爛漫童心，赤子情懷

王曉哲

不是所有的名校都有名師，不是所有的普通學校都缺少名師。

1997年9月，我到寶雞文理學院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報到，成為大一新生，心底充滿期待：寶雞文理學院是一所省屬普通高校，這里到底環境如何，師資如何？開學一月先是軍訓，國慶節后開始正式上課。上課的老師都學識淵博，談吐不凡，令人肅然起敬，其中一位老師，第一節課便令我們捧腹不止，完全膜拜在他腳下。

那是第一節寫作課，進來一位相貌平平的教師，身材矮而魁實，滿頭濃發卷曲，臉龐敦厚圓潤，土灰色的夾克有些皺。他剛進來時樣子威嚴，眼睛看著地面，背著手，手里拿著夾子，聲音有些沙啞：“今天我們上寫作課，寫作課涉及內容很多，我帶了講義，”他慢慢抬起眼皮，一道天真自然的柔情從眼中流過，在教室回旋了一圈，又落在講義上，“我每次上課都要帶講義，那是應付領導檢查的，其實我的講義一直在變化中……”全班哄堂大笑，他也微笑，然后開始講課。他把一學期的寫作課內容，分為語言、寫作的非技巧因素、寫作的技巧因素、寫作規律、寫作原理、運思論、作者論、讀者論和寫作理論的發展共九章，先從第一章“語言”講起，平白無奇的內容在他的口里一下子生動活潑起來，他說中文的黏合性強，字分虛實，文無定法，詞語只有在語境中才有確定的意義，他舉例“你真牛”中的“牛”字置于不同語境，分別有飯量大、眼睛大、力量大等含義，他眼皮不時抬起，時而比劃時而憨笑，口若懸河，天馬行空，汪洋恣肆，激情澎湃，純真熱烈的心性展露無遺，一節課下來，年少輕狂的我們都拜倒在他腳下，剛開始我們叫他寫作老師，后來班干部打聽到，他叫楊宏科，筆名紅柯。

紅柯老師學識之淵博，令人震驚。他提起中外名著如探囊取物，根據授課內容隨口說出一大串推薦給我們。講到藝術審美時，推薦丹納《藝術哲學》，談到教育時推薦盧梭的《愛彌兒》。他說每個民族、時代的巨人都有大思想和大境界，其著作都是一流的文學作品，如《愛因斯坦文集》《尼采文集》《高盧戰記》以及馬克思、恩格斯、毛澤東的作品。他本人幾乎就是百科全書，每提到一個知識點都能舉一反三，貫通古今，中西對比，得出全新觀點，讓人暗暗稱奇。他對詞語的理解通透澄澈，提到天才時，他說天才是天生的才能，其實每個人都有天才，就看你能否發現自己的才能。講意境時，他引用唐代畫家張璪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闡明藝術創作來源于對大自然的師法。他對“靈感”做了自己獨到的定義：靈感是生命自由狀態的瞬間顯現。他認為創造性活動都是靈感運用的結果。講課過程中，他也經常引出對人生和生活的獨特看法：不是皇帝才有禁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禁區；吃了太多苦的人往往不言苦；人在高興時想到朋友，在悲痛時才想到父母等等。他說上大學時非常珍惜時光，把同學借書證也要來借書，一借就是十幾本，從不午休，每天中午就是看書。到了禮拜天，就帶上饅頭夾咸菜去南山坳里，一看就是一整天。我們聽得如醉如癡，仿佛看見紅柯老師枕著斜坡嗅著花香看書，蝴蝶翩然飛過，他寧靜而淡然。就是在這樣的刻苦和勤奮下，他看遍了圖書館所有文科類藏書！他省吃儉用的錢都去買了書。他感嘆，現在從圖書館借出的很多書，借書卡上登記的還是十年前自己的簽名，讀書的人越來越少了，眼里流露出莫名的憂傷……在他的影響下，我們周末也去山里看書，帶上饅頭夾咸菜，也去舊書攤買書。

紅柯老師的幽默風趣最令人折服。他說幽默是高智商的表現，所以人要幽默起來。他的幽默機敏自然，毫不造作。他說寫詩歌要有激情，但要符合文道，土匪都有激情，但不是詩人，因為他們不合道。有一次提到他上大學時寫詩歌練筆，模擬女性寫的情詩發表后，好多小伙子把照片都寄過來了，話未說完，他咯咯笑起來，像孩子一樣天真燦爛。每提到幼年，他很興奮，說自己小時候很頑皮，和同伴把氣球吹脹，埋伏在路邊，看到拖拉機來了就扔到車下，“砰”的一響把司機嚇住了，他們就笑著跑開。有時候把火柴插進批評過他的人家的鎖子里，把人家整得叫苦連天。他邊說邊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眼里滿是純真無邪的開心。當然，壞孩子有創造力，他又嚴肅起來，他在初三時就寫了本厚厚的小說。因為上課老打瞌睡，老師在頭上敲一下，他就蹦一下醒過來，他做出突然受到敲打驚醒的樣子，圓乎乎的腦袋猛地一抬，細瞇的眼睛突然閃亮起來，就在那一刻，活脫脫一個孩子的模樣，深深印在我的腦海里。在心底深處，我感覺紅柯的心靈世界就是一個純凈天然的童話世界。

令人震驚的還在后頭，他講課時經常拿出最新的文學刊物，很平淡地說，最近又在這刊物上發了一篇。我們一看，居然都是《小說月報》《人民文學》或者《收獲》等全國一流的文學刊物。那時候，正是他從新疆回來，文學創作掀起高潮的時候，《奔馬》《美麗奴羊》等經典之作正在文壇上刮起旋風。作為學生，看到全國馳名的大作家就站在跟前時，那種自豪和激動無法用語言表達。他結合授課內容講創作經歷和感受，有一次他講口渴，說在荒漠時間長了，干渴就會變成一種意識，怎么也擺脫不了那種感覺，手和腳也都會感覺到渴，于是他寫了《石頭魚》。

紅柯老師正直善良，對學生偏愛有加。他的課，不是高高在上端起架子板起面孔，而是像老熟人一樣和藹可親，像老朋友一樣無話不談，不虛偽不造作不矯飾，滿滿的都是情和義。只要同學向他求教，不論多忙，他都很認真聆聽，一字一句地指點，令學生很感激。他說有時候給朋友說話還不如給學生說話放心。有次給同學指點完文章說，寫完的紙不要浪費，背面還可以再寫，他說時表情凝重。紅柯老師手寫的文稿比較潦草，于是叫班上寫字好的同學謄抄，同學推薦了我。我懷著崇敬神圣的心情工工整整謄寫出來，他看了很高興，說字寫得真好，然后總要贈送一本文學刊物表示感謝。能為老師服務已是榮幸，怎能還受老師酬謝，我不接受，他就硬推搡，如此幾次只好收下，感激之余，就把老師贈送的文學刊物反復地讀。

紅柯老師耿直，他不慕權貴，不求私名。他說，我在寫作的第一天就告訴自己，要給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寫作！人的地位有差別，但人格沒有高下之分！他筆下的人物，都是砍柴的、放羊的、開車的，地位卑微如塵芥，生活簡單純樸，在西域大漠深處綻放絢爛的生命之花。有一次我寫了篇文章，下課后忐忑不安地追上紅柯老師請求指點，他很認真地看著我說，去辦公室吧。我隨他去了教師休息室。下課后的教師休息室氣氛熱烈活躍，幾個老師微笑著和一個西裝革履當官模樣的人聊天。紅柯一進來，官員模樣的人吃驚叫道：“紅柯！”馬上上前握手，紅柯象征性只握了一下手，頭也不抬坐到椅子上給我指點起文章來，屋子里空氣沉默了一下，我一抬頭，幾個老師和官員都在靜看紅柯，他毫不在意，只專心指點學生的文章。

生活中的紅柯老師很獨特，他看起來不茍言笑，尤其在走路時，他不抬眼看人，只顧低眉走路。有次我們在校園一塊新辟的地里勞動，有個同學低聲笑道：“紅柯！”同學們齊刷刷抬起頭來，如同看見親人一般愉悅。紅柯老師低眉，背著手，慢吞吞走過。班長問候了一聲，紅柯老師抬起眼來，真誠地問：“你們在勞動？”然后微微一笑，我們看到了他清澈自然的眼神，他的回問猶如甘泉，令我們興奮了很久。

一年之后，他不再給我們代課，教下一屆了，我們悵然了很久。好在經常還可以在校園見到他。有次我問起寫作方面的問題，他說，你到98屆新生班來聽我課吧，我后面剛要講這方面內容。于是我又去新生班蹭課好長時間。

我們都成了紅柯的崇拜者。在教室、宿舍、走路時都談，自發地把研讀紅柯作品叫作“紅學”。談紅柯作品，談紅柯其人，津津樂道，成為大學最充實最美好的時光。得知我們老去舊書攤上尋找他昔日的作品時，他說，你們不用那么費心了，我的小說集就要出版了。1999年1月12日，我在校門口買到了百花文藝出版社首版的紅柯小說集《美麗奴羊》，書店老板請紅柯為讀者簽名。排隊走到老師跟前，周圍還有一幫在頻頻拍照，我知道他不會記得我這個平凡學生了，就大膽說：“老師，我是你學生，你得給我多寫點！”大家都笑了，他微笑一下，在扉頁上很快寫出一行小詩：“萬里長風出陽關，天山明月落窗前。十年荒漠嘆不盡，駿馬雄鷹伴青春。”

毋庸諱言，在西域大漠的日子里，紅柯肯定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他把苦難都深深埋在心底，只把積極向上催人奮進的情緒盡情揮灑出來，“當古老的大海朝我們涌動迸濺時，我采擷了愛慕的露珠。”他詩意地消解生活的苦難，用兒童般的純凈心靈審視并傳達著一個遼闊疆域的時代呼聲。紅柯老師眼光高遠獨到，具有大視野和大胸懷。他說現在國家統一，社會繁榮昌盛，開明的民族政策和宗教深入人心，多民族的國家統一安定，在文化上應該多吸納少數民族的文學，讓少數民族文學匯入中華民族的大江之中，他的寫作實踐，就是要反映少數民族和地區的文化。紅柯才華橫溢、元氣淋漓、平鋪直敘的句子無法承擔他澎湃的激情和跨越式速度，他大力砍掉平庸平常的思維方式和表達方式，像夸父一樣緊急奔波在追求光和熱的征程上。用心細細品讀紅柯作品，有些表現人物正直堅強的性格，有些突出英雄浪漫主義，有些講述生活故事，有些描寫愛情場景等，我們會發現，在紅柯作品表達的主觀世界里，善良、正直、純凈、質樸，是人格力量的最終追求，這是作品的追求，更是他人格力量的自然流露。

他曾經講過，故事是小說最原始的因素，小孩喜歡故事，所以能保留小孩子心態的成人才是偉大的。兒童的思維是創造性思維，兒童的心理最接近人類，一流的心理學家都是研究兒童式的，只有回歸兒童世界的成人思維才是偉大的。他講到世俗批評人時常提到“看你像孩子一樣”，會突然急促高昂地反問一句：“孩子不好嗎？”他停下來，教室一片寂靜。繼而，他微笑起來：“我覺得，孩子是最純真善良的，大人應該保持孩子一樣的品質。”

清人江順貽境界三層論道：“始境，情勝也；又境，氣勝也；終境，格勝也”。人生的境界莫不如此。紅柯，以他純凈天然的童真人格，灌注作品文如其人的純凈澄澈底色，他的作品，必將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愈來愈經受住考驗。

謹以此文，沉痛哀悼恩師紅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