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美食記憶

陳家昌

很多人心中的美食，往往源于童年時代的一段記憶。因此，美食具有很強的個人色彩。那么，在我的記憶里，究竟有些什么樣的美味呢？

在我剛記事時，外公開在上海音樂廳正對門的“江二村糕團店”生意還很興隆。那里的年糕團是新上市的粳米做成的水磨粉，經蒸熟后，由大師傅手工制作的。師傅不怕燙，兩只手沾一沾冷水，就去和剛剛出爐熱滾滾的年糕團。當然，一邊和，嘴巴里一邊還“噓噓”吹氣。據說，和的時間越長，年糕團越有韌勁，也就越好吃。那時我們到外婆家，首先要經過店堂間。如果大師傅正在制作年糕，那就口福來了。他一定會揪下一團熱乎乎的年糕團，用手拍拍平，在中心包上一點點豆酥粉，像做包子一樣捏起來，遞給我們每個孩子。這個味道，軟滋滋，糯滋滋，暖滋滋，一直香甜在記憶中數十年。

后來的人生中，我再也沒有吃到過類似外公店里做出來的年糕團。何故呢？寧波的朋友告訴我，一是，手工制作的手藝，估計已經失傳；二是，現在新上市晚稻的口味，也遠不及那時的新粳米。那時新上市的粳米，煮出來的飯香氣四溢，不用下飯菜，就可以一連吃三碗。三是，現在食物多了，誰會像你這么一個窮孩子，老惦記著熱乎乎一吃就飽的年糕團呢？

在饑荒年代，父母還曾給我吃過另一種家鄉寧波的美食。記得那是1961年10月18日，我虛歲十歲生日。那天晚上，我照例早早躺在床上，但餓得睡不踏實。半夜時分，我忽然發現枕頭底下有一個小小的紙包，紙上露出了鹽漬干了的白色痕跡：啊！那是爸爸媽媽瞞過兄弟姐妹們，偷偷給我準備的生日禮物！

打開紙包，里面是一顆顆青色的豆子，外面裹著鹽粉。一顆豆子放進嘴里，立即一股咸咸的奶油的香味充溢口中。這些豆子，不軟不硬，很有嚼勁。我也舍不得吃完，嘗了幾顆，竟然在青豆子的香氣中忘記了饑餓，甜甜地睡著了……這包豆子，我珍藏和享受了很久，當然有時也給姐姐妹妹，要好同學，分享一兩顆。

后來，爸爸告訴我，那是“雞肫豆”，是他們鄉下的一種特產，也稱作“熏青豆”。做法是，把新鮮的毛豆連殼一起放在鹽水中煮熟，然后放到風口吹干或自然晾干，可以保存很長時間。

大約在我四五歲光景，家里陰云密布，空氣異常緊張。因媽媽經常吐血，醫生檢查后認為肺部有病變，馬上要進一家大醫院治療。全家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待著媽媽入院的消息。

其間，某天中午，媽媽突然帶著我，來到南京西路上的一家著名的點心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走進高檔的飲食店。寬敞的店堂，眾多的食客，氤氳的食品香味……

記得媽媽點了一碗爆魚面，然后對服務員說，再拿一只小碗，可分給小孩子吃。可是，當面端上來后，媽媽卻自己拿小碗挑了幾口面，然后把一大碗都給了我。媽媽說：“吃吧，這里的爆魚面在上海是頭一塊牌子。以前你阿爸鈔票賺得多，你哥哥姐姐小時候經常吃。生了你以后，屋里條件差了，你一次也沒有出來吃過。過幾天，我要住院，不知道將來還有沒有力氣帶你出來吃一碗面……”

我的淚水默默地滴落到一大碗的面條里。為了不讓我媽媽和旁邊的食客發現，我把頭深深地埋進大碗里，假裝大口喝湯吃面。

說實在的，這碗面真的非常好吃。和家里煮的面條不同的是，這里的面條很硬扎，面湯很鮮很鮮，而作為澆頭的爆魚，一口咬下去，就骨肉分離，魚肉一絲一絲的，很入味。

我一邊流淚，一邊埋著頭吃面。我刻意吃了很久，才把一大碗面吃完了，然后忍住哽咽，抬起頭。媽媽問我，好吃嗎？我使勁點點頭。媽媽笑了，悄悄對我說，把嘴巴擦干凈，回家不要說。

隔日，媽媽就收到醫院的入院通知。整個治療過程長達一個半月。抽掉了二根肋骨，割掉了左面的兩頁肺。媽媽出院時，醫生對我父親說，一定要好好待她，好的話，六七年，差的話，兩三年。

醫生的話，就像懸在我們全家頭頂上的一把達摩克利斯劍，還在幼年的我們，經常半夜忽然驚醒，那是在做媽媽不見了的噩夢。所幸，這話并沒有應驗。媽媽一直勇敢地堅持活著，看到她所有的孩子都有了第三代！

六十多年過去了。在我人生的經歷中，南京路上這家高檔的點心店，我只進去過那么一次。以后的數十年間，我再也沒有勇氣踏進這家店……但是那碗爆魚面的滋味，我始終未能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