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秧詩》是布袋和尚所作。布袋和尚本名契此,是唐末至五代后梁時期明州奉化僧人,即現在浙江省寧波市奉化區。后世認為,他是彌勒菩薩的化身——身體很胖,肚腹肥大,袒胸露腹,笑口常開,樂觀包容。很多寺廟掛有這樣一幅對聯描寫彌勒佛:“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間可笑之人。”這仿佛是對彌勒佛的最好概括。
不過,布袋和尚另有一則非常有趣的故事。傳說有一次,趙、錢、孫、李四家同時請布袋和尚插秧,布袋和尚欣然同意,并且使用神通之力,分身為四家插秧。活干完了,晚上四家分別請他吃飯,他也分身赴宴。大家識得他的神通,問他插秧感想,他隨口念道:“手把青秧種福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這首詩句句在寫插秧,也句句在寫禪。因此,也被認為是佛教禪詩的代表作。
佛教自入中國以來,或多或少地與中國本土文化發生沖突;或大或小的佛難事件不斷發生。不同的統治者對佛教態度有所不同,但由于釋慧遠的那篇《沙門不敬王者論》“發表”以后,皇帝們對佛教總有那么些不遠不近的距離和不多不少的反感。正因此,中國禪宗應運而生,在六祖惠能那里,終于得到了空前發展。
大字不識一個的六祖惠能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佛非神,非仙,非鬼,佛不過是覺者。一念覺,即是佛;一念迷,即是眾生。所以,佛法不在遙遠的西天,也不在佛國天堂,而是在現實世界,在此時此刻。所以,禪宗認為佛不離世間,不出世間,人間的一切便是修行。在世間的修行,就是我們每個人的人生——端茶挑水,一柴一米,洗碗掃地,皆是般若,皆是修行。
布袋和尚這首詩,恰是對惠能規訓的最好注腳。如果離開了世間而求佛法,恰如自己拎著自己的頭發想入天堂。可是,按照凈土宗的說法,天堂在來世,今生如何求得?今生的苦海如何渡過?禪宗為了解決中國人此生此世的問題,便將成佛的時間大大提前,也即當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為了減少與統治階級的矛盾,又將乞食制度,改造為亦耕亦讀的禪院制度。于是,勞動力也有了,帝國經濟也不至于受到影響。一邊種地,一邊修禪,可以成佛么?布袋和尚的詩告訴你,可以。不信,請看。
“手把青秧種福田”,這一句是對插秧的直接描述。眾所周知,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種稻生涯,是很苦很累的。但是心中有佛,處處是佛地佛田,那么苦累也不在話下。因為人生就是一場修行。擔茶挑水,住行坐臥,無非般若;春花秋月,風霜雨雪,盡是真如。
第二句承接上句,“低頭便見水中天”。插秧是不能抬頭的。因為將秧苗分株,插入水田之中,一要看株苗的行間距和排間距。距離大浪費了土地,距離小秧苗不能很好地分蘗,影響秧苗的發育和將來的產量。二要看株苗的多寡,多了浪費苗,少了苗也長不好。因此,必須彎腰低頭。而就在一低頭的剎那,吟者竟然見到了水中的青天白云——那真是別有洞天,亦是圣境。小時候,最喜歡的就是隨大人一起去田地,幫助大人插秧,最愛玩的就是低頭從褲襠里往后看,不僅看到了云天,而且那一兩畝田,似乎變成了汪洋大海,無比遼闊!可見,看事物確實有不同的角度、不同的眼光,也的確可以得到不同的“真實”。眼前的辛勞沒有了,只有水中的青天白云,自由舒展。
第三句“六根清凈方為道”,意思是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根一旦清凈,便是自在,便是得道。如何清凈?依佛法來看,就是八正道——正信、正念、正語、正行、正思維、正定、正業、正精進,就是不可被精神和物質的貪欲所蒙蔽、所左右,最終能夠成就大自在、大自由。如何做得到?最末一句有交待。
末句“退步原來是向前”,我們插秧時,的確是往后退的,因為往前會踩壞剛插好的秧苗,只有向后退才可以。而后退的過程中會發現,慢慢地,秧苗已經插得越來越多了,田也漸漸要插滿了。這,就是退步啊,可退步卻也是向前哩。佛教是否定的哲學,在不斷地否定之中,卻又肯定著現世人生。否定了欲望,否定了“六根”,否定了“進步”,卻走向了不斷自我超越的大自在、大歡欣——究竟涅盤。那如果這樣,插秧的辛勞算什么?我們是在種福田呀。這個福田,既是此刻的真實田地,也是我們精神獲得無上正等正覺的福地、寶地。那么這樣,人生處處是道場,人生處處是修行。這是精神對肉體和環境的超脫,如此這般,此生即是天堂,天堂就在人間。插秧是修行,住行坐臥也是修行,人生處處是修行。
從這個意義來說,禪宗將俗世間的一切事物、行為都神圣化了,我們平凡人的生活,便有了超脫種種局限的依據,只要有了無上正等正覺,佛是你我,你我即佛。我們的工作與生活,也就是佛的工作與生活了。如此這般,禪宗過濾了俗世之間的灰塵——那灰塵便是貪、嗔、癡;我們的人生,就有了大自由與大歡喜——無論生老病死,無論富貴賢愚。
(作者楊瑰瑰,系華中師范大學文學博士、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