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建
晚清時期,中國經濟社會發生了巨大變化,傳統的士農工商觀念隨之轉變,此前作為末端的商人的地位開始上升,尤其是在口岸城市,一些身兼商人和知識分子且獲得巨大財富的買辦和民族資本家,日益成為社會重要群體。然而在晚清中國,個人社會地位的顯達,僅僅靠財富積累遠遠不夠,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謀得一官半職仍然是重要依據。就拿獨具洋務才干和經世致用能力的鄭觀應來說,委身洋行明顯不是長久之計,所以他通過捐納獲得候補官銜,通過參與賑災得到地方大員好感,通過積極建言獻策引起洋務派官僚的關注與認可,最終棄太古就輪局,投入洋務派陣營。盡管鄭觀應曾有述“只恐空囊消酸腐,何須射策求封侯”,但是他對于仕途的追求,從某種程度上能夠代表晚清社會一批跨界紳商內心的真實想法。
鄭觀應獲得功名的途徑主要有三條,一是通過直接捐納獲得實職候補資格,二是通過辦賑獲得朝廷褒獎,三是朝中大員保奏推薦。這樣通過歷次捐納以及朝廷大員保薦,鄭觀應獲得朝廷的任用便有了很大希望。不過,殘酷的現實是,對于捐納而來的候選道員來說,無論是單月選用,還是雙月選用,甚或是不論單月、雙月盡先選用,獲得實授道員一職難于登天,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輪到實授,終身都是“候補”。
鄭觀應17歲未中秀才棄學,遠赴上海學商。在上海期間,鄭觀應以其勤奮好學、良好的天賦和機遇垂青,一躍而成商界名流,為李鴻章、左宗棠、彭玉麟、鄧華熙、王之春等朝廷大員和地方督撫所熟悉和信任,為他日后成為洋務派企業得力干將和獲得從政的機會打下了基礎。同時,隨著財富累積和個人地位提升,鄭觀應也與當時為數眾多的紳商一樣用捐納獲得功名。然而仔細回顧鄭觀應的從政經歷、官場表現以及與官僚系統的關系來看,他可以說是一個與諸多朝中大員有密切關系但并不真正熟諳官場游戲規則的紳商,甚至可以說是多年來游移官場內外但卻始終未能真正融入官場。
鄭觀應的仕途之路頗費周折顯而易見,在這一點上,就連作為李鴻章心腹和洋務事業左右手的盛宣懷,同樣也是相當波折,可以說照樣是花了很大精力、等待了很長時間才最終獲得實職。在功名的道路上,盛宣懷比鄭觀應好不了多少,并非進士也非舉人出身,僅為秀才而已。但是盛宣懷父親盛康的地位就比較高了,怎么也算清朝的中級官僚,官居浙江省杭嘉湖兵備道、按察使、皋臺,在江浙官場具有很大的活動能量,而且與李鴻章也素有交情,在官場人脈方面盛宣懷無疑比鄭觀應更具家庭背景。盛宣懷到了27歲(即1870年)時,由父親的老友楊宗濂舉薦成為李鴻章的幕僚,由于盛宣懷為人確有才干,外加父親盛康的關系又被李鴻章視為“世侄”,所以很快被委以重任,從事軍需后勤,并開始涉足洋務。次年,盛宣懷奉父命開展直隸賑災工作,此后獲以道員補用并被賞加三品銜及花翎二品頂戴,時年28歲,真正開始踏上仕途。此后,盛宣懷愈來愈為李鴻章重用,辦賑災,辦輪船招商局,辦電報,無一不是晚清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然而,即便是盛宣懷這樣的才干、背景與受到的器重,也不足以使他容易得到朝廷實授官職,而是在李鴻章幕府磨礪了9年之后才最終獲任天津河間兵備道實職,之后才豁然開朗,逐步升遷,最后官居郵傳部尚書、郵傳部大臣、內閣成員。再看鄭觀應老友王之春的經歷,王出身文童,早年投筆從戎,先后入曾國藩、李鴻章和彭玉麟處,深受彭玉麟器重與信任,同樣磨礪多年,最后才好不容易撈到彭玉麟湘軍營務處總辦的官職,之后又歷任瓊州道、湖北布政使和四川布政使,此后擢升山西巡撫,之后相繼調任安徽巡撫和廣西巡撫,成為地方督撫大員。期間,在1895年,王之春還作為欽差大臣、頭品頂戴的“出使俄國大臣”由上海乘船,千里迢迢赴俄國吊唁俄皇亞力山大三世逝世和慶賀尼古拉二世登位。在廣西期間,因鎮壓起義,被傳聞有“借法兵法款,以平內亂”的設想,激起了國內民眾的“抗法”運動而被革職,后遷寓上海。1903年底,王之春遭愛國志士萬福華刺殺未遂,黃興、章士釗等牽連入獄,轟動一時。事后,王之春回鄉靜居,從此在政治舞臺上淡出。
常言道“萬事開頭難”,從盛宣懷和王之春的仕途經歷來看,他們與鄭觀應一樣入仕做官并非出身“正途”,對于他們來說,在漫漫官途中最難跨出的一步就是獲得實授官職。前二人在獲得實授官職之后,穩扎穩打,步步為營,逐步升遷,對于官場規則的理解遠勝于鄭觀應,特別是盛宣懷有著深厚的官場人脈,王之春也有彭玉麟的鼎力支持,且擁有軍功、深諳官場之道,所以盛宣懷由李鴻章幕僚升任天津河間兵備道,王之春由總辦湘軍營務處升遷瓊州道,這些都是鄭觀應無法相比的。鄭觀應“商而優則仕”,系半路出家,與官場素無淵源,等到好不容易由彭玉麟奏調入粵,擔任總辦湘軍營務處,又恰逢織布局和太古洋行債務纏身,最后竟為太古債務拘留香港,而痛失大好局面,最終導致鄭觀應第一次為官生涯過早的夭折,可謂運勢不佳、功敗垂成。
而鄭觀應的第二次為官經歷,時間竟然比第一次要短得多,僅五月有余。1903年,隨著王之春調任廣西巡撫,時年已經62歲“高齡”的鄭觀應又一次離開商界,義無反顧地向盛宣懷力辭招商局職務,再次踏入官場,應王之春奏調離滬赴桂,先是奉命赴港、澳、穗三地稽查私販軍械,而后署理左江道統帶三江緝捕鎮壓會黨,在廣西為官期間,鄭觀應又一次顯示了自己的能力和效率,成績斐然。
鄭觀應在廣西為官期間,造福一方,不但多次剿滅亂匪,還舉辦新式學堂、設立巡警,得以實踐其維新思想,受到了廣大鄉紳的擁戴。但旋即因王之春廣西巡撫職被革而去職,僅任左江道四十天,鄭觀應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為官生涯就這樣草草收場。
盛宣懷與鄭觀應,加上王之春等三人,從某種程度上在晚清眾多通過捐納獲得功名的士紳群體中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這三個人都沒有獲得功名,即走上所謂的通過科舉而仕途的“正途”,盛宣懷、鄭觀應通過賑災和捐納獲得候補官銜,王之春棄學從軍獲得軍功,三人由于不同的家庭背景、官場人脈以及對官場規則理解,最終都獲得了任用,但仕途之路卻有天淵之別。而對于一般士紳來說,即便是通過科舉獲得了功名,但若既無過硬的家庭背景,又無良好的官場人脈,能夠出頭者也是百難有一,更不用說那些通過捐納獲得功名和虛銜的跨界紳商了。
(摘自《文匯讀書周報》)