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丹
本文所說的大旅行家,更多是從文化的角度考量。這樣的旅行家要有厚實的文化積淀,對山水景觀有深刻的文化感悟,并能將旅行所得發抒成文,寫出生動感人的游記。以此標準衡量,明代的徐霞客,當今的余秋雨(著《文化苦旅》《山居筆記》),都可算是有成就的旅行家。而位于他們所處時代之間的民國時期也有一位大旅行家,他就是蔣維喬。
蔣維喬,字竹莊,號因是子,江蘇武進人。他并不是專職的旅行家,有自己的本業。蔣維喬的本職是教育家,民國初年他擔任過江蘇的教育廳長,北伐前后出任東南大學(今南京大學、東南大學前身)校長。他的職業與其旅行活動有一定聯系,比如赴蘇北考察學校,順道登附近的云臺山。清末民初,他在商務印書館編過教材,與商務的創辦人張元濟成了朋友,后去浙江的雁蕩山、天臺山旅行,就與張元濟等人同游。其次,他是佛學家,在北京教育部任職時曾請諦閑法師北上,開講《圓覺經》。他則在聽講時筆錄,編成《圓覺親聞記》。他的佛緣對其旅行也有助,天下名山僧占多,游山時少不了與出家人打交道。再次,他是養生家,曾創造過一種靜坐法,編有《因是子靜坐法》。此靜坐法的產生與他養病的經歷有關。他曾患有嚴重的肺病,30歲那年(1900年)在家養病,靜坐了半年,到三四個月時感到腹部的氣沖開了后面的尾閭關,所患的病痊愈,此后體力強健,因而有了游山的愿望。在青島旅游時,他在下榻的飯店遇到一游客。此人讀過《因是子靜坐法》,書的卷首有他的照片,一見面就熟,于是陪他去登嶗山。
因為主要靠工作之余(順道、假期)旅行,以現在的標準來看,蔣維喬到的地方并不多。在接受《旅行雜志》采訪時,記者稱他是當代旅行家,現代徐霞客,足跡遍天下。他說:“足跡遍天下,是不敢承認的。我想想看,在國內,我到過江蘇、浙江、湖南、湖北、江西、安徽、山東、河南、山西、陜西、河北,東三省到過奉天(遼寧),還有廣東也會去。現在引以為憾的,就是四川、云南、貴州、廣西、福建等省不曾游歷過。”國外去的地方就更少,僅到過日本、朝鮮、菲律賓。即便如此,他仍以旅行家知名,因為其旅行是有深度的文化旅游,每次出游事先要查閱相關志書,事后要寫成游記發表。這些游記先在《旅行雜志》發表,后集成《因是子游記》出版。通過這些游記,我們可以了解,一個民國的文化人是如何縱情山水,克服種種困難,獲得精神的無比愉悅。
蔣維喬的文化修養很高,他的游記文筆優美,文字瀟灑,處處有著晚明小品文的清新雅致。這一特點可以《八堡觀潮記》為例。浙江的錢江大潮以海寧觀潮最為有名。1916年,他去看過,“潮頭之來,平直如線,高不過三尺余。約五分鐘,即拍岸退”,看得不過癮。后來聽說海寧附近八堡的海潮可觀,于是前往觀看。為這次觀潮所見,他留下了這樣一段描述,1930年10月10日,“十二時三刻,遙望水天相接處,有白練一條高起,轟轟之聲,遠震十余里,鄉人呼曰:潮來矣!未幾,潮益近,轟聲益高,恍若軍隊,列成長蛇,步伐整齊,滾滾而前,向石塘進攻,潮頭之高,可及丈余,是曰南潮。南潮未拍岸時,遙望東面,又突起一潮,恰如一縱隊,挺進直前,與南潮下交,作丁字形。兩潮相激,潮益高,聲益大。既而南潮先橫拍石塘水石相擊,浪花四濺,江面全皺,白沫橫飛,余立近塘邊,襟袂為濕。斯時東潮直搗南潮后方,高可二丈余,忽起伏,宛似騎兵千余,向前沖鋒,斜掠石塘。”這段文字將大潮初起、挺進,到兩潮相交,沖擊海塘的全過程描繪得栩栩如生,聲色俱肖。八堡大潮持續十幾分鐘,比海寧觀潮“僅堪一瞥,蓋遠過之”。當地鄉民對外地人成群結隊來看潮,覺得不解,說:“此潮乃日日來,有何足觀?”對此不同感受,蔣維喬慨嘆:“我輩觀潮,鄉民觀人,彼此相較,同是一癡,世間之事,大抵習見則不鮮,少見則多怪而已!”這就將旅游觀感提升到了哲理的層面。
民國年間旅游,交通、食宿條件都比較差。就拿交通來說,1932年蔣維喬去陜西旅游,乘隴海線的火車至潼關下車。從潼關至西安換乘汽車,買的是頭等票。實際上,“所謂頭等者,亦是裝貨之車,僅多車頂,可以蔽日,兩旁空洞無窗,風沙侵入,對面不見人。汽車路極不平,時時有顛覆的危險,車之行動,極盡跳躍之能事,但見旅人前俯后仰,東倒西斜,雖余之老于旅行,亦不堪忍受!坐凳則為木板,上無褥墊,余雖鋪以棉衣,及至長安,臀部為之皮破血流矣”。這是行的困難,還有住的窘迫。上五臺山,“所住客店是一間泥地的草房,房外就是喂牲口的地方,人和牲口雖然不在一起,其實是相距咫尺,有時騾馬探首入房,儼然和我打招呼一樣”。這是在北方,就是條件較好的東南地區交通也不便利,比如1916年去浙江的雁蕩山、天臺山旅游。蔣維喬先由上海乘船去浙江海門港,路上顛簸40個小時;再雇小船至溫嶺縣大溪鄉,行70里水路,需一夜時間;到大溪后,還得雇簡易轎,經30里山道,才能看見雁蕩山。他與同行的張元濟、傅增湘(曾任民國初年的教育總長)住在山上的北斗洞中。“洞高而開闊,面南背北,夜間不勝寒。洞內左側,泉水下滴,匯為深潭。夜靜聞水滴聲,斷續而下,凄清幽遠,令人神靜!夜半,明月半規,自洞口射入,直照床前,因披衣出外。”傅增湘也悄然起身,對他說:“游山須游名山,正如觀大家之畫,其中峰巒洞瀑,無一不備;若尋常之山,只一丘一壑耳!”兩人于是“憑欄靜觀,流連久之”。他們都是善于欣賞山水之美的訪客,故而會在夜半之時聞聲望月,又能譬物相連,悟得山水是立體的畫卷。
此次出游,他們先后去了雁蕩山和天臺山。這兩座山的景色各有千秋。天臺游畢,蔣維喬做了比較:“大抵天臺之宏大,實可稱岳。或峰,或瀑,或森林,若移其一在他山,即可得名。而天臺到處皆是,雖有而不名。其名者,乃他山所無也。雁蕩之奇,譬則仙境,天臺之大,譬則佛國。山中無處非大谷,無處非村落,而風景無處不奇。”對雁蕩山,蔣維喬認為它的妙處在于“嶂”:“提起嶂,以雁蕩山為最多。所謂嶂者,好像大城墻一樣,是整塊石屏,又高又大,可以有十幾里長,并且山頂是整而平的。雁蕩的云霞嶂和赤城嶂,石頭多半是紅的,鐵城嶂完全是黑的。我們到了雁蕩,方知道嶂字的解釋。”說到譬物相連,對繪畫與山水的關系,蔣維喬有自己的心得。中國古代的山水畫有南派、北派之分,他認為與之相仿,山水也有南北之分。“畫山水者有所謂小青綠和大青綠的分別:小青綠的筆法非常淡雅,大青綠是濃綠的。小青綠是南派,大青綠是北派。從前在幼年時代莫名其妙,現在看山方體會到山水的意思。南方的山非常秀麗,北方的山很是雄壯,果然分出了小青綠、大青綠的界限。畫山水者有一種筆法是皴法,所謂披麻皴、解紗皴、斧劈皴等皆是。我們看平庸的山,看不出什么皴法,但到了黃山,仔細一看,山上的石紋果然是披麻皴、解紗皴,和畫上一樣。至于北方的山,大概是斧劈皴居多。”
在蔣維喬的出游經歷中,他最難忘的仍是這次雁蕩、天臺之行,給他印象最深的是行程的險。事后他對人講述:“天臺山的石梁飛瀑,風景極美,但是也極險。上面兩支瀑布直沖下來,把石塊沖為天然石梁,梁的下面千軍萬馬,浩瀚奔騰,實在駭人心目。石梁的兩端四五尺闊,背是拱起的,最狹處不過尺許。從前徐霞客從石梁上走過,也說是毛骨悚然。我們去的時候,剛巧下大雨,穿的是草鞋,瀑布是好看的。我看了這種壯美的風景,非走過石梁不可。我的心非常寧靜,背了很重的雨衣,慢慢走過石梁。”在華山他也遇到險境:“要從東峰到棋亭,必須兩手抓住奇險奇窄的鐵鏈,面向前,背負峭壁,直下二十余步。然后翻轉其身,用兩手把住壁腹橫懸之鐵鏈,足尖踹進石間所鑿之小孔,左腳換右腳,兩手也逐漸前移。這鐵鏈長二三丈,橫鏈走完,兩壁間又有直垂之鐵鏈,長約四五丈,從此鏈而下,再過兩小山,才到棋亭。”在黃山,他“鼓勇登蓮花峰。由石坡斜上,即無路,但由巨石上,鑿空以容趾,有時大石當前,高可及肩,即用手仰攀,聳身以上。石旁復多荊棘,刺手足。更有數處,純是砂礫,滑不能履。至此,則竹杖全失其功效,惟有手足臀三者并用”,終于登臨了絕頂。當時這段至蓮花峰的山路未修,艱險難行,游山之后蔣維喬與友人有了修路的動議。由當過教育部次長的袁觀瀾發起,大家募款,修成了登蓮花峰的石階。1931年蔣維喬還受托寫了“黃山修治道路記”,以記修路一事本末。旅游者登山還要顧及修路,現在想來簡直匪夷所思,由此可見他們對山水的關愛已到何等深切的程度。
另外,讀蔣維喬的游記,還能明顯感受到其中透露的人文精神,這是眾多只是觀望山水表象的游客往往會忽略的。對此僅舉例一二。浙江紹興有個叫柯巖的地方,實際是個采石場。采石匠在此勞作數百年,竟使這里成為一個多深潭的景點。蔣維喬的評價是,“紹人之鑿山采石,其設計頗具美術思想”。他去柯巖游觀時,采石還未停止。“工人皆緣長梯而下,鑿成之大石板,則以轆轤絞挽而下,此洞若鑿至泉眼,即深潭也。”有人對他介紹,這里“凡開鑿一山,預定計劃,若應開鑿,若應留存,向高山開鑿而上者,即在巖壁上規定尺寸,用巨釘釘入石隙,懸繩縋下,連以木板,工人持錐鑿坐于板上,凌空動蕩,一蕩即乘勢一鑿循石理成方形,然后用水灌入石隙,石即裂開,或橫或直,成為板狀。開鑿一部分,留存一部分,正如庭園中之布置假山,巖壑峰巒洞穴,可隨人意,參差錯落,成為奇境。以視吾鄉之用炸藥轟山,使山容頓變丑惡者,其巧拙迥不侔矣!”將柯巖的美化造景與別處的丑陋毀景相比,蔣維喬顯然贊賞的是前者。再以浙江桐廬的嚴子陵釣魚臺為例。這個釣臺相傳是東漢高士嚴光(字子陵)的垂釣舊地。嚴光不受光武帝征召,高義凜然,在此處隱居。據蔣先生游記所言,釣魚臺面對的桐江是交通要道,徽州商人外出經商者,途經釣臺時必蜷伏于船中,不敢窺視,因為嚴光不求名利,若見之,經商必失敗。當然經商的成敗與是否見釣臺應該不相干,但其中表現的對嚴先生精神的推崇倒是別有意趣。
在蔣維喬看來,旅游有很多好處,休閑游憩,開闊胸襟,山水愉悅,歷險求趣,舊友為伴,結識新朋。而且他認為,旅行應有旅行者的道德。他的旅行道德,“就是舍己從人,毫無成見。有這種精神,才可以始終同游,游得暢快”。當然,意義更大的是還可以此培養深摯的家國情懷,孕育出對鄉邦深厚的愛。加之有游必錄的寫作習慣,給后人留下上乘的文化讀物。這些都是他能成為民國時期大旅行家的機緣和條件。
(蔣維喬著 文明國編:《蔣維喬自述》,安徽文藝出版社,2013年;蔣維喬:《因是子游記》,商務印書館,1935年)
(作者系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