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路格桑花

李紀元

早已約定的行程

騎在老鷹的背上

俯瞰群山大川綿延起伏

穿行于藍天白云

這一切都是之前的約定

老鷹一抖翅膀

天旋地轉，驚恐中

被天空中的那只眼睛

緊盯

即便在

此后的一場車禍后

大伙都躺在路畔的野草叢

這都是一個月前的約定

一天穿過四個季節

行色匆匆

通過那一圈神秘的光環

我便走入隨意門

從郎木寺，到塔爾寺

穿河西走廊

過祁連山

從青海湖，到月牙泉

搭著飛天的肩

過陽關，到玉門關

從敦煌，到哈密

一根時間的繩子

串起了春夏秋冬四季

像串起向陽的草坡上

那群珍珠一般的牛兒羊兒

在郎木寺遇見一位磕長頭的老人

寺院門口的石板

在老人身體的反復摩擦下

變得油光閃亮

她虔誠的眼睛

皺成一汪幽深的湖泊

映射著遠天的雪意

合十的雙手，舉過頭頂

干裂嘴唇，蠕動著六字真言

她雙膝點地，五體投地

疲憊的身體

一千次，一萬次俯身

將草地覆蓋

叩擊泥土的額頭

斑斑血痂，化作一朵格桑花

風中格桑花

歷經風吹雨打的花瓣

堅硬如鋼絲

掃疼藍色的天空

那些風霜雪雨

對于她，有如輕風吹拂

尕海湖中的小魚兒

泛出的一圈圈漣渏

像情人的眼眸

把天空的臉頰羞紅

那波紋如年輪

一層層，卷起歲月的日歷

將深紅的落日收攏

走過拉卜楞寺

華麗的大殿里

慈祥的金佛

俯視著高大的紅墻下

那俯身行走的一個個僧人

渾厚的鐘聲里

甕甕甕頌經的聲音

變成縷縷檀香

彌漫在寺院的上空

郎木寺的清晨

清冷、干凈的天空下

白墻更白 紅瓦更紅

金色的塔頂上

雕刻出一道一道清晰的花紋

安靜的寺院里

走動著一個個棕紅的人影

經筒上的經文

在轉動的風中

隨著頌經的聲音

一圈圈傳送

郎木寺的天空

一

盤旋于寺院上空的蒼鷹

俯視著環繞山寺的路上

那個背著小孩的老人

小孩紅樸樸的臉蛋

綻開了一道道裂紋

他天真的眼睛，湖水一樣澄明

二

兩個年輕的僧人

坐在黃昏的草地上

面對前面的寺院

一邊捻動著手里的佛珠

一邊談論著什么

三

一群小喇嘛

嘰嘰喳喳朝著寺院走去

一手，抱著一些白菜、燒餅

像是抱著上學的書包

一手，不忘拿起石子打水

四

碧綠的山坡上

那些吃草的羊兒牛兒

吃著吃著

就走進了天堂

馬角

馬角！有人驚呼

在拉卜楞寺的展室里

看到了馬角

僧人平靜地說

馬角，就是馬角

說不定，還有兔角

只不過，你沒有看到

青海湖，厚厚的水體堆上天空

帶著整座雪山的寒氣

涌出地平線

朝著我滾燙的額頭撲來

淹沒我 打碎我所有的矯情

太淡的話，說到嘴邊

被一口一口的鹽堵塞

一切語言

都會輕飄飄地，浮在水面

青海湖畔的油萊花

陽光下，金燦燦的油菜花

刷地染亮了我的心情

純粹，鮮艷，一朵連著一朵

連成一片花海

在藍色湖水、潔白云朵的襯托下

更加性感，鮮活

金色的空氣，四處彌漫

金子的聲音，清脆悅耳

油菜花的芳香，溢滿天地

湖水一樣涌來，把我淹沒

躺在花海

呼吸著花的氣息

任憑花浪的撲打

飄在那片花海，我的身體忽然變輕

暢游于花的海洋

沉浮在金色的波浪

蝴蝶一樣，撲閃著金色的翅膀

火車穿過祁連山

快刀一樣的火車

穿過寒氣逼人的雪山

那一根長長的綿軟香甜的大雪糕

一次次滋潤著河西走廊干渴的嘴唇

白花花的雪沬

被火車的鏟子，嘩嘩涌動

雪的寒氣撲面而來

令我們措手不及

白色的雪光，刀子一樣

嗖嗖，從山頂飛下

穿過黑夜的胸膛

透入黑色棉襖的衣縫

鉆疼，溫暖的膝骨

丹噶爾古城

丹噶爾，這名字聽起來都有點神秘

一個人，徜徉在這座西域的古城

從迎春門，到拱海門

最令我留連的是昌耀詩歌館

這座古城，因你的詩而出名

為了尋找你詩意的蹤影

我走遍古城，走遍油光的石板街

我迷戀街邊，擺滿了小玩藝的地攤

那掛著洋玩藝兒的洋人

出入于仁記商行

銀器，玉器，和皮貨堆滿柜臺

燈火通明的排燈掛滿商鋪

走進文廟，隨老先生一起頌讀三字經

在廳署，我坐上大堂

拍響驚堂木地喊一聲——升堂

走進昌耀詩歌館

詩人已去，空留古院

形單影孤

森人的聲音

從樹陰中傳來

陳舊的幾案上，灰塵落滿

恐懼中

喊一聲：詩人——

聽見自己的聲音

在抖落的塵土中打顫

西出陽關

西出陽關

離太陽更近了一步

炎炎烈日下

那條鋪滿彩色礫石的路上

閃閃閃動著，古人的足跡

空曠的戈壁

不見一絲青草

只一片砂礫，滿目蒼涼

廢棄的馬車擺在那里

成為一件大漠西域的裝飾

這是一條寬闊的陽關大道

你可以任性地

由你的馬兒跑

誰也不會跟你搶道

滾燙的石子

隨時可以像爆米花一樣崩裂

西出陽關

沉沉的腳步就會飛起來

火車經過德令哈，想起詩人海子

看窗外鐵一樣的漆黑

神秘的天空，黑沉沉的大地

布滿玄機

德令哈，勾人魂魄的地方

幾顆稀疏的星子

眨著迷惑人們的眼睛

詩人啊，此刻，我能理解你

當時的心情和處境

但我只能對你說

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

日月山上

寒風嗖嗖，經幡獵獵

美麗的公主

在落日里 依然站在那山頭

悵望那片荒涼的異鄉

一步一回頭

看著難舍的故鄉

一步一流淚

流成一條永不干涸的倒淌河

逆山而流

是因為溫暖的山頂

離母親的懷抱更近

月牙泉，沙漠里一只水汪汪的眼睛

四面環沙

那一彎清澈的月牙泉

眨著深藍的眼睛

長長的睫毛，一閃一閃

掛著少女的初戀

每次拜佛的時候

每次，走進肅穆森人的大殿

對著，高大的佛像

我都雙手合十，微閉雙目

心中，默求著神靈

保佑我所有的親人

每次，我的腦海里

都會立刻閃現出

慈祥的老人，在成群兒女們的跪拜下

微笑的面孔

玉門關

從土礅中撕開的門洞里

走進走出過，一個個古人

絲綢的衣袖飄逸

腰間的玉器，叮叮當當

而守關的兵士

早已睡去

毫無遮攔的土門

哪能關得住自由的春風？

走進鳴沙山

走進鳴沙山

我豁然感覺

我回到了最初的母體

那柔軟，溫暖，涼爽的沙子

一腳踩下去

不深不淺，不冰不熱

我的腳印，我的身體

早已被渾圓的黃沙淹沒

欄目責編：閻 安 謝 林 趙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