己民族的弱點和缺憾,甚至自己民族的劣根性。少數民族作家不但有一種不可撼動的自豪感(不論自己民族的人口有多少,也不論自己民族的歷史有多悲涼),而且在內心深處蕩漾著一種不可解脫的憂患。他們中的多數,對自己民族的歷史和現狀格外關注。他們身在自己的同胞之中,深切了解和理解自己的長輩、同輩和晚輩的心思和喜怒哀樂,把自己作為他們的代言者,盡自己的民族情懷和文學才華去表現自己民族人民的生活和理想、追求,改變自己民族的命運。這一切卷起作家自己的心潮,并將這股澎湃起伏的心潮化為文字。也許文字所表現的并不十分充實,也許作品并不完美,但肯定打著自己民族的烙印,散發著自己民族的生活氣息和生命跳動。
由于歷史、社會等原因,在新中國成立前少數民族作家極少。有些少數民族作家的民族身份也不為人所知。新中國成立后,由于時代的嬗變,社會的進步,少數民族的社會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少數民族地區的經濟、文化、教育等方面也有突飛猛進的發展。平等的民族關系逐漸形成。少數民族文學也受到重視。老舍先生在中國作家協會第二次理事會(擴大)會議上所作的《關于兄弟民族文學工作的報告》(1965年)說:“特別值得我們興奮的是:有文字的民族,像蒙、維吾爾、哈薩克與朝鮮等族,我們知道,已經有了新時代的現實主義文學。沒有文字的民族也產生了用漢文寫作的作家。”① 可見,少數民族作家的民族身份突顯了作家的重要性。少數民族作家對自己民族身份也有了一種榮譽感和責任感。新中國成立后,在少數民族文學發展中有兩次明顯重視作家民族身份的潮流。伴隨而來的則是民族意識的強化。
第一次是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中期(“文革”爆發前)。1949年新中國成立,中國以此為開端,整個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中國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發展階段。我國少數民族在政治上翻了身,在經濟、文化、教育上出現了光明前景。民族振興成為少數民族人民的迫切愿景。20世紀50年代中期,“少數民族文學”的概念正式提出。這給我國少數民族作家開拓了廣闊的創作空間和提供了巨大的創作動力。少數民族作家把自己的書寫活動視為對自己民族振興的一種神圣責任。少數民族作家,都紛紛點燃起胸中的心火。少數民族文學出現了一個全新的發展階段。
在這一個歷史階段,不但少數民族作家在乎自己的民族身份,強化了民族意識。因為他們破天荒地、光明正大地走上中國文壇。就連漢族大評論家如茅盾先生,也十分關注少數民族作家的民族身份。經過十多年的奮斗,在中國大地上逐漸形成了由老、中、青組成的少數民族作家群。這一作家群中,既有用母語書寫的作家,也有用漢語書寫的作家。特別是眾多的只有語言而無文字的民族作家,找到了書寫民族歷史和現實生活,抒發心靈感受和激情的語言——漢語表達方式。從而形成了少數民族文學發展進程中的一個高潮。
第二次,是粉碎“四人幫”后,結束了十年動亂,至21世紀初。
“文革”十年,少數民族文學遭到踐踏,少數民族作家絕大多數經歷了被壓制,甚至被迫害。有時,少數民族身份成為一種莫須有的“罪過”。
粉碎“四人幫”后,我國的民族政策得以恢復。1980年7月,在北京召開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會議”。這次會議的一個議題就是為少數民族作家正名。參加會議的一百多位各族作家代表又一次揚眉吐氣地以少數民族身份登上文學殿堂。他們看到了在自己面前又重新出現了一條康莊大道。
民族身份在少數民族作家中成為珍貴的“財富”和強大的創作動力。一些少數民族作家說:“一定要用自己的創作為本民族爭光。”一些過去沒有寫過本民族題材的作家,開始以滿腔熱忱書寫自己民族人民的生活(歷史的和現實的),甚至有的作家改回少數民族身份(父母一方是漢族,一方為少數民族,戶籍填為漢族)。有些生活在內地的少數民族作家,多沒書寫過反映本民族生活的作品,也開始深入本民族人民的生活,研究本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傳統,創造出許多以自己民族人民生活為題材的小說、散文和詩歌。有的還獲得了各種文學創作獎。
少數民族作家對民族身份的重視以及民族意識的深化,在創作中對“民族性、時代性、藝術性”的追求,成為這一歷史階段我國少數民族文學的突出特點。
時代的巨輪飛速向前。少數民族文學也隨著時代飛騰,并出人意料地形成令人驚嘆的創作群體。新人涌現,新作叢生,創作陣勢和創作水平都有了很大的提升。進入21世紀,少數民族文學跨入了一個新的發展階段。
許多少數民族作家不再囿于傳統的民族意識的困守,而是展開翅膀,在更高的云天翱翔,鳥瞰世界,俯視現實。這就要求少數民族作家在思想境界上有一個質的飛躍,表現在創作上就是民族超越,即超越自己民族的小天地。
這是時代的鼓動,是歷史的必然。
進入21世紀,中國加快了發展進程。經濟、社會、文化、教育等都在突飛猛進。我國已經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已經成為國際秩序的參與者、維護者。中國社會正在為全面實現小康而努力。少數民族與漢族之間、邊疆地區與內地之間在經濟、文化、教育等領域的交流日益密切,人員交往(外出務工、求學、經商……)更加頻繁,城鎮化、異地搬遷的普遍化,甚至異族婚姻也出現逐漸增多的現象。
此外,在全球化的熱浪中,中外文化(包括文學)的交流與相互影響也成為常態,世界上各種文學作品、文學理論、文學思潮、文學創作方法不斷被介紹到我國,并進一步打開了我國作家(包括少數民族作家)的思想之窗。在這種世界新語境中,少數民族作家的知識層面和創作思想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心靈的飛騰沖出云層。他們的心境不再局限在一個民族或少數民族的小天地里。心中不僅裝著自己的民族,也裝著整個中國人民,并對世界的大環境產生了強烈的探索精神。在高空俯瞰祖國大地,俯瞰世界風云,那是多么愜意的事!在這種狀況下,可以想見少數民族作家對自己民族身份的認知和民族意識該有多大的變化呀!
當少數民族作家書寫本民族人民的生活時,他們經過深思和辨析,不再盲目表達對本民族的樸素感情,而是能夠從歷史、文化、經濟、社會、哲學、宗教、美學等諸多層面,深入理解自己民族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他們追蹤自己民族的歷史命運和現實狀況,特別是在觀照現實生活時,能從宏觀和微觀兩個方面,表、里兩個層次,從歷史淵源與現實背景中去觀察、思考,去汲取四面八方的思想精華和藝術邏輯,用自己的筆去記錄、描繪自己民族的歷史腳步,生活軌跡,民族心理和性格,理想追求和喜怒哀樂。他們進入半自覺性和完全自覺性,不再滿足對自己民族人民生活浮光掠影的簡單描寫,不再滿足輕浮的自豪感和廉價贊頌。他們的贊美更有深度,抒發得更加真誠,描繪得更加真實,批判得更加大膽。入木三分,觸及靈魂,震撼心田。藝術精湛,成為他們追求的目標。
民族身份的強化,必然要超越固有的排他的民族意識。我們知道:一個民族要進步,必須要善于學習,學會包容,自覺地去自我批判。一個成熟的民族作家,就要超越民族,跳出民族的局限性。
少數民族作家除了書寫本民族人民的歷史和現實生活,他們將眼光投向更廣大的世界,去書寫其他民族或中華民族共同的題材。這時,擱置自己的民族身份,超越自己的民族意識,就成為自然而然的事了。
當此民族作家書寫彼民族人民生活的題材時,由于我國民族關系的緊密性、交融性、互動性,使這個民族的作家對那個民族人民生活受到心靈的觸動,產生了創作的靈感和沖動。他便毫不猶豫地拿起筆去書寫那個民族的生活。這種情況,有兩個必備的條件:其一,熟悉并理解那個民族的歷史、文化和社會生活;其二,對那個民族有真情實感,尊重那個民族的品格與基本價值觀,而不是獵奇。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是楊蘇(白族)的《沒有織完的筒裙》(佤族生活),張承志(回族)的《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蒙古族生活)。
這種創作模式,由于作者本身的民族文化心理和民族思維內核是不會擱置的,所以作品中仍浸透著作者本民族的價值觀念和藝術取向。作者往往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去觀察、思考、選擇和書寫的。旁觀者的角度就可以跳出本民族作家的一些束縛、制約、局限、盲點或盲區。這類成功的作品往往具有獨特的藝術價值和思想韻味。上述兩篇作品就是證明。
隨著時代的前行,少數民族作家作為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員書寫中華民族共同題材的作品逐漸增多。少數民族地區的社會、經濟、文化、教育發展日新月異,城鎮化、網絡化、異地搬遷、人員交流(如外出打工、外地上學、旅游交往)、民族雜居、異族通婚……方興未艾。走出大山,走出戈壁,走出封閉,成為各族人民的共同愿景。這就使許多少數民族作家的視野更加開闊,心境更加高遠,意境更加多元。特別是一些少數民族作家長期居住在以漢族人口居多或多民族共同生活的地區、城市。各民族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思維方式、審美觀、價值觀的交融、統合、趨同已經成為時代的一個嶄新的標志。因此,這些作家在書寫人民生活、感嘆人生遭際、表達理想追求、抒發愛憎情懷時,便以中華民族大家庭的一個成員身份(中國人)去觀察、體驗、思考和表現社會矛盾、人民生活以及全國人民共同關注的現實問題和歷史腳步。對于他們來說,民族身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創作是否真實、深刻、生動地表現中國各族人民的命運和生活,是否站在思想、道德、哲學、歷史的高峰上鳥瞰歷史長河、社會變遷、人生軌跡和人性美丑,是否將自己的心血溶化在各族人民共同的歷史命運、生活長河、理想光環和審美情趣之中。
我是誰?“我是中國人中的一員”,進而,“我是人類命運共同體中的一員”。他們超越了某一個民族的民族身份,撇開了某一個民族的民族意識。
當然,這種現象不等于說他們喪失了自己的民族身份,喪失了對自己民族的認同。對于大多數少數民族作家,民族身份仍然是他們永遠不可丟失的血脈,民族歷史和文化永遠留駐在他們心田。只不過是時代的巨手將他們擎上浩瀚的高天,自由飛翔于民族之外。當他們創作過程中(包括觀察、體驗、選材、構思、書寫等環節),題材決定了他們是以一種什么心情、心性、心境去完成作品。當題材是本民族的,他們便從自己民族出發,以更深刻、更全面、更生動、更飽滿的民族精神、民族感情、民族理智去創作;當進入中華民族共同題材時,他們便以一個中華民族的子孫的心情、心性、心境去創作。有時甚至作為人類的一員去創作。他們完全進入一個自我的世界,進入一個忘我的藝術理智和藝術表達的境界。
當然,不可否認,少數民族作家,他們的民族歷史記憶,文化心理基因,他們的情懷和民族品格以及他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成為一種隱性密碼,浸透在他們的書寫中,只是不去刻意流露和表白。作家此時只是一個獨立人格的人,一個不代表任何一個民族的獨立的人,一個走進自己審美畫廊的人。此時,只有自己的立場,只有獨立的人生哲學。他們只是一個超脫具體民族身份的中國作家。
注釋:
①《文藝報》1956年5-6期。當時“少數民族文學”被稱為兄弟民族文學。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