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大林
上個月,美紅打電話給我,說他父親九十五歲了,準備辦個生日宴,讓我無論如何回去一下。
回,我一定回!我斬釘截鐵地說。我已退休,時間自由,何況是我老侄的生日。是的,過生日的信茂是美紅的老爹,論輩份是我的老侄,論歲數他卻比我年長三十多,平時我就跟著小輩叫他七兄。我們祖先從明末清初搬到紅石村,經過數百年的發展,已衍化出二十余代、兩千余人,各房的繁衍速度各有快慢,于是就有六七代的差距。以小叔之尊去參加老侄的壽宴,我覺得并不丟臉,鄉下老人過生日,有搶壽的習俗,能從長者那里給自己搶到延壽之期,何樂不為?
這一天,是個陽光燦爛的好日子。
回到村頭,社公那棵高達天庭、本是家鄉象征的香樟樹早就不見了,文革中一小孩在腐朽的樹洞里放火,樟樹被燒死,現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棵還未成年的榕樹——說它還未成年,是指它還沒高大到可以蔭蔽一方的地步。但它早就身份顯赫,成了新的社公樹,樹下線香叢立,煙霧繚繞,顯然經常有村民前來參拜,以此尋找精神上的平衡。盡管無神論教育多年,但村民們還是要立一方神祗,無論是菩薩還是社公,他們讓這些自己一手樹立的神靈,活在鄉村的精神信仰里,人人企求,個個靈應,生生不息,代代相傳。
社公之下,有一幢小房子,那是我兄弟亞生的,他父親是我的伯父,村里的貧協組長,我曾以他為原型寫過一篇小說,題目就叫《貧協組長》,描述了改革開放前三十年,農民盡管十分努力、但貧者依然的現實,曾一時廣獲好評。亞生家中上無片瓦,下無插針之地,解放后分得信茂家的房子,數十年后房子即將坍塌,自己沒法重建,外出當工頭的美紅就拿出錢來,幫他在社公之側建了這幢房子,讓他搬過來,美紅便重新換回了自己房子的產權。
前面就是信茂的房子,舊名叫和春屋,是個頗大的四合院,院中同宗下來的幾兄弟,當年因家境差異,有的成了地主,有的成了貧下中農,叔伯兄弟瞬間變作不共戴天的仇敵。直到改革開放,這延續三十年、幾近種姓制度的印記才算抹去。當年,大隊經常利用這里放電映,盡管票價只要幾分錢,為了省錢,我們還是在清場前早早來到這里,進入其中一戶人家以躲過查票。放完電影,大隊干部高聲念出四類分子的名字,讓他們抬電影機到放映的下一站,信茂往往是其中一個,那是毫無報酬的義務勞動。后來美紅跑建筑賺了些錢,從亞生手上買回自己的房子,推倒舊房,建起這幢新樓。
美紅是個腦筋十分靈活的人,大家被捆死在生產隊土地上勞作的時候,他就開始到外面去打工了,改革開放后拉上一伙人,當上小工頭,日子一天天好起來?,F在看來,如果當年他能堅持在外面走下去,在城里建一兩幢樓房,將自己融入到都市生活之中,或者涉足地產業,他的人生肯定會翻開全新的一頁。但他小富即安,就此止步,拿錢回到村里,包了一大片山場,栽種柑桔。種養卻并沒有給他帶來更多財富,多年之后,他終于重新變成一個地道的農民。
美紅有七個兄弟姐妹,其中四兄弟,一個考上大學,畢業后在南寧工作,美紅和另外兩個弟弟守在家里,陪父親一起過日子?,F在兩個弟弟另外建了新房。我和他弟弟美滿不但是小學同學,還是打架的“隊友”,小時候,一個我們稱為八叔的年輕人看不起我們,揚言一拳一個就可打倒我們。我們聽罷一涌而上,將八叔掀翻在地,一個壓頭,一個壓腳,讓他半天起不來。
現在,我們都是年過花甲的人了,美滿和亞生在廚房里幫工。村里來了許多人,叔伯兄弟,姑嫂妯娌,有人洗碗,有人洗筷,有人殺雞鴨,有人斬豬肉,有人分揀青菜。如果要看農村社會,最好莫過這個時候了。叔伯兄弟,三親六戚,都集中到這個時間和空間里,幾十年不見的,見了;曾有矛盾隔閡的,解了。男女老少,濟濟一堂,七手八腳,有福同享,恰如《左傳·鄭伯克段于鄢》中描繪的“其樂也融融”的情境。這時候,就連村中的狗們也集中過來,在其中頻頻穿行,處心積慮地尋找著下嘴的機會。
壽星公信茂天庭飽滿,一頭銀發,今天更顯得紅光滿面,精神瞿爍,一點不像九十五歲的樣了。論起來,他比我父親還年長數歲,只是我父親已作古半個世紀了。信茂和我父親小時候也曾是玩伴,后來信茂到黃紹竑家族所辦的珊萃中學念書,在村中算是個知識分子,我父親則因家境不好,只讀了楊梅小學。也許因為都受過一些教育,大家便有了共同的話題。他和我父親先后擔任村中紅石小學的校長,后來父親當上土改干部,信茂一家則被劃為地主。論起來,信茂家也沒太多田產,更沒有什么劣跡,只比別人家多幾畝薄田,請過一個長工,如此一來,地主成份就逃不掉了。盡管信茂是我們自然村中唯一的地主,但他為人善良,行事謹慎,歷次運動都沒給他太大的沖擊,最多也就要去參加一些義務勞動。但既然被打成了當時的“賤民”階級,全家人在村中自然就抬不起頭來。
信茂有五兄弟,大哥信剛黃埔軍校畢業,參加過抗戰,當過營長,后來投誠了解放軍,再后來,居然就沒了消息。上一世紀八十年代,部隊有人到村里查詢信剛家屬,當村干部的也是叔伯兄弟,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他矢口否認村中曾有信剛這么個人,于是,線索戛然而止。
信茂的二哥信芳,是國民黨空軍的地勤人員,有一手技術活,解放后機場方面曾挽留他,但他不知出于何種原因,不愿留下,帶著兩個兒子回到老家來。他為人謙和,沉默寡語,和兩兒子終日只知低頭干活。他大兒子長著一只鷹勾鼻,被人起了個外號,叫美國佬。他們干的農活是最棒的,將經手的每塊地裁得方方正正,理得平平整整,猶如用直尺量過、用熨斗熨過,令人驚嘆不已!他們盡管少說話,但碰到有人欺負,卻會毫不含糊地反擊。一次,小弟被人打了,大哥亞美勃然而起,丟掉手中的農具,如豹子般猛撲過去,將那人死死按在地上。因了他們這樣的出身和個性,兩兄弟一值沒法娶到媳婦。后來一家三口先后得病,溘然離世。象亞美這樣的兩兄弟,一出生命運就已寫好,沒有上學讀書的機會,沒有招工提干的機會,沒有結婚生子的機會,更沒有選舉和被選舉的機會。如今數十年過去,看天外白云悠悠,看地上芳草離離,青山依舊,綠水長流,與以前似乎沒什么兩樣,但村中早已人事兩非,估計信方父子三人的墳塋早已埋沒在荒草之中,他們曾經歡笑歌哭的生存故事,已很少有人知曉了。
信茂四弟是小學教師,最小兩個弟弟則終生為農,終生未娶,如今已是七旬老人,享受著五保待遇。與他們相較,亞生作為貧下中農子弟,當年也沒見得比他們好上多少,他年紀比我略大,至今也是未婚。在過去那種大氣候中,地主與貧農,其實也沒有太大的差別,貧農固然一貧如洗,地主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家幾乎都在同一水平線上掙扎。一條階級斗爭的鴻溝,將他們截然割裂開來,分隔成敵我陣營,展開你死我活的斗爭,到頭來殊途同歸地走向了貧困。如今,經過改革開放三十年,鴻溝終于消解,他們終于都可以住上自己的房子,過上有所保障的生活。雖然注定孤身一人,但安安穩穩地睡在家中,不會顧慮半夜有人破門而入,以某種宏大的理由將自己掃地出門,這便成了他們最大的幸福。
信茂此時正在屋里與奶榮叔說話,看到我進來,便招呼我坐過去。我握著他有力的大手,望著他那對修長的耳垂,想像著他這差不多一個世紀的坎坷經歷,一時百感交集,感慨萬千。所幸信茂是個樂觀的人,上一世紀九十年代,他已經七十多歲,卻還獨自帶一個彩茶劇團,穿縣過市,到玉林、南寧、柳州等地演出。劇目不外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一類,演員也大多為男性,演女角也常用男人,臉上涂上兩朵重重的紅云,盡管說不上美在哪里,但很多村子都請他們去,包唱一晚不過數十元,他們都請之不拒,樂此不疲。也許正是有了這么多年愜意的奔忙,信茂才讓自己一直保持著一副年輕的體態、樂觀的情緒和豁達的胸襟。
奶榮叔小學畢業,又長年任教小學,后來在鎮上的楊梅小學當校長,如今也八十好幾了,盡管面容消瘦,雙腳行走不便,但精神還算不錯。他盡管沒讀過師范學校,但學校管理很有自己的一套,被縣里當作先進經驗推廣。他說現在是師公著鬼弄了,自己的孫子學習成績本來不錯,但突然就不愿意讀書,整天躲在家里不想出門,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讓我無論如何去跟他孫子談一談,希望我能將他孫子扭轉過來。我情況不明,心中沒有把握,只好唔唔地應著。他又說,你父母結婚的時候,我是村里的秧歌隊長,是我帶著秧歌隊,到你外公家將你母親接回來的。如今你都當外公了,時間過得真快?。?/p>
是的,時間過得真快!世界上真正可以改變一切的,就是時間。別說什么??菔癄€,別說什么地久天長,時間真的都可改變,讓小孩變成老人,讓老人歸于泥土,讓弱國變得強大,讓滄海變為桑田,不變是相對的,變是絕對的,只有流轉與無常,才是永恒!
一位農婦走進來,恭恭敬敬向信茂鞠了個躬,說爸,祝你生日快樂!然后遞上一只紅包。信茂向我介紹說,你不認得了吧?她是我二女亞容。我想起來了,是的,已經有數十年不見了,當年的大姑娘,都變得真認不出來了。亞容向我問好,說她今年72歲,已經當上曾祖了。門外那輛奔馳,就是她孫子開的,孫子在深圳開廣告公司,在容縣也開了一家,馬馬虎虎,一年賺個三五十萬吧。她說得很輕松,很自豪,滿足感重重地寫在臉上。
你可是五代同堂了!我對信茂說。別人四代同堂就很難得,你還到了五代,進度太驚人了吧!他憨厚地笑笑,說可惜是我女兒那邊的。我說,現在這年代,男女一樣,都算的。
說話間,有人進來擺上桌子,又擺上菜肴,有雞有鴨,有魚有肉,紅紅綠綠,滿滿一大桌子。屋子里擺數桌,屋外也擺數桌。我說不等其它客人了嗎?美紅說農村作酒席,等人是等不齊的,只能是吃一批,撤一批,來一批,換一批。
我們于是坐下來,打開酒瓶,斟滿酒杯,大家舉起,酒香中齊聲恭祝壽星公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恭祝他康泰延年,子孫滿堂。一時間,屋里屋外歡聲花開,笑語潮起,將明媚的陽光都吸引進了屋里,滿室燦然。
信茂這一生,顯然是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他都一笑而過。今天,有那么多人來為他慶生,他的后代據說有上百人之多,他心里應該是很滿足的。一個家庭就是一棵大樹,枝根發達,綠葉婆娑,生命力才能久遠頑強。這才是農民真正想要的日子,未必大富大貴,但要和諧安康,要填飽肚子,要穿暖衣衫,忙時有力氣干活,閑時有閑情嘮嗑,兒孫繞膝,出入平安,家庭和睦,吉慶滿堂。本來就是同一祖宗的叔伯兄弟,同住一個村子,相互間沒有什么深仇大恨,出門見面道聲安好,有事人人出手相幫,遇到紅白大事,大家聚到一塊,出謀劃策,有困難大家互助,有快樂大家分享,就像信茂的今天,只求歲月靜好,福澤綿長!
回望信茂,回望圍坐一堂的父老鄉親,他們都深深地陶醉在酒席之中。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