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透
一、途徑的街區
那天從邕寧返回時,已經晚上九點多。離合,掛檔,加減速,老劉車開得很慢,動作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是小心謹慎,而且一上車就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帶。直行。變道。轉向。拐彎。他始終神情專注,車速一直沒有超過40碼。平時,從邕寧回到市中心只需幾十分鐘,而這次走了近一個半鐘頭,車子才從快速環道拐下友愛立交。
然而,大家卻安于這種緩慢。持續的雨霧天氣,已讓太多的事物滑出了的軌道,車禍,死亡,接二連三地發生。也正是因為一名環衛女工在雨中作業時被撞身亡,從事故處理到安全檢查再到行政調研,一場災禍的降臨打亂了眾多的日常秩序,這些天,我們的工作變得龐雜而繁重。而那尚未消減的死亡的災禍感,讓我們每個活著的人都深持恐懼,沮喪的情緒像一塊不斷吸水的海綿,把人裹得跟鉛一樣重。我們都知道,在這個路面濕滑、能見度超低的夜晚,危險時刻潛伏在視聽無法觸及的地方,像一頭兇殘的獵豹,等待那只犯錯的羔羊,稍為大意,都有可能成為厄運追逐的目標。
友愛立交是我平時上下班必須經過的地方。城市快環秀廂大道東西橫穿,南北方向則由友愛路和安吉路通達。盡管城市樓群如洪水一般,沿著安吉大道向外涌去,但這里實質上仍是城鄉的結合部,是邊緣,城市和鄉村的氣息在這里交融,混合成一股特殊的味道。每天從早到晚,都有大群的農民工在這座立交橋下面等工,他們幾乎是千篇一律的面孔和裝束:粗糙的雙手,黝黑的皮膚,渴望的眼神,頭上一頂草帽,肩上一把鐵鏟,手里一只提籃——里面是一瓶茶水和一只塑料飯盒,身上或灰黑或深藍的衣褲,留著搓洗不掉的灰土印跡。女人的鏟把上還搭著一條半舊毛巾,男人的上衣口袋里則多了一盒廉價香煙和一只打火機。他們是如此雷同,以致我每天與他們在這里照面,都記不住一張具體的臉孔,但我卻是那樣熟悉他們,熟悉他們與妹一樣、在城市邊緣草根般的生存境況和生活氣味。只是,所有這些我熟悉的情景,這時都在雨夜中暫時消隱。
雨下得那么細,又那么密,它們斜著身子在飄飛,一面呈現柔弱的假相,一面卻以粒團的豪強之勢,一路掠奪了所有光線的透射力。沿途的燈光在雨中變得渙散而微弱,黯淡地照在馬路上。那些迎面而來的樓宇、廣告牌、綠化隔離帶以及行人車輛,它們通體透濕,一團模糊地拖著這個雨夜的迷離和冷清,從我的眼前晃過,再晃過。
從我眼前晃過的,還有那些不堪負重、簌簌而下的樹葉。在地處亞熱帶的這座城市里,在我們經過的這條長街,香樟、玉蘭、榕樹和扁桃,春天一到,新葉轟搶枝頭,那些老葉子,每每在這樣的雨天,總掉得滿街都是。它們在風中,在雨里,因為大小不同、輕重不等而姿態各異,它們一張追著一張,沿著不同的軌跡飛下來,落在幽暗的馬路上,繼而厚厚的一層……明天會是誰來清掃它們呢?原來清掃這段路面的那位環衛女工已經死了。事故就發生在之前那個雨夜的凌晨4點,那輛超速行駛的失控的面包車從她背后重重撞來,猝不及防的致命撞擊,玉碎當場,那攤血由殷紅到深黑,最后被路面污濁的雨水一起帶走。現場早已清理,而死亡的氣息,卻經久不散。
在事故通報會上,我知道,這位清潔女工年僅38歲。兩年前才和丈夫帶著兩個孩子,一道從馬山縣的一個小山村來城里打工,一家人租住在城中村。她托人幫找這份清掃工作(凌晨四點到八點清掃,下午再保潔兩、三個小時),是賺錢養家,也是為了方便白天照顧孩子上學。誰料兩年之后,竟遭遇厄運,車禍身亡。追責。賠償。撫恤。安置。沒有什么能夠填平這個家庭悲傷的黑洞,她的葬禮在村莊,在大石圍深處,在城市的目光之外。與世永訣,亡魂已往,留下的是兩個孩子不可預知的未來,和一個男人終其一生也無法忘記的悲痛。案子已結,但這個雨季卻是如此綿長,云層之上,蒼穹遙遠,我不知道,什么時候,那一束星光才能穿透悲愴,照亮他們的生活。
雨聲,從黑暗中傳來: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嘀嗒嗒。那些聚積成珠的雨水,不斷地從樹梢、從高樓的房檐上掉下來,有的打在一些更低的葉片上,有的則直接墜落地面。來往的車輛不時輾過路面低處的積水,水花發出一陣嘩嘩的響聲,它們奮力揚起又落下后,邕城之夜,再次回到那雨聲嘀嗒的節奏中。
二、年關
小冬瓜敲門的聲音不大,他父親再按了一下門鈴,我知道他父親來找我們是為了搬家的事。上午我們通過電話,他的聲音從話筒里傳過來,有些慌亂,結結巴巴地告訴我單位要拆除對面的平房了,過年前一定要搬走。那間平房是院子里租金最便宜的房子,他們擺個小攤,另外打一份零工,一家三口在那里維持著住了兩年。
開門的時候,我才知道外面不僅下著雨,而且刮著強勁的冷風。南寧很少有這么刺骨的風,我也一直認為在南寧不會遭遇這樣的寒冷,寒冷的刻骨記憶是在苦楚的鄉村,在小時候的冰天雪地里,在那個缺衣少糧的年代。可現在,冷風沿著門縫颼颼地射了進來。它嘶叫著,像一頭猛獸,尖牙嵌進我的骨頭里,刺痛的感覺襲來,我趕緊將小冬瓜拉進屋子里。他父親關門時,被風力順勢狠狠地推了一把,鐵門發出巨大的響聲,房子有些震蕩,電視畫面扭了一下,最后把里門關緊,才聽不到那嘶鳴的風聲。
進了屋的小冬瓜笑逐顏開,伸出手臂撲向他姨父——我的丈夫,他要人憐愛,要抱,他的笑容燦爛而溫暖,但他叫人的時候總是那么忸怩。丈夫一邊喃“小冬瓜來嘍!”一邊抱他去擦洗小臉。他剛滿三歲,一個天生的小吃俠,胖嘟嘟的,菜市場里的小商販們就給他起了“冬瓜”這個小花名。他常常是一臉臟兮兮的,表哥給他的干凈衣服沒多久就滿是污漬,為此,我在他母親前面變成一個瑣碎的婦人,甚至嘟囔她怎么連個衣服都洗不干凈,包括她自己的儀表,不少被我數落,但她總是說忙不過來,然后就轉過身稱東西去了。
小冬瓜吃著表哥遞給他的果凍布丁。他自己用力扯開那張壓膜封口,噘起小嘴先咻咻兩聲唆干上面那層糖水,再一小口、一小口地把果凍叼進嘴里,然后鼓起小腮幫,讓果凍在口中滾動幾下,方才咕嚕吞下去。每吞下一口,他便張開嘴巴美滋滋地“哈”一聲。每只果凍他都如此吃法,他依偎著父親,盡情享受那滿嘴的甜蜜。他父親,身材矮小,單薄。妹也是小個子,按理說在身材上我們不該挑剔他,但看到他常為生計茫然無措的樣子,這多少讓我幻想他能有一付強壯的身板,原來的石刻手藝來到南寧后絲毫用不上,如果體力好些的話,生活也不至于這樣難了,但這畢竟只是我的幻想。盡管如此,這兩年他一直很努力,自己白天干一份收運的苦力活,晚上收工后,再接過妹的水果攤子,一直擺到深夜。只是三十多歲的年紀了,不知是沒有主見還是出于尊重,大事小事總來和我們說,問個主意。
他這次來,是想讓我們幫他問問院子里還有沒有小房子出租,并幫講個便宜的價錢。說話的時候,他使勁在表情里堆砌笑容,但始終掩飾不住黯淡的神色,一股苦澀的味道從滿是拉茬胡子的臉上涌出來。他結巴得更厲害了,雙手一會放在膝上,一會抱在胸前,一會幫兒子拿著玩具,他在期待我們的答復,有點不知所措地。我知道他心里很不安,也很難過。這種不安來自對生活的恐慌和擔心,難過是因為他父親的去世,而我們的安慰和應承只能給他暫時的鎮定。暫時的,卻也是有效的。
那天,從貴州奔喪回來不到兩個月,他們一家搬進了院子里臨街的那棟大板樓,房子只有30多個平方,但租金最終還是比原來的貴了一百元。
那排平房的最后一盞燈在雨夜中熄滅,破敗的氣息從里而外,迅速蔓延。屋檐上失去雜物牽掛的蜘蛛網,開始一串接一串地往下墜落,在那片寂黑和潮濕中,一切事情都變得如此不安。我開始憂心忡忡,妹他們在城市生活的夢想,會不會像那間將要拆除的已然空蕩蕩的房子一樣,最終成為一堆廢墟?
年關來臨,我和兄弟回農村老家,三妹一家卻留在那間狹窄的小租屋里。冬雨泥濘,我們各自過年。
我返回南寧那天,已是正月初五。年過了,幾個晝夜來回,是件容易的事,也是件艱難的事。
妹從菜市里出來,小冬瓜在她的背上睡著很香,厚重的衣服連同背帶,合成一個沉重的負擔壓在她弱小的身上,娘兒倆捆綁在一起,在人流中吃力地挪動。剛橫過馬路,見到我,他們停了下來。妹盡量把聲音放得平靜些,告訴我小冬瓜的父親在除夕的前一天接到辭退通知書,并照說了公司方面的理由,過年這幾天,他們一起守著攤子,這會兒小冬瓜的父親正補貨去了。這個始料未及的消息讓我覺得渾身虛脫,新年的問候變得蒼白無力。也是除夕的前一天,我把妹給家里過年的一百元交到母親手里的時候,母親只說了一句:唉,可憐阿三生活難啊!我說,這是她執意要給家里的,收下吧。
又下雨,這里一直不停地下雨,從天棚上滴下來,從妹的傘沿滴下來,菜市場到處是水。回鄉的路不好走,這里的路也不好走,腳踩下去,水濺起來,裹在我鞋子上的爛泥巴一點點地脫落,掉在地面上,黃色的土,在雨水中癱軟下去,一塌糊涂。小冬瓜沒有被我和他母親說話的聲音吵醒,聽不到他母親跟我說:下學期暫時不讓小冬瓜上幼兒園了。他還在熟睡。
上班的第一件事,我們去拿了小冬瓜父親的體檢表,檢查結果是右上葉肺結核——這才是被辭工的真實原因。不需要再詢問別的,接下來就是要去復檢和治病,時間至少半年。
妹繼續在雨中守著果攤,小冬瓜仍舊背在母親的背上。他已經睡醒了,小嘴咿呀,反復唱著幾句稚氣的兒歌,看到我,小聲地喊了聲姨媽。我先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然后結結實實地應了一聲,我盡量讓視線更清晰一些,讓聲音更可靠一點。妹卻不知說什么好,只是告訴我小冬瓜的父親去四醫院去了,然后聽我說話,不時嘆口氣或點個頭。那些柑橘、橙子、青棗擠一起,在攤子上相互支撐著。一個人來問價錢,妹趕緊撇下我,去取塑料袋子。價錢降了兩次,最后,那只塑料袋還是被揉成一團放回了籃子里。
風一陣陣地向濕漉漉的暮色里卷去,街燈陸續亮了。光線從遠處射過來,失血一樣的白,照著妹的水果攤,也照著她滿臉的倦容。我們繼續說話。妹不時整理那些柑桔、橙子和青棗。妹整理它們,就像整理自己的心情,試圖把它們放得整齊一些,再整齊一些,砌得高一點,再高一點,面對路過的人,表面上,他們不能散亂,不能。盡管背上的小冬瓜讓她很吃力,盡管進出菜市的人仍然很少,盡管它們仍會力不從心的往下滑。
而雨,則豆子一樣繼續打在遮陽傘上,傘布微微顫動,并不斷發出嘭嘭嗒嗒的聲音。那些聲音沉悶、密集、無序,半點停下來的意思都沒有。
三、屋子外面的火
煙雨飄飛,猶若一張千層大網,把邕城的上空罩得嚴嚴實實的,天色,總在黃昏那個時間到來之前,早早地暗了下去。吃過晚飯,我照例坐到了窗邊的沙發上,習慣地通過窗口往樓下觀望。
一個女人的世界在窗口涌現。我不懷疑,這滿天綿密的雨,其實只是上蒼的一滴眼淚,里面盛裝塵世悲喜交集的生活,每一個人都在發聲,每一個人都命運殊途。然而,生命之河如歌如訴,一再從源頭出發,漣漪斑斕變幻莫測,浪花隨波逐流一路跳躍,在這個編號47的老院子,半個世紀的光陰,時間流走許多人,淌走許多事,而那些存在記憶的,猶如河床沉淀的沙,它們安靜于時間之上、窗口之外,卻總是如此灼燙我的目光。
現在,我目光觸及的對面那間平房比平時早些有了響動,門口那爐火也已燒燃了,爐上架著一口黝黑的銻鍋,平房的女主人正在煮飯。雨天的濕冷如同驅趕的響鞭,把往日圍著石桌聊天的人們早已攆的沒了蹤影,只有女人那輛破舊的三輪車濕漉漉地停在那兒,停在春寒的冷瑟中。車輪聚積的泥垢和銹跡,因為雨淋,淌了一地的黃褐色,并在水泥上留下沖刷不掉的頑固的浸漬。車里裝著收回來的廢品,它們被塑料布包裹嚴密,一份得之不易的收獲,帶來生活的莫大安慰,因而倍受保護。墻根下,那雙白底藍杠的球鞋依然晾在那兒,好幾天都沒有收回去,那少年奔跑的腳步聲,亦因此而止于雨天。平房的外墻早已掉灰脫皮,老臉一樣表情復雜,袒露滄桑,上面高低不一的幾顆鉤子,掛著她的常用物件:幾只蛇皮袋,幾條搓洗過的舊毛巾,一把參差不齊、了了草草地打了一個結的繩子。它們的背后,成為下雨天一群蟲蟻的安身之所。此外,還有鉤子上那只手提藍——里面放著幾支不同顏色的鞋油,一片臘塊,兩把刷子,還有海綿和布。這是她的另一項生計,以往天氣好的時候,不時聽到樓下帶著孫子散步的老人用粵語問她:“得一點么?”“得一點。”她回答得很輕,很淡,那個友善的聲音里,小心翼翼地裝著那份薄薄的生活。
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平時只是隨孩子們一樣叫她“阿姆”(伯母或姨娘之類的輩份)。在這個院子里,她是唯一在屋子外面生火做飯的女人——一個寡婦,看上去差不多六十歲的樣子,那張被歲月風沙刮盡了青春的容顏,顯得蒼老,疲倦,暗淡無光。可那些人卻告訴我,她其實只有四十多歲,兒子還在上中學,丈夫十多年前就病死了,死的時候只有五十多歲,她則剛剛三十出頭。當年,她從那個偏遠的村莊嫁出來,接受一樁年齡相距甚遠的婚姻,本想遠離寒苦,依靠丈夫在城里過上好日子,卻沒料到丈夫早早就撇下她娘兒倆走了。當時單位為了照顧她,招她做了臨時工,負責打掃大院的衛生,她也沒再嫁人。
我剛來的頭兩年,天沒亮,院子里就傳來她掃地的聲音,那一聲一聲和著呼吸節奏的聲音,柔順而厚實,常讓孩子睡得更香更沉。那時,無論是誰亂扔了垃圾,她總是一邊嘟囔,一邊很快地收拾好,所以,這個院子每天都保持得干干凈凈。后來單位人事制度改革,無法繼續照顧她這份工作,她才不再打掃院子里的衛生。記得剛被辭工的那陣子,她緘無一語,換了生計做了后來的行當后,仍然很少說話。
工作沒了,但她仍然居住在單位那間沒有產權的平房里。為了節約開支,她每天都用撿回的柴火在門口煮飯、燒水,這樣的雨天也不例外。
火,在細雨中燒著,幾截差不多燃盡的柴禾,不時掉到爐外,繼而揚起一些火灰。那些帶著微許火星的柴灰,先是借著熱氣向上飛沖,像一群勇士,可很快就被綿密的雨絲擊中并挾裹,最后軟下來黏在鍋蓋上,留下點點難以擦洗的黑色印子。每當爐堂里的火勢小下去時,那女人便從屋里走出來,躬下身子推了一把柴,把火重新燒旺,接著打開鍋蓋用勺子料理一下。這樣進出了幾趟后,便聽到她在屋里叫兒子吃飯了,門外的火爐則換上了一口鍋,繼續燒水。
夜色涌至,那爐火在幽暗中變得耀眼起來,雨夜的黑幕被扯開了一個口子,那團洶涌的火光穿透密集的雨粒,照亮了那條幽深的城市長廊,漸漸地,那個走在長廊里的女人的身影有了金箔般的質感,并俞加堅硬起來。
——選自西部散文學會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