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

豆豆始終覺得他有兩個家：媽媽家和姥姥家。媽媽家是他不愿去又不得不去的城里的家，而姥姥不會像媽媽那樣逼著他去上幼兒園、打算盤、畫南瓜，因而那個小山村的姥姥家，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家。

那年夏天，豆豆六歲。他的食牙活動了，卻又一時半會兒不肯掉下來，就這樣丟當在那里。又趕上天熱，上了火，他的半邊臉腫了起來。

早飯是哭著放棄的，午飯就更別提了。姥姥熬了綠豆粥，豆豆搖搖頭；搟了面條，豆豆仍是哭。姥姥也被他哭得吃不下飯，含著眼淚端著個水瓢，出來進去不知該給他做點什么才好。

直到下午，院子里出現陰涼的時候，才有了風，后園的玉米葉子唰唰地響起來。豆豆啊，咱們去騎小車玩兒會好不好？姥姥想帶他出去，轉移牙疼的注意力。

豆豆騎著腳踏車在院子里轉了兩圈，姥姥在玉米花上給他抓了一只火紅的蜻蜓。他很快就氣急敗壞地將其拆得七零八落。剛才還在天空悠游自在、飛來飛去的驕傲家伙轉瞬就變成了散落在地的腿兒、翅膀、腦袋和尾巴。看來，人們關于小孩子生病容易滋生壞脾氣的言論也不是沒有根據的。

唉，豆豆呀，你快跟姥姥說你想要點什么？姥姥嘆口氣自言自語。豆豆不理會姥姥，無精打采地蹬著腳踏車。

豆豆，你猜，我給你拿了啥？夕陽中，隔壁羅三穿著一雙大水靴子鏜鏜鞳鞳而來。他一只手拿著鐮刀，另一只手反剪在背后。靴子里明顯是灌進了水，一走一咕嘰。他渾身是水和泥巴，胳膊上被蒺藜劃出了道道傷痕，臉上也是泥一道、汗一道的。

快猜猜，羅姥爺手里是什么？羅三眨巴著眼睛，在努力地挑起豆豆的好奇心，一張瘦臉笑得跟個皺巴巴的核桃似的，核桃皮里盡是疲倦。

啊呀來，他三叔，你從哪兒抓的？咱這還有這么大的青蛙，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姥姥張大了嘴抑制不住驚訝。

聽姥姥這么一說，豆豆立即從腳踏車上站起身來，一只腳踩到地上，另一只腳也緊隨其后。他有些害怕似的，慢慢走向姥姥，抓住姥姥的衣襟，探頭望向羅三背后，羅三故意轉著身子，引得那小人兒跟他滴溜溜轉了兩個圈兒。就在小人兒急得直嚷嚷的時候，他猛然把手伸出來。

啊，這么大的青蛙！比南方見到的牛蛙還要大！渾身被纏滿了青草，幾乎是五花大綁。

豆豆顯然是被這只碩大的青蛙嚇到了，眼睛睜得大大的，把兩只手背到了身后，弓著腰往后退著。他見過青蛙，可是卻從沒見過這么大的家伙，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

大吧？沒見過吧，好玩兒吧？快拿著吧！羅姥爺特意給豆豆抓的呢！玩兒夠了，就讓你姥姥給你燉著吃了，吃了青蛙肉，牙就不疼了。快去，找個線來拴上。羅三繼續逗弄著那小人兒。

豆豆突然轉身飛奔回屋里，拿出線轱轆，乖乖遞給姥姥。姥姥扯下一段長線交給羅三，羅三在那只花背青蛙的腰間捆上線系牢，再把原來橫七豎八捆在它身上的野草扯下來扔掉，又將線的另一頭挽了個小手環，套在豆豆的手腕上。

青蛙一回到地上，立即亂躥亂跳。幾乎是下意識地，豆豆立即跳上腳踏車，在院子里“飛車”。這也許是他在排遣內心的緊張吧，故意逞能般顯得英武無比。

大人們頓時笑將起來，只要孩子忘了疼痛就好。只是可憐了那只青蛙，不一會兒就骨碌得渾身是沙子了。

嫂子，別讓它遭罪了，快用粉條燉了給豆豆吃吧，孩子不吃飯會上火的。羅三邊說邊往家走去。

晚霞在天上飛，一縷炊煙飄飄緲緲追了上去。姥姥在院子里把一只沒底的白水桶做成了爐灶，火苗躥上來時，她把一個有兩耳的小鐵鍋坐在火上。倒上點葵花籽油，用蔥花爆了鍋，添上半瓢水，加上幾樣作料。把青蛙身上的沙子洗去，閉了眼狠狠心，從鍋蓋縫里把它扔進了湯里。阿彌陀佛！

待到灶坑里的柴火變成了通紅的火炭時，鍋里的熱氣也不再那么猛烈了，只是咕嘟咕嘟響著。姥姥揭開鍋蓋，一股鮮香頓時跑了滿院子，青蛙早已被汆破，湯也變成了濃濃的白色。她把一綹兒泡好的地瓜粉條放進去，用筷子攪了幾下，就開始往外一根根挑青蛙骨頭。不一會兒，就挑出了一小堆，引得小黑直蹦。

等她把香菜切了撒進去的時候，豆豆已經端了小碗，坐在灶邊小馬扎上乖乖等著了。

我豆豆餓了嗎？姥姥這就給你盛啊！你姥爺、你媽媽還有你舅舅都是些壞蛋，他們就不知道我豆豆餓一天了嗎？！她故意大聲埋怨著，輔以“不滿”的白眼，惹得來串門子的羅三媳婦大笑。

嫂子，豆豆不吃飯誰能不著急？我家老三中午聽我說了，這一下午就沒干別的，把牛拴在水溝邊，就去給豆豆抓青蛙了。這個笨蛋明明已經抓到了，又半道讓它跑了，他急得啊，摔了一跤，靴子也灌了包，才抓住。

羅姥爺才不笨呢，羅姥爺抓了個這么大這么大的青蛙。豆豆瞪大了眼，使勁兒向兩邊咧著嘴角，兩只胳膊盡量向外張開，極盡夸張地向她比劃著那只青蛙的大小。

哈哈，我的天，你羅姥爺真能抓到那么大的青蛙就該上電視了！羅三媳婦笑彎了腰。豆豆若是愛吃，趕明兒個再讓羅姥爺給你抓一個。

姥姥把青蛙肉和著湯一匙匙喂進豆豆嘴里。許是豆豆餓了，抑或是青蛙肉太鮮美，煮得又爛，不一會兒就吃了一小碗。我豆豆是不是還得吃點粉條啊？

豆豆點點頭，姥姥趕緊從鍋里撈出半小碗。那地瓜粉做成的粉條黃澄澄的、晶亮亮的。姥姥怕燙了豆豆，喂每一口前都吹吹熱氣，邊喂豆豆邊說，你舅舅不聽話，我不給他吃！

舅舅在那邊給豆豆編一只蟈蟈籠。聽姥姥這么說，還口道，嗯，就你是他親姥姥！就你一個人著急，我們都是壞人，我們都不知道心疼他！惹得羅三媳婦又一頓笑。

夕陽暮色里，一個小山村，一個小院落，一碗青蛙肉，一縷炊煙，一脈鄉情，一世回憶。

作者簡介：華貞芝，集安市第七中學教師。有散文作品發表于《齊魯晚報》《北京晚報》《春風文藝》《中國語文學習報》等報刊，其中《漫漫家國路，悠悠歲月情》曾在紀念改革開放三十周年全國征文活動中獲得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