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彪
紅柯離開得很突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2月24日上午11時,我從手機微信的朋友圈上突然發現一條消息:著名作家、陜西省作協副主席紅柯因心臟病于今天凌晨在西安去世,享年56歲。
正處在創作旺盛期的紅柯是當代陜西最有全國影響力的作家之一,他描寫西部風情的一系列中、長篇小說,給文壇帶來了一股清新的氣息,先后榮獲首屆馮牧文學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第九屆莊重文文學獎等重要文學獎項,并多次入圍茅盾文學獎終評。他去年發表的長篇小說《太陽深處的火焰》榮膺2017年中國長篇小說年度金榜領銜作品……
記得大概是2006年初,《回族文學》主編李明委托我對紅柯做一次有關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的訪談。《西去的騎手》是一部以回族傳奇人物尕司令馬仲英為題材的長篇小說,發表之后受到文學界的普遍重視,《回族文學》曾連載過其中精彩的片段。當時紅柯住在明德門陜師大的家屬樓里,正值寒冷的冬季,他和我進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長談。
紅柯1985年畢業于寶雞師范學院,畢業后留校編院刊。在大學發表過一些東西,83年作品就上了《延河》。在那個理想主義時代,政府號召到西部去,他心中充滿熱情,86年給學校留下了一封信后就來到了新疆,在奎屯市的伊犁州技工學校教語文,那時也沒想著以后再回來。
他說他們家里都有在少數民族地區工作的傳統。他祖父抗戰時在內蒙待了9年,父親50年代在西藏待了8年。所以他從小就聽說了許多少數民族的故事。剛到新疆時,盡管是零下35度,但他每天早上只穿一件薄毛衣出去跑步,回來后眉毛上結的都是冰,但感覺很好,所以很快就適應了新疆的環境。
1995年冬天,母校缺老師想把他調回來。當他從伊犁辦完調動手續,車過果子溝時,突然淚流滿面,他太愛新疆了。
剛回來時他很不習慣內地。新疆的大戈壁、大沙漠、大草原,遼闊無邊,天人合一,好像人是在天上生活,回到內地后就突然感覺回到了人間的世俗中,有不少的煩惱,人和人的關系似乎也很復雜。
他告訴我,他開始沒注意到《西去的騎手》是一個回族題材,也沒想過要寫小說。他最早接觸馬仲英的資料是在大學三年級時,在學校圖書館的角落里看過一些馬仲英的資料,感到很驚奇,后來在新疆又聽到了很多故事,這才深深地為馬仲英短暫而輝煌的一生所打動。
他最早是寫詩的,但感到新疆的素材和馬仲英的經歷用詩不好表現,于是1988年發了最后一首詩后就再沒寫過詩。他先拿現實題材寫了一些小說,發表了13個中篇和7、8個短篇,想學學手,做做準備,收集到的新疆資料也沒動,怕浪費了。《西去的騎手》是他的第三部長篇,之前還發表了兩部長篇小說《老虎!老虎!》和《百鳥朝鳳》。
他曾為新疆獨特的自然景觀所震撼,他很想寫西北地區很血性的東西,而馬仲英身上體現的正是大西北的大生命。他認為明清以后,西北人向往漢唐雄風,而回族在這方面做得最好。回族先民是在唐代大發展時期進入中國的,接受的是當時的先進文化。回族人少,但回族的生命力很旺盛,有一種壯烈的東西。1949年以后馬步芳手下的一支隊伍,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一直生存到1964年原子彈爆炸,去清場時才發現。他們竟然能在大戈壁里繁衍生息15年,這簡直是生命的奇跡。
《西去的騎手》是他1991年寫的,后來寄給了許多雜志社都未被刊用,直到2000年《收獲》決定刊用,讓他前前后后修改了三次,2001年才發表。他感到,如果后來不回內地,也許馬仲英就寫不了這么好。有了比較,有了距離,有了反差,他才感到西域、中亞、西亞的文化,包括回族的伊斯蘭文化優點就更突出了。
他說他的許多中短篇都是借鑒了少數民族英雄史詩的結構方式,他是有意要與其他作家區別開來,這也是他小說獨特的地方。他以前只知道漢文化,但看過少數民族的文學典籍以后,他震驚了,自己的文化觀念徹底轉變了。眾多優秀的少數民族文學把他過去學到的所有西方文學理論都顛覆了。他開始有意識地學習少數民族文化,學習英雄史詩的風格。他感到民間的東西真的很好,但遺憾的是新疆的很多漢族作家在向內地看齊,而對身邊兄弟民族的文化似乎不感興趣。
他對維吾爾族音樂非常感興趣,收集了一千多盤磁帶。他認為內地對西北有著許多不合理的想象,以為新疆也是人窮志短,實際上甚至連乞丐行乞的方式都很高貴,并不叫人一聲“大伯”、“大嬸”,而是彈著琴。許多人家里雖然很窮,但照樣在院子里種著玫瑰花,貧窮但很高貴。他當時還給一些學校帶過寫作課,當過文學社的課外輔導員。文學社里各民族的學生都有,但他們作品的情調、語言都是陶淵明、朱自清的味道,不真實,沒有新疆的特色,他要求學生們寫出羊肉串味、皮芽子味,但學生還鬧不懂。他說新疆這么多的寶貝不去挖掘、不去學習,卻去學身邊不存在的朱自清干什么?
他認為新疆是文化很發達的地方,是多元文化,當代內地對它的忽略是不對的。現在不少作家一提英雄意識就反感,熱衷于個人化、情緒化寫作,但他認為英雄意識、理想主義是一個民族非常健康的東西。他發現《論語》的原始儒家與伊斯蘭教很接近,有原始的英雄主義精神,到董仲舒以后就把儒家徹底奴化了。
他說他在文學院做過一次講座,當時很多人對伊斯蘭教不理解,他就告訴他們伊斯蘭教有很多人性化的東西。你到青海、甘肅、新疆去,回族的村子很干凈,老人很受尊重,社會很和諧,它在全世界有這么多人信仰,就是因為伊斯蘭教有許多人性化的東西。有的人不了解伊斯蘭文化,你不了解人家但不能隨意想象、曲解。現在社會上有很多世俗的東西,世俗就要實用,哪個國家強大就說哪個國家文化發達,哪個國家給他綠卡他就說哪個國家好,我們缺乏一種更高意義上的彼岸世界和更高意義的正義和公正。
在《西去的騎手》中,一些語言很有特色,如“聞到骨頭的芳香”等語句,紅柯說這都是新疆少數民族的語言。他說新疆的少數民族說的話本身就是詩化的語言。在新疆,他看到一位少數民族同事愛撫地抱著自己的孩子聞,看他的孩子香不香,有沒有他的氣味。這些都讓他感到很新鮮。學生要畢業走了,漢族學生要歡樂一個禮拜,少數民族學生卻能哭一個多月,有的還用刀子扎大腿,感情很深、很烈。
他說,在新疆,他一個人在沙漠里走時,常常會有一種幻覺,感到天與人很近,人對天的敬畏很容易產生。在這里你會更好地理解宗教。《西去的騎手》最早的名字叫《走向最后的海洋》,擔心讀者會不好理解,出版時才把名字改掉了。《西去的騎手》寫的是大西北的大生命,是西北各族人民具有的英雄意識,離開這個話題就不是用審美的目光看待文學作品。
他說,西方文學是從戰爭開始的。《哈吉·穆拉特》是托爾斯泰晚年的代表作,它是寫車臣穆斯林反對沙皇俄國殘暴統治的中篇小說,也是寫戰爭的,寫得很感人,可以看出托爾斯泰是反對沙皇俄國對車臣非法統治的,他反對的是大民族主義對弱小民族的欺凌,其中引用了很多伊斯蘭教經典的東西,由此可見托爾斯泰對伊斯蘭教非常了解。
《西去的騎手》以充沛淋漓的生命元氣和強悍剛烈的男兒血性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這是一部以大量的史料為基礎的歷史小說,但從創作手法上講,卻是一部試圖用神話史詩筆法寫成的關于騎手精神的挽歌和絕唱,被稱為是現代的“英雄史詩”,拓展和豐富了西部文學的審美視野。但我在訪談中也直言不諱地談到《西去的騎手》的一些硬傷,他表示再版時都可以改。
紅柯為人質樸、善良,一口陜西扶風的普通話聽起來很親切。他告訴學生,研究少數民族文學關鍵是要轉變觀念,但學生們似乎并不理解。他感到不論是中亞、西域的文化,還是回族文化、蒙古族文化、藏族文化,對中國文化在生態上都是一種平衡,一種豐富,是非常有益的,文化的多樣化對人類非常重要。
我感到紅柯是一位很有思想的作家,新疆的十年沒有白待,作為一名漢族作家,能關注回族歷史題材的創作非常難得,更何況作家本人對少數民族文化有著正確的認識和深厚的感情。這篇訪談《絕域產生大美——訪著名作家紅柯》,我寫了一萬一千多字,與他對話了20個來回,后來發表在《回族文學》2006年第3期。我覺得《西去的騎手》是一塊有著瑕疵的美玉。好處說好,壞處說壞應該是一位評論家最起碼的職業道德。于是我還寫了《關于<西去的騎手>的幾處硬傷——兼談如何把握回族歷史題材文藝作品的創作》的評論,發表在當時的《開拓》雜志上。紅柯也很認可。
紅柯愛讀書,為人真誠、寬厚、低調,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后來他也給我聊起他的煩惱,他是以作家的身份被陜師大引進的,因在高校擔任教授,每年學校的考核都以在權威、核心等刊物發表的論文為標準,而他從不寫論文,他獲得的許多文學大獎學校在考核中也不認可,而獎金是與論文的考核結果掛鉤的。可他又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在學校兩耳不聞窗外事,一是教書,主講《文學與人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史》《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導讀》《中國西部文化與民族文學》等課程,認真培養少數民族文學專業的研究生;二是寫作,我行我素,堅持不寫論文,依然忙里偷閑,埋頭創作,耕耘著他的小說。
在省作協,紅柯是副主席,我是理事,所以作協開理事會時會見到他。有時,伊斯蘭國家作家代表團在中國作協的陪同下來陜訪問,省作協往往通知我參加,在接待時我也會遇到他。每次見面,我們都相互問候,談得很輕松,很親切。在陜西作家的微信圈上,他的微信名是“兀立荒原的樹”,看到我在創作上的好消息,他都會點贊,我再回復向他問候。
斯人已去。紅柯是追趕西去的騎手了。他太累了,12部長篇小說,35個中篇,100多個短篇,總計800余萬字,他是用生命在向文學獻禮。中國文壇失去了一位優秀的作家,少數民族文學界失去了一位好知音,一個有著世界眼光和胸懷的作家過早地離去,無疑是當今文壇的損失。相信他的作品會流傳下去,為中國文壇增添多元的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