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行記

文+

去新疆

月臺上揮手之后，列車向西

樹杈之上

青紫的燕子劃翅向西

農人出走，埋沒田間的鋤柄向西

心愛的人走下天橋

打開的手機向西

半夜兩點

不眠的眼睛被窗外的燈火

稀稀落落引入曠野

黑暗像死去多年的日子

忽然復活，又忽然飛起

一列列向西

向西，曾經有詩人挑燈看劍，劍鋒斜指

揮淚與揮血干凈徹底

太陽西下，荒草悲傷

風中低低壓下嗓門，向西

相互傳接著這個消息……

現在，缺少更大的消息，滿耳轟鳴

被鼾聲激憤的車頭鳴鏑，嘶喊向西

向西的新疆，更遠的與新疆有關的記憶

星星點點散在江面，江面開闊

向西，沒人開口

長夜緊緊跟在窗前，向西

我點起一支煙，湊在窗前，煙火微暗

只要向西，

我忽然高興：只要向西，

我可以和煙火一起熄滅

新疆大盤雞

寫詩寫到大盤雞

二十歲沒想到

四十歲大口吃它

滿頭熱汗、語言從雞翅膀順著雞腿

最后從吃它的嘴巴上散開

語言比辣雞更辣，

比高度白酒更加熱烈

大盤雞老板來自江蘇

他當兵、務農、挖油和運輸

一輩子微風掃地、短暫如地里燦爛的

菜花

他讀書，新疆盛宴：

從烏魯木齊往東四十九里

柴窩鋪有大盤雞一百多家

以下是玉蘭總店的一份菜譜……

他手指微顫，每一道熱菜

每一個字詞都在這半夜里熠熠發光

他的字詞，他絞盡腦汁的良苦用心

此刻在書上向他感恩

江蘇、浙江和遙遠的新疆

生活的手指比風聲更快，比電腦計劃

更加快捷

意外的遭遇像另一場愛情

像高適，燈下看劍

劍旁完全可能是大盤雞的做法

新疆：在葡萄溝

這么多葡萄懸掛頭頂，像世界上的各種大姑娘

都長著透明亮晶晶的眼睛

都微笑在葡萄架上

都在說

來吧

都在

自己的家里想著最甜蜜的部分

被那個人欣賞

那個人來了

太多的大姑娘懸掛在葡萄架上，那個人胃口小

他想

哪個大姑娘是我需要的那粒葡萄？

我家里的三十歲將去何方？

火焰山下

我來到火焰山下：

我抬頭，驚詫對大地的這種奇特的憤怒

石頭壓迫石頭，石頭踩著石頭

石頭頭上夢想著比它更大的石頭！

沒有草，沒有一只綠色的眼睛，

風裸露身體

比欲望的男人更加燥熱

緊逼、拍打、翻滾著灰塵

最后的靈魂

站在這種憤怒面前

我驚詫它周圍眾多的民族！

宗教舉著

最高的鈴鐺

我驚詫更多的人群在它腳下

比一捧飛灰更加短暫地

抬頭望它……

途經克拉瑪依看見到處都是叩頭機

叩頭是為了更多的索取，當叩頭機

帶著人類的謙卑姿態向大地致敬，寬厚的大地

一被感動，就慷慨獻出內心的血脂

在克拉瑪依

叩頭機是他們家中最大的主人，在拐角的風中

在車邊，在任何一個山口的斜坡下

你會忽然

就遇到

叩頭機高挺著鋼鐵的身軀，卻深深下腰

向你展示索取的程序

彎腰、叩頭，哪怕你堅硬如冰冷的鋼鐵，謙卑的

致敬，使索取變成了溫暖的賜予

富裕、幸福、月下的許諾

這些柔軟的泉水源源而來，但你必須首先彎下腰

像叩頭機，向你的人生

深深彎下虔敬的身軀……

想起新疆

能夠讓贊美像說話一樣毫不羞澀，像自高而下的淋漓瀑布

舒展而大方地從心中說出，

這樣的地方并不多見。

我來到新疆，我和他緊緊握手。

我看見火焰山把他的憤怒從大地糾結起團團肌腱

葡萄溝掛下了暢快而甜蜜的串串淚滴

他用吐魯番的熱烈展示他身體內火熱的本能

而天池，那是他最干凈的一面鏡子，鑲嵌在山上

用天空藍色的絲絨每天抹擦

喀納斯，他深藏在內心的嬌慣的女兒，春夏秋冬

最美的服裝他都帶來給她穿上

他的沉默是蒼涼幽怨的高昌古城，如果你有信心

他就把塔克拉瑪干沙漠帶到你腳下

這時候他是兒子的父親，嚴厲的目光深藏著慈祥

像滿地倔強的胡楊林，每一根枝干

都透出他長久以來對你的期望

我來到新疆，我和他

緊緊握手

他不是地方，他是我見到的最豐富博大的一個智者

一個長輩

哪怕他隨手遞給我的庫爾勒香梨、哈密甜瓜

我一抬頭，甜蜜就來了我的唇上

風鈴

我喜歡風鈴

我喜歡風鈴叮叮當當一片空蕩的聲音

我喜歡風鈴左靠右晃屋檐下一種不穩定的身影

我喜歡風鈴被斜陽照亮閑暇說話或干脆一言不發

我也喜歡暗中的風鈴、門廊下緊張的風鈴

寶塔上高挑寂寞

和孩子手中被拎著的風鈴

路上的狗、沙漠上難看的駱駝頸項下倔強的風鈴，

風沙越大，它說話越響

聲音是它的命。

我喜歡風鈴

我喜歡敲打寧靜的風鈴

坐在孤寂的家里，停下來和歲月相依相伴的風鈴

應該聽一點聲音，應該有一串風鈴

應該有一些眼睛從風鈴出發

或者與風鈴結伴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